饰童————梓寻
梓寻  发于:2008年12月07日

关灯
护眼

天渐渐大亮,我仍然精神抖擞地跪著,莫非真是贱骨头麽。皇上由旁人伺候著用了早膳,并不理我,只拿著折子瞧,过了一会儿有人来报"董子期求见!"
皇上懒洋洋道:"他不好好办差,这儿来做什麽,叫他进来吧!"
董子期自外面进来,瞟了我一眼,便同皇上行礼,细数了几件事,皇上并不看他,最後才道:"就这麽几件事,还用得著来回禀,自己当不了主麽?"
董子期跪在地上,轻声道:"只是心里记挂主子,想来......"
皇上冷觑了他一眼,道:"你起来吧!"
董子期捏了捏手心,道:"沈公子年纪小,做起事来不知轻重,皇上本是极疼他的,教训几句也是应该,可沈公子身子骨不甚好,若是病了,不是白招皇上心疼麽?"!
皇上瞄了我一眼,道:"他身子骨若比得上他言语的十分之一,怕就能上天摘月,下海捉鳖了。"顿了顿,又道:"你带他上药去吧!"
董子期走过来搀我,我两腿早麻的仿佛没生出来一般,被他堪堪扶到偏厅。董子期将我置於躺椅之上,又转身将门掩了,才道:"前些天见你,只道你出息了,现在反倒长回去了,愈发没个轻重。"
言罢细细看了一番我的手,见只几道口子,并不怎麽重才洗干净了涂了些药膏在上面,又拿纱布包了,才道:"还有哪里?"
我摇摇头,道:"没有了。"
董子期轻叹一口气,又自袖里掏出一瓶化瘀膏来,道:"若腰上,腿上哪里有淤血,你只自己拿药揉揉吧!"!
我低头接过来,董子期搓搓手,又背手走了几步,才向我道:"你就算心里不服,只嘴上服软示弱,怕皇上也难发作你,你也是个伶俐的,又跟著皇上这麽些年,还用我教了又教?"
我挪了挪僵硬的身子,道:"蒙雪湖惦记了!只可惜用错了地方,若是好人,这些个劝诫自然有用,我现下半死不活的,只是由著脾气,倒也十分快活!"言罢一笑,引得腰间疼痛。
董子期吮了一下下唇,竟笑道:"你做如何,我也不管,你若早先死了,也省得我麻烦,只你为著个死人送命,值与不值,你自己掂量著!"冲我粲然一笑,转身出去了。
我哆嗦著两条腿强强站起来,在屋里走了两圈才出去,皇上已经走了,说是叫我到滦河会面。
我一路行到滦河,便随便寻了个客栈住下,是夜,懵懂间只觉地动山摇,群魔乱舞,睁眼一看,桌椅都移了位,尘土自梁上扑扑簌簌往下落,便听窗外有人叫喊"地震了!"心里尚未清醒,披了件外裳,胡乱穿了鞋子向外走,哪里知道门已拉不开,我正四处寻物将门撞开,一个黑影过来,一脚将门踢开,道:"快跟我走!"借著月色一看,却是瑞琛,他告了声"得罪!",径自将我抱起自三楼跳下去,客栈里乱作一团,他仗著身形高大,夺门而出。
到了街上,四下全是人,个个急惶惶地,衣衫凌乱,孩子哭娘喊,乱作一团。瑞琛将我放下来,道:"你只跟著人流走,我怕一会儿大堤决了口子,我去堤上看看......"正说著,便听见半天里一声轰响,不远处有人尖叫一声"决堤了!"顿时浑浊的浪呼啸而至,瑞琛脸色一变,蹲身背起我便急奔起来,我附在他耳旁道:"你不必管我!"瑞琛但行不语,只把手臂紧了紧。
我俯在他背上,风吹的睁不开眼,也不敢乱动。一会儿,行至一处高坡上,瑞琛才将我放下来,气喘吁吁,半天才道:"现下好了,水绝不会漫过这儿,你莫怕,这水来得快,去的也快!"
我一时说不出道谢的话来,素日里练就的伶牙俐齿全然不能派上用场,只低头道:"谢三王爷救命之恩!"
瑞琛笑道:"我也住在那家客栈里,恰巧碰上你!"又道:"方才接到邸报,皇上尚未至此,路上有事耽搁了。"
夜里看不清,只见下面明晃晃一片,也有人爬到这高坡上,时有悲泣之声,夜风袭来,薄衣不经寒,心中愈发阴冷起来,瑞琛见我来回走动,似有瑟瑟之意,便脱了外裳与我披上,我欲拒之,便道:"听说沈公子行事最不拘小节,怎今日倒拿捏起来?"
我只好笑了笑不说话,被他披上,抬头见他,泰然自若,风致俊雅,暗里叹了无论他素日里为人如何,又存了什麽心思,我也不管了,反正也只这一会子而已。
夜里还不觉什麽,天亮才发现这里到处是蛇虫之物,叫人头皮发麻。瑞琛从地上敛了许多树枝柴草,自腰间掏出一把短剑来,我不解其意。瑞琛示意我四下看看,已有人捉了蛇烤来吃,飘来阵阵肉香。瑞琛将剑抛出去,正扎在一条蛇的七寸上,那蛇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
瑞琛飞快地将那蛇剥皮,去内脏,便拿树枝挑了架在火上烤,见我直盯著他看,才笑道:"我在军中时,正在草原上,天天拿这个下酒。"又转了转手里的树枝,径凑到上面嗅了嗅,道:"若是有盐便好了!"
我见他脸上几道炭黑,本来英气十足的脸上平添了几分稚气,不由一笑。他正转过头来看我,上下盯了我好几眼,才道:"沈公子若笑,便应该像刚才笑的一般才好。"我扭头不语,他只将一大块蛇肉递过来与我。我尝了一口,并不如闻起来好,腥气十足,见他大口大口地吃下去,只好慢慢往下咽。
果然到了日暮时分,水依稀渐退,人的尸首处处可见,不忍再睹。瑞琛向日落处眺望,叹了一口气,道:"大堤这一毁至少数十里,家破人亡的数不胜数,若再有了瘟疫......"
我站到他身侧,道:"天命不可违,尧舜当位之日,曾七年连年灾荒,仍是太平景象,当以人心论世道,三王爷过虑了!"
瑞琛转头看我,眸光闪动,道:"所言甚是!"
後来,在无数後来以後的後来,在瑞琛为数不多的可以平静回忆的後来,此刻,成为心底里绽开的第一朵白莲。
待到水退的差不多了,我同瑞琛一起去南阳面圣,路上无马无车,尽是流民,携妻抱子,一片哀戚。瑞琛道:"现下还算好,若过两天朝廷的赈济下不来,怕是得易子而食。"我只在心里摇头,赈粮下来时,孩子骨头怕早就嚼完了,非是朝廷心狠,只是前方大战,钱粮不足,立刻开仓也是杯水车薪,无济於事,若待到流民数量大减,才示天恩浩荡,反能收买人心,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走了许久,才见隐约见到南阳城,门口有人候著,见我与瑞琛过来,急忙跑过来迎接,道:"三王爷,您总算到了,皇上催了好几次,急得不得了。"我淡然一笑。
由人带著进到城里的府衙内,皇上正在府後的园子里,我和瑞琛同皇上见了礼,皇上坐在明黄的蟠龙墩上,只点点头,道:"老三回去歇著吧,想必也累了。"
瑞琛躬身一揖便退了出去,皇上向我招招手,道:"叠薇过来。"我慢慢走过去,跪在他膝旁,仰头看他,他一手挑起我下巴,眯著眼,慢声道:"可怜见的,老天也爱惜你,这两天朕一直想你的事,你父亲的事。你父亲还托梦与朕,要带你走,朕说──不许!"又附过身来,在我唇上咬了一口,放开手道:"你也去歇著吧,洗个澡去去乏。"
我应命出去,由人带著进了偏厅,正中摆著热气腾腾的大盆,看上去十分舒服,我除了早已肮脏不堪的衣裳,迈进盆里,慢慢坐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沈叠薇一条贱命,当如河岸青青草,更行更远还生。
洗完澡,我胡乱擦干了头发,穿了件里衣,便爬到床上睡下,朦胧间有人推我,道:"阿殿,醒醒!"我翻身起来,却看不清是谁,便扯了他袖子随他前行,他身上一股奇香,辨不清味道,清凉而甜细。
云里雾里走了一会子,仿佛上了一座桥,他回头向我一笑,我方看清原来是爹爹,一闪眼,他已在桥的另一头了,笑道:"阿殿快过来!"我欲前行,突然发现桥下的雾散了,水色乌漆漆的,一会儿工夫竟翻滚起来,一只只干枯狰狞的黑手伸上来抓我,仿佛能够到我的脚,我大叫"爹爹救我!"腕上一疼,竟醒过来了,好端端地躺在床上。
一转眼看见皇上侧坐在床边,皱著眉头,御医跪在地上为我施针,见我醒过来,便道:"公子受了寒气,风邪入体,伤了脾肺,好在年轻,吃上两副药就好,不碍的!"皇上抬抬手,打发他下去开方子,一时间屋里的人都退了出去。
皇上在我脸上抚了抚,道:"方才梦见你父亲了?好些日子没见你哭了,还以为你不会了。"我拿手碰了碰脸,果然眼角润湿一片,勉强一笑。
皇上为我掩了掩薄被,道:"别胡思乱想了,小小年纪,想多了易得魔症。"又强喂了我半碗燕窝,才道:"你好好养上两天,便同朕一起回京,後头的事儿多了,赈灾,修堤,调兵,秋天的大考,又得忙起来了。"
我将瓷碗置於小桌上,抬身半坐起来,道:"连年用兵,国库里并不宽裕,得向盐商们筹措,上回派张杰琼大人办的事体并不好看,挨了皇上一顿训斥。手段软了,盐商们必不肯出血,手段硬了,逼得他们个个跳井寻死,下回可又向谁伸手?"
皇上伸手将我的额发拨开,道:"叠薇看谁可用呢?"
我笑笑道:"这自然由皇上定夺!"这皇上近年来,把个年轻时的股肱大臣,杀的杀,贬的贬,弓藏狗烹,连自己的妹婿勋国公都以反罪处以极刑,现今朝里剩的尽是些中庸之臣,有些小聪明,却难拿主意,一应朝务尽由皇帝一人担当,说来也有好处,不过是为著将来的天子能从容驾驭,育养新人。那些个国之栋梁,仗著同皇帝吃过一口锅里的饭,战场上摸爬滚打,个个飞扬跋扈,四处滋事,叫朝廷头疼不已,倘是留著,拥兵自重,且到时候在新皇面前大哭"先皇圣祖",可又怎麽收拾?
皇上眨眨眼,道:"三皇子颇有威名,行事有度,便叫他去吧。"
我因笑道:"皇上圣明!"
过了两天,我身上略略好了些,热也消了,只腿还有些疼,銮驾已备好,便同皇上沿水路顺风而行,抵达京城。
一回烟熙宫,小宝便跑过来,一个劲儿地嚷:"主子遭了什麽罪,怎瘦了这麽些个,脸也没个正色儿。原以为主子出去能放宽心,怎还不如在宫里头,若是早知道,便死也跟著主子出去!"说著便在地上团团转,支应其他人熬补药。
我笑道:"夏景天,有些瘦也是应该的,哪里用得著这麽大惊小怪?"又拍拍手道:"快把小十九抱出来叫我瞧瞧,看长了没长?"
粉嘟嘟的小十九穿著大红的缎子兜兜被奶娘抱出来,我接过来放在怀里端详,这孩子眼睛静的厉害,只是吃著手指头,我抓开他的手,竟然从善如流,并不再吃,只是望著我,我将他放回奶娘的怀抱。俗语里,静水流深麽? 

饰童 11
夜深无寐,我翻身起来,点上灯,将许久不弄的绿倚换上新弦,又将出云琴谱摆出来。历经滦河一难,这琴谱命大,没有遗落,不然岂不又是我的罪过。
默诵了一会儿,便凭著记忆抚起来,果然有些生疏了,我抬头看窗外,一丛细竹被清凉的月光扫过,又因风略略婆娑,映在屋里的影子也斑驳凌乱起来,然而这不并是苏轼举杯相邀的月光,也不是太白床前如霜的月光,更不是梨花院里的溶溶月光,这只是我琴声里低垂眉梢,暗抚著心口的月光。其实这琴谱写得并不悲怆如歌,亦不凄凉如泣,仿佛只是淡然而平静的伤心,了然於世,洞察人心,於秋夜的塞外,饮尽一杯凉茶,吃一颗井水里酽好的青葡萄。
东方渐渐亮起来,我披衣走到外面的大理石阶上,那种明亮而静谧的蓝色,在我所能望见的一块天空里,漂亮非常,尤其当人从深夜里走出来时,总是显得雀跃而高亢,每每心灰意冷时,历尽了长夜,而後,看这样的天空。
梳洗,更衣,用膳,我慢慢向御书房走去,皇上已下早朝,见我进来,道:"你身上可好利落了,董子期方才送来一盒丸药,说是治你那腿的,方子早就开得了,只这几样药不好寻,现今才配好,你且试试。"
我笑道:"劳皇上惦记著,也多谢董大人一番美意了。"便自檀木花格子上取下其中一盒,揭开一看,是蜜制蜡封的,个个鸽子蛋大小,并无气味,颜色深棕,心里笑道"这理应是儒医开的方子,真水无香,连甘草都不肯下,病人还未病死,且先苦死"。
看了前方战报,兵事并无进展,照皇上的意思拟了几道旨意,无非是不紧要的小事,催赈灾款的折子都积了一摞,累在一只三脚矮凳上,摇摇欲坠。
用过午膳,皇上躺下来向我招招手,我放下笔走过去,将手按在他脑後的几个穴位上,慢慢下力。皇上一脸倦容,眼皮双得厉害,想来因军务不如意而过於焦躁,他闭了眼,道:"你这手怎老这麽凉,望之如玉,触之若冰。"
我因笑道:"这是叠薇的福气了,冬天无论怎麽冷,都可穿衣生火以御寒,可夏天总不能扒下皮来避暑吧!"
皇上亦是浅笑,眼角的皱纹显然比初时多了,轻声道:"叠薇啊,实乃有意无心之人!"
我不再说话,紧紧咬著嘴唇,衣服已被扯开,一只手在身下抚弄多时,皇上半坐起来,低笑道:"你,上来!"
我踢掉脚上的小鹿皮靴子,跨上去,拿手指慢慢向身後伸去,一点点刺进,扩张,我只皱著眉头动作,却被皇上一把拉下去,挺身而入,我"呀"的叫了一声,身体几乎栽下去,被他以手扶住,眼里情欲裸然,我渐渐松开身体,任神游天外。
再出来时,已是傍晚,皇上乘软轿去龙琇儿处,说是要饮酒赏菊作诗,一个番邦女子如此知识风雅,倒也难得。夕阳里照,云霞飞纵,这不又是一天麽?
回到烟熙宫,院里几棵新栽过来的砚菊开了,深墨而厚实的花瓣长长地垂下来,这花应该用"盘"来比,不作诗已经许久了,原先还有心思弄这个,抒言情致,聊以宽怀,後来才知,若极致之胸怀,已无诗可当,索性烧去所有旧日纸笺书卷,只余佛经而已。
把琴搬到院里,轻拢慢捻抹复挑,出云琴弹多了,才觉那一片冰心之下,情丝眷恋绵长,兼金玉之声,如玉落清江,想起学琴那些时日,父亲教时只是信手弹来,如狗嘶马叫,於心中印象并不深刻,甚至不如那摆在一旁的雪梨片;反倒是董雪湖时时持细竹条端坐一侧,动辄夏楚,手上常常红肿一片,琴艺则一日千里,不复杀鸡宰羊。
声乐自远处隐隐传来,渺渺飘歌:
谁人做歌声,惊醒花前梦。
相思付琵琶,秋谢豆蔻花。
知怜得,不肯终,拟将月夜与君听!
果然是好词,三联换了三个韵,多大的手笔!
我把盏斟酒,杯中映著月色,今天三王爷怕是召见那些个盐商了吧,如此良夜,必有红袖作陪,射覆传花,鸿门宴,可惜了!
饰童 12

 

天将近明了,我刚朦胧入睡,便觉有人唤我:"主子,您快看看,小皇子发热了。"我陡然清醒,翻身而起,道:"别慌,抱过来我看看!"
小十九被奶娘抱到我跟前,我凑近一看,却见他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啼哭不已,拿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烫得吓人,我伸手扯开他的领子,果然,起了一层细细的红点儿,天花!
我抿抿唇,道:"小宝,你叫人去禀告皇上,说十九皇子身染急症,要马上离宫,再请太医过来,烟熙宫这里只许进,不许出!"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