饰童————梓寻
梓寻  发于:2008年12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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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低声笑道:"朕还道你被傅明城作弄的神魂颠倒,回来了还茶不思,饭不想呢。"
  我只微微一笑,说这话,有什麽意思。
  皇上侧坐在床沿,手伸进被里,在胯间捏了一把,凑到我脸上,笑道:"若真把你赏了傅明城,朕还有些个舍不得呢。"
  我转过头,这话越来越没意思了,皇上笑道:"你现下快成仙了,淡定的紧,前些天还伶牙俐齿的厉害呢。"
  我笑道:"这不是知道教训了麽,要慎言慎行呢。"
  皇上扯开锦被,身上不过披了件单衣,也一并撕开,压身上来,我突然胃内一阵翻涌,猛力推开他,伏在床沿上呕吐起来,眼泪被激得夺眶而出,皇上闪身站於一侧,道:"明儿你再侍寝,别叫朕再看见这样儿。"言罢拂袖而去。
  小宝跑过来,为我拭身漱口,红著眼圈,哽咽道:"主子怎麽老这样儿,这两天出去到底怎麽了?"我摆摆手,道:"没什麽,出宫乱逛,看见菜市口剐人,骨头节直打冷战。"
  小宝低头为我系上衣带,道:"我知道主子哄我,骗我也没什麽,只主子别把事儿都积在心里头,天天压著,我便为主子高兴了。"
  我向後靠在长枕上,笑道:"我给你讲个故事,两个和尚过河,碰著两个风尘女子,便答应背她们过去,之後,一个和尚总觉得不好,便问道:‘是不是辱没了修行',另一个和尚笑道:‘我早就放下了,你怎麽还背著呢?'。你说,我是哪个和尚呢?"
  小宝破涕为笑道:"主子这麽聪明,自然是後一个了。"又道:"我同主子相处的久,下辈子还不知道怎麽见面呢,若是佛爷宽待,一齐做个小和尚,也算造化了。"突然红了一下脸,道:"是我张狂了......"我笑著握他的手,道:"咱们说定了,不过可不许教我给你偷酒肉。"不过说两句叫人开心的话,这个我还是能办到的,沈叠薇谎话说得多了,怕是要拔舌下地狱呢。
  第二日,皇上也未曾讽刺挖苦,只是由著性子胡来,处处调笑,当真是千手千面,教人钦佩。傅明城统领京城附近的兵防,节制健锐营,打著回京调养的名号,剥去大权,也是幸甚。我的身子并无起色,也不见如何败坏,一句话,仗著年轻而已,没什麽打紧的,天太热时,亦可含两口冰去暑,大有长进。瑞白也算好,字虽歪歪斜斜,倒也天天练了,得空便来腻著我,见我一说他的字,便又逃得不见影,这孩子活泼起来,十分讨巧,若是静著,一双极大的眼睛深不见底,脸上五官单薄些个,尤其是嘴唇,若是长在女孩子身上,反倒更好看些,骨骼极为清奇,有著皇家的贵逸,却少了些雍容富丽。
  转眼便入了秋,渐渐凉了起来,皇上秋猎一次,回来便病倒了,这次病的有些厉害,连积年的旧伤也发作了,早先只是逢著阴雨天,才不舒服,现下得夜夜教人抚摩,才能睡下,且睡得极轻,略有声响便醒了,之後便逞著睡性,发作别人,不少近侍都被抽了鞭子,我也被踢踢搡搡好几次,腰上经常乌青一片,董雪湖刻薄地紧,给我上著药,还笑道:"改名叫沈碧环吧。"我整日里被皇上消磨精神,十分困倦,也懒得理他。
  也有人上谏将那只鹿杀了取血,皇上只笑道:"这世上哪有什麽长生不老,大抵是糊弄人的,朕经了这麽些个岁数,一生也算是文治武功,虽不是什麽旷世伟业,终也不至於见羞祖宗。"夜里头,睡不著,也曾对我讲:"朕不知道拿什麽脸面去见沈梨筠,盼著见他,却又怕他,怕他忘了朕。朕现下当真老了,总想著若是没做皇上,是不是正同他纵游四海,或者品著竹叶青,他最爱这个,埋在梨花树底下,又清又馥。"又苍白一笑,道:"他死的时候,一定恨死朕了,怎麽可能记得,若是记得,怎也不见他来寻仇。"
  我替皇上揉著腹上的旧伤,心里一笑,沈源一颗琉璃心,碎成千片万片,光顾著拾,哪里还有心思报复,其实他不来,就十分报复你了,便轻声道:"皇上须看开些个......"他似有睡意,慢慢握住我的手,含糊著声音,道:"朕只是心里疼的厉害......"
  秋到深处,时时下著冷雨,地上积著红彤彤的叶子,沾著泥水,仿佛一团冷火,我偶尔站在大殿檐下,毫无目的地望著,也曾同俞之虹谈上两句,清清淡淡,撞上过一次傅明城,态度俨然,听说他一直为幼弟寻医问药,只可惜天生心疾,无医可救。皇上精神还不错,只是身体越来越不好,少年时打仗使兵,争勇好胜,不知轻重,早已种下病根,现下上了年纪,自然抗不住了,加上沈叠薇这个祸害种子,还能有什麽好。
  皇上的觉还是少,燃上一炉香,贡自西域,味似雪梨,掺著些苦,我慢慢抚一曲《偏成瘦》合眠,为沈源所作,曲谱已经不全,只有六小节,我也未曾补上,因著他的心不同我的心。有御医旁敲侧击,劝诫皇上戒行房事,皇上也未发怒,只摆摆手叫他退了,之後便少了许多,有时兴致好方为之,其余便只是夜夜伴眠而已,脾气也柔和了,我头疼时,便把我包在怀里,细语抚慰,慢慢亲吻著额上针灸留下的针眼,有时竟教我神思倦怠,不知今夕是何年了,大约是因为沈源也曾日日抱著我,喂我浇在格子里的糖浆,为我开怀。仇恨这东西,虽放在心里,不可驱逐出去,但也不必日日放在眼里,沈叠薇,不过是没出息的罢了。
  皇上日渐消瘦,病体愁骨,本不堪旧梦消磨,误作沈殿是沈源的事儿,也有了几次,每每眼角湿润,我也只软语宽怀。刚入冬,仿佛又好了些,可以相对饮酒为诗,也曾唤董雪湖一起,月色清彻,诗情怡然,慢慢题些陈年旧事,我清楚的,我不清楚的,当年名满京华的沈源,温柔软弱的太子,和雄心天下的四王爷,皇上笑道:"朕这皇兄,看似文弱客气,其实凉腻沾牙,又一身的倔脾气,偏要装出从容大度的款儿,没得叫人心烦。"又一笑,道:"若教沈源听见这话,非要活劈了朕不可,他只看得见太子的优柔谦恭,暗地下的手段总也瞧不见。有回太子请先皇命朕带几万兵马前去北疆平乱,他不道太子欲要朕的命,反倒劝朕以国事为重,真是笑煞旁人。"
  我也只好一笑,浅饮一杯,什麽事儿都暗有曲折,不足为外人道也。每人各念自己离凄犹不够,哪里顾得了别人的悲欢情愁。
  董雪湖则去敬皇上的酒,凤眼斜长,眉飞入鬓,略见细纹,绵缠倦切,尽是红尘消磨。他修长皎白的手指摩著脆玉莲花杯,笑道:"皇上,尽是些个少年风流事,提了不是教人伤怀麽?"又举杯笑道:"且尽杯中酒,他年河岸青馒头。"
  三人虽各有心意,却是一同举杯,各自莞尔各自怀。沈源如若有灵,此刻必然亦含笑举杯,但愿你当真能够释怀,於自裁的那一刻之後,临风飘举,至於恨麽,尽数弃於我便好了。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琴箫相和,有凤来鸣,孤光离影,残月向西流不停。


饰童 43-44 by 梓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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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後入冬第一场雪便到了,皇上也咳了一次血,脾肺深内,不是什麽吉兆。太医们一起会诊,并未有什麽结果,只是拿药支撑著,姑息著。国事之余,身边有瑞白跑来跑去,聊以解颐一笑,此子聪颖,也十分惫懒,大冬天的,午睡到傍晚,然後精精神神地腻著我,考验著我的脾气。     
  前几天晚宴,皇上骤然晕倒,又是扎针,又是灌药,好半天才缓过来,便有大臣表奏请求招三王爷回来,皇上却道朕的身子骨自己明白,过了冬天再说,只为著养病,搬到新修的毓茗园里。
  这日天儿极不好,乌云掩日,风雪盈门,躲在房里听外面的风声嘶吼,仿佛能掀了屋顶去。皇上晚上只用了半碗玉笋粥,便不再吃了,精神十分懈怠,我便劝他早早安歇,坐在床侧看他入眠,而後清点这几天来的奏章议程,完了便屏退众人,自己搬了张靠椅置於床前,坐在上面冲盹。
  朦胧中,竟是自己穿著雪白的衣裳站在梨花树底下,正暗自疑惑,便猛然被身後一人紧紧抱住,转过头去,是年轻的皇上,穿著皇子的服饰,一脸笑意,道:"绵君,绵君!"我欲开口,却仿佛被人扼住喉咙,说不出话来,也挣扎不开。皇上一壁在脸上亲吻,一壁笑道:"找了你好久了,怎麽躲在这儿。"突然我胸腹间一阵剧痛,仿佛裂开一般,鲜血不断涌出,身子慢慢倒下去,皇上急忙拿手去掩我的伤口,声音里带著哭腔,像个孩子,道:"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的......"
  我陡然醒来,四下里只有昏黄的烛光,外面传来报更声,已是後半夜了,皇上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青黄,我触了触他的眼角,果然湿润一片,莫非我进到他的梦里不成。我叹了一口气,要坐回去,被他抓住了手。他仿佛从心里呻吟了一声,气息微弱,道:"宣......御......医,快......宣御......医!"
  我并不动身,只是站在床前,一会子他睁开眼,慢慢道:"怎麽......还不去?"
  我一笑,道:"请来御医,然後杀我麽?"
  他脸上一惊,有些不信,又有些了悟,道:"你一直......等这一天麽?"气息越来越弱,仿佛是痰涌上来,如果现下去叫人,还有希望。
  我凑到他耳边,细声道:"我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只是不想就这麽死了,我,不是沈源!"他圆睁双眼,挺身坐起来,伸出枯瘦的手向我抓来,我向後一闪,躲开他的手,跌在椅子上,慢慢喘息,看他重重倒下去,大手紧扭著身下的褥子,青筋像虬枝一般突出来。
  我径自走到书案前,摊开张空白绢纸,蘸了浓墨写道:
  朕,一生戎马,所行所为,不致见耻於祖宗社稷,近来不复康健,恐为圣祖所招,将立皇十九子瑞白为帝,承袭大统,因其年幼,故著沈氏叠薇殿字,辅佐幼主,代为朝政,是为摄政国公,诸臣当忠心事主,勿有违误,朕於九天,犹鉴臣工明月!
  算了算三天前的日子,提了上去。
  拿玉玺盖上鲜红的大印,展纸一吹,史上矫昭篡位者,自此又添一例。我待其墨迹干涸,便收到一锦盒内,封上蜡。回到床前,皇上仍是虎目圆睁,似有不甘,双手冰凉,只有出气,未有进气。我伸手去合他的眼皮,轻声道:"沈源正等著您呢。"他仿佛软下身体,随著我的手合上眼睛。
  我长吸一口气,凑到他冰凉的唇上一亲,拿了悬於墙上的尚方宝剑,转身而去,推开外堂屋门,黑墨的天空,风雪挟著戾气扑面卷来,冲尽身上每一寸暖意,舒爽无比,道:"皇上急症,速宣太医。"有人领命而去,我招过俞之虹,双手将宝剑递与他,望著他的眼睛,朗声道:"皇上恐有不好,命俞将军统领禁中所有兵马,将军现速去接管键锐营,节制京畿守备,如有违者,格杀勿论!"
  俞之虹抿了抿唇,目光要穿透於我,我不避不闪,他单膝跪下去,双手接剑,道:"臣,领旨!"
  我看他带人策马而去,转身入屋,御医黑鸦鸦跪倒一片,已无回天之力,领头者声音怆然,伏地大哭道:"皇上,已龙御归天了!"屋内屋外,哭声一团。我快步走到床前,皇上已见僵直,清了清嗓子,慢慢道:"去请诸位皇子和大臣们吧,皇上早已写下遗诏,太医们尽退了吧。"
  顷刻屋内人走得干干净净,各忙各事,我坐在床前慢慢思索,突听见外面有人道:"董大人到了!"
  我抹了抹脸,高声道:"请进来!"
  董雪湖揭帘进来,微微一笑,道:"沈叠薇,好大的手笔!"
  我也只一笑,他自袖内拿出一明黄布包,展开竟是一道圣旨,笑道:"其他不要紧的,我也不读了,一是鸩毒沈叠薇,二是宣三皇子瑞琛回京,继承大统。"又道:"皇上也算聪明,料有此招。"便自袖中取出一长颈细瓷玉瓶,将红汁掺在酒里,晃了晃,道:"你是我带进这宫的,现下便由我带你走吧。"
  我惨然一笑,低下头,又慢慢抬起来,眼中一片水光,道:"人算不如天算,我认了!"又向董雪湖凄声道:"我为什麽会遇著你,又为什麽会有喜欢你的心思,明明你待我一点儿都不好。"我走到案前,望了望那杯酒,鲜红如血,眼泪慢慢流下来,转向董雪湖,道:"最後了,你肯不肯过来抱抱我,就像七岁时把我抱起来一样,那时候,你那麽好看,穿著浅灰色的衣裳,却仿佛闪著银光......"  
  董雪湖快步走过来,将我猛然抱进怀里,唇贴在头发上,喃喃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搂紧他的腰,仿佛要勒断他,他也不理会,只轻声道:"别哭了,别......"突然,他把我向後猛地一推,我跌到地上,看他胸口上扎著那把软匕。他慢慢笑起来,道:"我明明知道你说谎,却还是忍不住,看著你的眼泪,我......"鲜血自他口中溢出,又道:"你的眼泪,是为谁的,是假的麽?"
  我端起那杯酒,跪到他身边,低声道:"不是,是因为要杀你,不忍心而已,我方才的话,没有一句是假的......"
  他不再支撑著身体,躺下去,乌发流泻一地,道:"我信你......"
  将那酒含在口中,哺到他嘴里,看他咽下去,道:"这回,我来送你。"他苍白著脸,微微一笑,合上一泓秋波,仿佛瑞珩一般无念无求,一颗眼泪自我脸上滴到他脸上,滑落下去。
  我爬起来,把那圣旨丢到火盆里,看它燃尽,望向窗外,天色已蒙蒙发亮。
  唤人进来,命他们把董雪湖抬出去,先收殓起来,道:"董雪湖一片赤忱,现已殉了先帝,将他送回府里安葬吧!"又命人去抱瑞白过来。     
  随後俞之虹便纵马回来,向我道:"已节制所有御林军,傅明城不肯交出兵符,现已拿下,关在禁中大牢,等候发落!"
  没有兵符,空有尚方宝剑,也调不动军队,军政各统,我朝沿袭的法制,皱了皱眉,冷声道:"他要造反不成,无论使什麽手段,也要叫他说出来,先皇尸骨未寒,他就敢抗旨?"又向俞之虹道:"皇上要将军你宣读遗诏,请将军先歇歇,一会子还有许多事体要办呢。"俞之虹道了声"是",便进到侧厢了。
  不一会,皇子和大臣们纷纷赶来,跪倒一地,脸上各有心思,精彩纷呈。俞之虹站於高阶之上,用短剑剖开蜂蜡,取出圣旨,宣读起来。
  瑞白跪在我身边,脸色十分苍白,不肯叫我牵他,挣扎了两下,才乖乖听话。
  宣完旨意,一阵窃窃,我站起身来,将瑞白送到正中坐下,扫过一眼,道:"请诸位参拜新君!"俞之虹一抽佩剑,泠然作响,诸臣陆续跪下去,山呼万岁。
  礼毕,邓中夏问道:"可否请三王爷回来奔丧?"
  我看了他一眼,道:"三王爷身负边陲重任,岂可贸然离身,可至苏江口岸,北望吊唁,大行皇帝有知,亦当含笑九泉!"瑞琛,你要反麽?
  邓中夏眼睛一闪,不再说话。如此,大定。
  阖宫上下,一应换上白纱黑蒙,举国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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