古琴
郑王弥江二十四年,初夏,雍京城外,扶风园。
雍京城外在向西的方面远处就是斯琅山,不过就在平原上有一个千丈的园子,名为扶风。
这里是郑王的离宫,也是夏季开始后王朝的机要中枢,郑王会在这里度过整个夏天。而且两百年来殁于此处的郑王就有五位,更有几位郑王终生就住在扶风园,只有在大朝或者是登基,祭祀,大婚,葬礼这样隆重的场合才会回到大郑宫。
这里仅有青砖青瓦的几重小院,他们喜欢这里并不是因为比禁宫的朱墙黑瓦更加庄重繁华,而是仅仅因为那片看不见尽头的浩淼扶风池。
水面是截住镐水而蓄,水的颜色如同加入了厚重的水银,呈现浓黑色,夜间映照了月光,它却如同古镜一般,泛出一片银色的光泽。不过,如果有人轻掬一抔在手中,那水却是清澈寒冽的。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扶风池中栽种的全是当年六世郑王鹤玉陛下出征西土带回来的火红色莲花,六月一到,一片银色黑水之上飘荡着浓红色的莲,一直绵伸到天空尽头。不过如今只有一片又一片的墨绿色莲叶,铺开了整个水面。
郑王弥江跪坐在水榭之中,面前的案上端正地摆着一张古琴,旁边焚烧着断思香,他在抚琴。琴声如同流水一般从指尖倾泻出来。
断思香,味道混沌迷乱,这是让人昏睡的迷香。弥江很喜欢这盘香,他总是在自己无法入睡或者抚琴的时候燃上一盘,看着铜兽炉獠牙的嘴中升起冉冉轻烟,他就好像隔着一生看着早已经逝去的遥远时光。
他作为郑王嫡后唯一的嫡子出生,在他满月的时候就入主东宫。
每当这个时候他才感觉,自己也许已经老了,总是回忆往事。
那是很久之前,夏日的一个午后,一个小女孩闯进了沉寂的东宫。弥江直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个站在垂花门下的女孩子,乌黑的头发,雪白的皮肤,还有就是如同禁宫太液池幽暗的吃水一般的眼睛。这些都配合这夏日的阳光,强烈无比刺入弥江的眼中。
女孩稚嫩声音对他说,小哥哥,你是谁?我走迷了,你能告诉我回去的路吗?
"王,神宫那里有折子送过来,两位殿下要多在神宫住一些日子。"
打断弥江冥想的是待在郑王身边多年的太监缎棋。弥江的眼睛蓦然张开,看着远处烟波浩淼,扶动琴弦的手没有停。
而缎棋用他一贯有些尖细的声音说着,"另外那里也有消息传过来,就在神宫祭祀之前,太子和翊宣殿下比剑,翊宣殿下不小心被划伤了左臂。太医局林医正说,伤口不重,好好调养不妨事。"
嘭,上挑的一声断音,郑王单手按住了跳动的琴弦。他淡然说,"知道了,他们愿意住,就多住几天。吩咐太医不离左右就是了。"
后来他看缎棋并没有离开,这才又问,"还有什么事?"
"王,王后想要几株扶风池里的莲花,她说想在自己的朝阳殿也开辟一个池子,种伤这种花。"
这次郑王淡淡地冷笑了一声,说,"告诉她,就是朝阳殿的风水不世宜多水,那样与五行不和,容易妨主。"
缎棋听郑王这么说,感觉有些意外。大郑王朝历来虽然敬神,却不沉迷,而且各位郑王自幼都是接受正统儒学教导,并不信怪力乱神。缎棋怎么也没有想到郑王这样让他回话。
弥江的琴声又响了起来,他的声音伴随着琴声听上去有些疲惫,"箴王后是妇人,她相信这个,你就这么回去对她说,以后再省的后宫为了莲花而多生枝节。"
郑王这样说是有原因的。
原先只有扶风池有这样的红莲。不过五年前,和苏在自己的别苑建了一个湖面水榭之后,郑王送过去几株红莲。这其实原本并没有任何意义,但是箴王后把这看成是郑王的某种暗示而乱加揣摩,几乎又酿成一场朝政风暴。郑王下令拔除和苏园子中的所有红莲。和苏送回了那些惨败的莲花,但是前一年长在淤泥中的藕却在来年依然开出了绚丽的火红色莲花。
郑王没有理会究竟是和苏违旨,还是那莲花果真如此强悍,而箴王后自从郑王下旨给和苏后,她也同时接到一道呵斥她的旨意,所以也就不敢再作浪,事情就这么模糊地平息下去。
弥江不想把时间过多地用于后宫这片是非当中,对于他来说,所有的事情在一个模糊的平衡中,这是最好不过了。
缎棋不敢再说什么,躬身退下,而弥江则继续他的抚琴。
琴声依然流畅,却少了方才的意境,他双手按住琴站了起来,对身后随侍的太监说,"回宫。"随后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身后都是连忙跟上他脚步的太监宫人。
七日后,岐山,大郑神宫。
皓月升空,微风吹过岐山,须弥衫树细长的叶子轻颤着,发出沙沙的声音。这里是主祭司奚朝的正殿院中。四方的院子中间种了两棵天竺沙罗双树,翠绿肥厚的叶子,有些清淡馥郁的香气。
而月光下的和苏手中拿着飞天剑,慢慢抽出来。
剑刃,名为沧海日升的蓝色宝石,还有和苏的眼睛,在月光下闪动着不同颜色的光泽。
他对面站着的是大郑神宫的主祭司大人,奚朝。
祭司相貌清俊,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即使人到中年,依然清瘦俊挺。薄薄的嘴唇微微上翘,这样的面相在年轻时候应该是阴骘多才,好胜心强。不过因为多年的修行,此时的奚朝有着一种平和沉稳的气度。他身上的青色长衫被晚风吹起,真有一些飘然若神仙的感觉。
他看着和苏慢慢抽剑,在自己的面前舞动了几个招式,然后微微一笑说,"殿下的剑术精进不少。飞天剑在殿下手中竟然有一种人剑合一之感,真是难得。其实在神宫所有藏剑当中,飞天不是极品,勉强算是上品。原本想用‘子空'‘坠星'或者是‘七和'剑赠你,这三把剑上虽然没有飞天身上美丽的花纹,但是它们在锻造的时候加入了‘燃世'而且剑尾镶嵌的都是正红色宝石,这些可都是飞天不好比的。谁想你就偏喜欢了这柄剑。"
和苏拿着手中的剑仔细看着,剑通体锋利优雅,剑刃上雕刻的飞天神女的花纹更让这剑添加了神秘。他的手指轻抚剑身,发生了一种细微的,类似呜咽的声音。
和苏淡淡地说,"师父,神宫藏的剑都是极品,这飞天剑已经可以惊世骇俗了,要是您那三柄剑重新现世,估计大郑的天下,武林都会为了几把剑而永无宁日的。他们只知道这些剑的锋利,其实最重要的事情,那就只能是神宫最后的秘密了。不然,天下又要大乱的。"
和苏的眼睛看着奚朝,"如果说大郑禁宫是坟场,它可以埋葬所有的美好的东西,那么大郑神宫就是密室,它的作用是隐去所有不改出现在世上的东西,包括‘燃世'。因为那些根本就是只存在一些幻想中的东西,既然如此,何必宣扬出来,搅动人心呢?"
‘燃世'是一种很神秘的东西,和苏仅仅是听说,甚至连奚朝都没有见过那个东西的真实样子。只知道当初文御王开国的时候,郑的占星师楚空得到神明赐予大郑的‘燃世',铸造了三把利剑,里面全部加入了‘燃世'。这种剑无坚不摧,最神奇的是可以在剑身升起红光,这种光如同剑一般,并不散开,从始至终凝聚在一条线上,被红光尖点射中者无一人幸免。这剑戾气过重,从来都是虎符授予出征的上将军,而他身边另外派一名侧将佩戴此剑。侧将不能插手军务,他只是用此剑杀人。从此郑的将军在两军阵前取对方上将首级不废吹灰之力。而郑的大军攻无不克,灭掉了其他的诸侯国,一统天下。(请自动参照星球大战里面的绝地武士,还有激光剑,汗)
这些都是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记载,这么多年下来,即使最严谨神宫祭司得到的故事也仿若一部封神演义般的传奇。
和苏见过那三把剑,被供奉在岐山祭坛上。三把剑均匀地插在一个大大的玉雕罗盘之上,罗盘上刻有红色黑色各种经文符咒,据说那个罗盘上刻全了神宫所有卦相,诡异而阴郁。
他不喜欢那里。
他也不喜欢那三把阴郁的利剑。
无论它们是否曾经开辟了大郑两百年的江山。
和苏停下手中的剑,看着剑尖,然后转手向着自己身后刺去,身子随之一转,整个剑尾的银色丝穗绕着和苏的身体飞了起来,宛如一道银色的光芒。随后,顺着和苏停下手中的剑,丝穗也落了下去,绕在剑的周围,最后缓缓停止了摆动。
丝穗是新换的,原来的那条上面沾染了翊宣的血,都成了斑斑点点的血红色。
和苏没有说什么,翊宣却总感觉这样就会破坏和苏飞天剑的完美,说什么也要自己动手给它换上新的丝穗。不但换好了穗子,还动手打了一个繁复的结子,说这个是民间百姓祈福用的,即使和苏不相信,也贪图一个吉利。
和苏想起当时翊宣笨拙系结子的样子,微微笑了。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笑意,但是他对面的奚朝完全注意到。
奚朝对他说,"夜也深了,殿下早些回去吧。不然那个人又该找你了。"
和苏明白他的师父在用一个长辈的身份对他进行取笑,此时的和苏有些尴尬,脸微微红了。这才收了剑,对奚朝到了告辞,走回自己暂住的御华殿,果不其然,翊宣站在大殿的台阶上,衣服都是临时披了就出来了,他甚至还有些睡眼惺忪。
远远看见和苏走过来说,用那种睡梦中的有些沙哑软软的声音说,"和苏,你去哪里了?我还以为你半夜乱跑然后掉到山涧里面去了。"
和苏对他这么说话有些哭笑不得,本来想争辩,后来看看天实在太晚了,什么都没有说,扯着他的衣角走入大殿。
其实这些天和苏都在迷惑,接纳一个人,竟然是如此的容易。
而那个人,竟然还是原先自己意欲除之而后快的人。
是翊宣带给自己的温暖太具有蛊惑性,还是自己,实在太孤独了,需要任何一个人,哪怕他知道,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未来可言。
或者说,就像翊宣原先说的,他们就是明天就要上刑场的死囚,有权力在最后的夜晚享受温情。
没有了期望,也就没有了顾忌。
可是,明天来临了呢?
和苏接到郑王诏书,要他们即刻启程回雍京。
这是否意味着,明天已经来临。
月光下,和苏的眼睛如同夜空一般,泛着银色的光芒的背后就是无尽黑暗。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手中是那把从来不离身的飞天剑。
用那种仿佛经历了万般痛楚后才能遗留下来的平静声音说,"翊宣,对不起,等你去了我给你陪葬,......"
说完利剑一刺,......
翊宣以为和苏的目标是自己,谁知道他转了剑锋,对准自己的心脏狠狠地刺了下去,没有余地。
"不要!"翊宣尖叫了一声就醒了,猛然坐了起来,周围没有人。
他的眼睛看着面前的帘幕流苏还有带着白昙花香味的锦被,长长出了一口气。
是梦,一场噩梦。
他已经醒了。
翊宣抬头看窗外,已经是金光一片,早已经是日上三杆。阳光透过雕刻着牡丹花纹的窗棱子射了进来,在大殿的青黑色方正的砖面上刻下斑驳的印记。
外面早就有小太监听见他的声音挑了帘幕走了进来,低着头小声地问他,"殿下,想要什么,奴才侍侯着。"
翊宣定了定神问他,"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禀殿下,已经晌午了。太子说殿下受伤了,而且昨日祭祀大典劳累,不让我们叫醒,让您多睡一会。"小太监一边侍侯着翊宣穿衣,一边说。他口吃清楚,脆生生的声音让翊宣听着脑子越来越清楚。然后问他,"太子呢?"
"在湘巫殿。"说完,那个小太监感觉翊宣怔了一下,马上说,"太子临走的时候是这样吩咐的。他说东宫的侍卫都知道那里,如果殿下想去,随便找人带路即可。太子还说,他晌午就过来,殿下不用去了,......"
话都没有说完,翊宣站了起来,自己穿戴好衣袍,就着青盐薄荷水漱口,又在那些慌忙服侍他的太监手中的痛盆中洗了脸,然后就走出了大殿。
准备的宫点都没有吃。
湘巫殿精巧细致,这里的院落却很深,听说这里是太子的桃花苑,除了和苏没有人能进入到这里。
走到这里来的翊宣看见了站在昊秀远,青色的袍子,腰间悬剑,单手按抚在剑柄上,可以随时攻击。
他看见翊宣过来,躬身施礼,然后打开了苑门,翊宣看见里面是重叠着的粉红色桃花。
迷乱他的眼睛。
他走入这里,慢慢几步之后就看见一个身影站在一株桃花面前。
是和苏。
他穿的是深蓝色袍子,很素,仅在袍襟袖口用金线绣了海浪的花纹。没有束冠,头发用绸带随便扎起,垂在后背,双手背在身后,右手中却拿了一把剪刀,看来是用来修剪枯枝的。
翊宣没有打搅他。
和苏看着桃花,在思索些什么,然后慢慢举起了剪刀,比划了几下。后来他又看了看,慢慢放下了手,还在思索什么。最后他走进了桃花,手起剪刀落下,剪掉了最繁茂的一枝。当花枝从树上落下后,翊烜竟然发现这株桃花增加了原来没有的空灵。
和苏又折了一枝桃花,转过了身子,看见身后的翊宣并不意外。他们都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还是基本的要求呢。
和苏说,"翊宣,上次你折的桃花被我劈散了,折这枝给你。"
他的脸已经洗净了油彩,白净净的,白天看时候竟然有一些清秀。
无论多么灵秀的少年,十八岁一过,肯定会褪去那种雌雄莫变的中性秀美,长出阳刚之气来。但是和苏今年已经满二十岁了,依然如此。
是因为他身体本身的残缺吧。
翊宣有些惊愕,他惊奇于自己想到和苏这样的相貌,还有他最隐秘的心事。
和苏看着翊宣的脸色阴晴不定,并不知道他心里转了这么的心思。他以为翊宣还在想那些天的事情,然后他接着说,"我拿回去吧。插好了你看看,这株的样子还是很不错的。"
翊宣收住了自己的想法,连忙说,"和苏,你折的都好看。就是把木头疙瘩给我,我也喜欢。其实这些都无所谓,我怕我一睁开眼睛,看见的又是你的利剑,无论是刺向你的,还是刺向我的。"
"我的剑从来不刺向我自己。"和苏淡淡地说。
翊宣执起和苏的手,修长苍白,骨节还有青色的血脉根根分明。他说,"我却总感觉你的手拿着剑,却不稳当,总是有一种把自己刺伤的感觉。和苏,你知道,我今天早上做噩梦了,我梦见你的剑,刺向的是你自己的胸口,......,我被吓醒了,......"
"没事。"和苏感觉有人第一次这样对他软软地说话,带着哭腔,他感觉自己的心头都有些酸。"没事,那些都是梦,都是虚假的。我还在这里不是吗?还有,......"
"翊宣,你应该是今天中午做的梦,现在到了晌午,我连午膳都用过了。真是个懒猪。"
说完和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伸出手指掐了掐翊宣的鼻子。
就像很多年前他一直想这样做的一样。
翊宣生气地打掉了和苏的手。
和苏哈哈大笑起来。
微风吹了过来,满天都是飘零的桃花碎片。
春天的风暖暖的,和苏感觉自己一向冰冷的手指都有些暖意了。
大郑禁宫,朝阳殿。
箴王后早就已经过了如花的年纪,她也不再青春年少。厚重的粉还有胭脂都无法掩盖她眼角嘴角的细碎的皱纹。每日清晨她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坐在铜镜前,仔细地梳妆,然后等待郑王地召幸。
她已经等了整整十七年。
自从王子翊宣出生之后,郑王弥江再也没有来过这里。
原先的她一直坚信是她战胜了离王后,那个脆弱的女人过早地退出了战场,但是现在她开始怀疑,究竟自己胜了几分,或者仅仅是没有输,又或者,其实她早就已经全盘都输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