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已过站————卢一匹
卢一匹  发于:2008年12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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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没有,"他抓抓头,"我领你和杨麓逛逛校园吧。"
"哦!"母亲还没有从刚才的追问中转过弯,但看钟维不想说这个话题,于是,"好,好!说起来,杨麓好像对校园也不熟悉呢,连教学楼三区都找不到!"
说实话,这真是一次不愉快的经历,期间,我和他是两个陌生人,而母亲是联系我们的唯一纽带;没有她,我们完全失去关联;而即使有了她,我们也不过仍是有了关联的陌生人。
后来,在母亲的要求下,我们互相留下了手机号码;在她的撮合下,我们答应有时间再聚一次。怎么说,我真不对再见面抱什么期待。
诺大一个校园,即使房屋稀疏,也足够挡住两个不愿相见的人的身影。


我在笔直且长的公路中心走,公路的尽头点着一盏圆月,暗暗的桔色的光,照的夜景如同烧在清明节上香的冥纸里。
这天是中秋节,表哥丙的生日,响应他的号召,我坐车去他的学校,同他的一镖新朋友庆祝他成年。
一帮子女生抹了我一身蛋糕,一帮子男生灌了我一肚子酒,诸如此类,闹了一上午,下午,酒劲开始发作,我倒在表哥丙的床上睡了个天昏地暗。醒来已经夜里九点,表哥丙和他的室友正围着电视看足球,他扭头告诉我,你的衣服裹得太脏,被我们班一女生拿去洗了,嘿嘿,她长的不错哈,胸部也大,你现在身上穿的是我们隔壁一个哥么儿的,我们宿舍人的衣服都太短--"记得一定要把他的衣服洗干净送回来,最好就明天......姜峰这人有洁癖,加上我们拿他衣服又没通知他,他本地人,今天放假回去了,那家伙不喜欢别人动他东西的。哎,今天老子也是实在没办法,谁让你娘的疯长这么高!"
坐在回校的公交上,颅腔里,大脑小脑一律如同没套安全带就坐在过山车上,180度倒挂,360度旋转,激起阵阵狂晕。我提前一站跳下了车--在阴冷的夜气里走起来,抬头看见公路尽头森森的月亮。
月亮落在我的身上,我借着这浊汤一般的光,第一次打量起身上陌生的服装。
黑色的套头棉衫,领小摆大,胸前印着"hip-hop"的字样,我总觉得小时候看电视,所有的小丑都穿这样的衣服;底下呢,是无端肥大的麻袋裤,厚厚的裤面上大大小小的口袋张着嘴,和夜狼一样想要吞噬月亮。
我突然有些烦躁,想到第二天还要为了它们再跑一趟,也许又会遇见那群将蛋糕涂在我身上的女生,她们最好不要像今天一样缠着我,日,我自己的衣服还在她们中某一位的手里呢。
"唉,同学--"经过女生宿舍10号楼时,有人朝我低低的叫了声。
一个身材不高的女生站在锁紧的铁门前,"同学,能帮帮忙,推我一把么?我,我爬不上去。" 她指着铁门。
"嗯?"那夜我的脑子仍被酒压着,木死一片,半天没有反过神,只觉的眼前的女生不像真的,飘来飘去。
"我回来的太迟,宿舍管理员把大门关了,11点半就关--那个,我又不敢叫她来开,昨天,她已经警告过我了--我想要翻墙过去,又爬不上去......同学,你能推我一把么?只要小小推一把......"她的声音在夜气里弥漫,黯淡的月色更加黯淡了。
我上前一把抱起她,她轻轻呼了声,而后敏捷的攀上铁栅栏的最顶端,"谢谢"。
我嗯了声,睡意袭来,打着呵欠掉头走。

"杨麓!"甘辰拉着我的被子,"你电话!"
我从床上竖起来,问他是谁。
"不晓得,"他的脸上睡意蒙蒙,因眼皮和眼睑被黄色的眼屎粘在一块儿,睁不开眼,"快下来接,我还要回床上,啊,才五点四十......"
"喂?"我赤着上身翻下床。
"你就杨麓?"对方的男声极度陌生,略嘶哑。
"嗯,"我肯定道,"你是?"大清早打电话干吗?
"你昨天穿的衣服是我的,"对方顿了顿,"请你现在还给我。"
"哦,昨天不好意思......"
"算了算了,你先还我衣服吧。"对方急躁的打断了我,他的反应让我有些哭笑不得,有那么几秒钟,我甚至怀疑在做梦,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存在,吝啬的为了一套衣服不分昼夜。
"哦,我待会儿就去你们学校还你,一吃完早饭。"
"不用啦,我现在在你们学校门口,你把衣服带来就好了!"他的毅力不容小觑。
我愣了半秒,这半秒在心急如焚的他看来可能相当长,他立马又说:"好吧,你住哪栋楼,我来你们楼下取。"
"15栋。"
对方挂掉了电话。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疯狂奔跑的身影。
"谁啊?"甘辰从被窝里露出两缝眼睛。
"葛朗台。"我从床上扯下昨晚的衣服,丢进一个巨大的塑料袋里。

那个男生闯入我眼帘的时候,我回忆起来,表哥丙曾说他叫姜峰。
他个头也蛮高,等他走近,我发现他只矮了我一个头盖。黑发乱糟糟的,却并不显得脏,是洗过头的那种蓬松。长的不错,下巴十分瘦削,嘴唇太薄,显出一副时刻咬唇的凶像。当他离我还有一定距离,轮廓还在晨光中模糊的晃动的时候,那两束不善的目光已然直直的清晰的冲我面门刺来,随着距离的缩短,他的轮廓本应该渐渐明朗,但由于他这过于刺眼的目光,反而更加模糊了。
"东西呢?"他伸出手,向我要衣服。
我把装着衣服的口袋扔给他。他打开口袋,检查了一阵,脸色愈加的难看。
"你没洗?"可以说,他怒视我。
"来不及。"我表示。
他抬起右手腕,做出看表的样子,又思索了片刻,把衣服抛回给我:"去洗。"
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可以,说实话,他那副凶狠的神态不但没让我生气,反而让我感到异常有趣。我提着衣服转身上楼。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跟了上来,又补充:"二十分钟!"
"可以,"我随口答,虽然诚实点说,以我的手法,一个小时都难以搞定。
我们刚走进洗手间,他就退了出去,鼻子抽动,显出很难闻的表情。
"我在外头等着,你快点。"
我没理他,接了盆水,慢慢的搓起来。
时间就像我手中的水,哗哗过去了。
"好了没?"
我懒的吭声,用更加缓慢的搓衣声回答他。
......
"好了吧?半个小时了!"
......
"我日,五十分钟了!你快点!"
......
"你在搞什么卵?"他终于冲进来,发现我正处于半睡眠状态,任水从龙头射向衣服,就是不动手--他疯狂了,终究。
他一手操起洗衣盆,"哐",盖在我头上,水和衣服霹雳帕拉的砸向地面。
我抹掉覆在眼睛上的水,啐了口,"日",拳头掷向他的下巴。
这样,我们在洗手间光滑无比的地面上大打起来,水声轰鸣,拳脚相加,双方都骂了很多脏话。
最后,他的手机响起来了,那头人的嗓门非常大,隔的老远,又夹杂着水声,我仍然听见那头的怒吼:"姜峰老子日你娘!你取演出服装取到几时?我们这边就要上台了!你快给老子滚回来!"
他脸上由于打架而染上的兴奋红色逐渐退去,咬牙切齿。
我开始有点觉悟,原来我昨天穿的,竟是他的演出服装,怪不得怪模怪样。
我从盆中扯出他衣服,五层楼五步就跳下,在楼门前的洗衣处扔了三枚洗衣币,洗衣缸一阵飞旋,取出衣服,干了八成--递给他:"你早说清楚啊。"
"和有些人说不清楚!"他忿忿的飞跑走了。
后来我得知,那天早上他所在的那个街舞组合因为一人缺席而错过了"全国大学生街舞大赛"。

十一
刚进大学的头一次班会,辅导员根据体检报告上的身高,给我套上了个"体育委员"的职务。
在那间宽大敞亮的教室里,穿着贴身无袖棉衫的辅导员宣布:"体育委员:杨麓,"我们宿舍的几个家伙开始起哄,辅导员逡视着台下,"杨麓是哪一位?站起来,自我介绍一下,杨麓?"
我站起来。
辅导员不失时机的调侃:"帅哥嘛!"台下又开始起哄,辅导员大气的挥挥手,以示让大家安静,无效,大堆的女生把头拢在一块儿,眼睛盯着我,讨论热烈。
"安静!"辅导员拍了下桌子,她的眼睛瞪了起来,"请大家安静,让杨麓同学自我介绍一下。"
我杵在那里,随口介绍了几句,辅导员面带微笑,总结陈词道:"可以看出,杨麓同学是一个很有责任心的同学,很好!"
她信口开河的结果就是从此我包揽了全班的所有责任,我们那位班长女同学,从那天开始,什么事情都要和我商量,尊敬师长的她,不管我怎么推卸责任、敷衍搪塞,依然对我的"责任心"深信不疑。中秋节买月饼,她打电话给我,问买什么馅的,我非常自私的推荐了我爱吃的"麻辣鱼子"味,这件事情总算让她头脑清醒了一点,因为后来院里发了一张新生调查问卷,第二十九问"入学以来最不愉快的事情?",四分之三的同学提到了中秋节吃月饼。
她为那件事情很伤心--她是一个非常认真也非常天真的女生--于是她发短信指责我"自私自利",又去找了辅导员哭诉,在辅导员的安慰下,这位小姐又鼓足勇气,重新选择相信我。她在短信中热情的表示原谅我,"你依然不失为一个好同学""不用感谢我,感谢所有的同学们吧!"
没多久,在食堂吃饭时碰到她,她腼腆的望着我,请求我和她一块儿主持系里的迎新晚会,"我有征求了女生们的意见,她们都觉得你适合。"站在我身边的室友坏笑着散开,我替她排队打了饭,和她面对面坐着吃饭,问她:"你怎么征求她们意见的?"
她扭捏了一小会儿,回答:"那个,他们说你最帅......"
我说迎新晚会那天我可以帮她打杂,主持就免了。她听了简直快哭了--不知道辅导员怎么选这么个小孩当班长,但她还是郑重的表示:"杨麓同学,我尊重你的选择!"
她那个娇羞怯弱的样子,突然让我心生怜惜了,我于是竟然用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温柔声音对她说:"快吃饭吧,凉了。"
她抿着嘴垂着眼,握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嗯。"

迎新晚会在那天下午六点开始,四点左右,我接到她的电话,她让我去校门口接人。问她什么人,则说好像是其他学校的一个街舞组合,花了些钱请来为我们晚会助兴的。
我再次看到了那个姜峰。
他和其他四个人靠在校门口的柱子上,软趴趴的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他看到我时,瞳孔一缩,随后,又恢复了先前的毫无表情。
我兀自走向这一行五人。
"DDD组合吧?"
"是的,"五人中一个戴眼镜,蓄胡子的男生点头,"今天我们将是晚会的最亮点!"
"臭虫你又开始吹嘘了,而且每次都是这个表情,头昂的这么高,鼻毛看得一清二楚!"红头发女生拍着前者的肩膀,哈哈大笑,前者很不高兴的把手指探进鼻孔,准备拔鼻毛。红发女生笑了很久,笑到后来,谁都听得出,她已经笑够了,但出于某种原因仍在假笑,声音开始呆板而有节拍。等她停住了笑,才旋身,仰头看我,"哇,好高!姜峰啊,你过来和他比比,我看看谁高?"
"显然他高,"臭虫指着我说,"不过也许不是,他很瘦,瘦人显得高......可是姜峰也很瘦啊!......所以还是他高!"

"你们搞什么卵,还走不走啊?"姜峰已经踱进了校门,他两手插进裤袋,不耐烦的朝他的同伴们大叫,"一个比一个蠢!"
"日你妈敢和爷爷吼?!"臭虫冲上去和姜峰扭成了一团。
"没事儿,他们老这样,两个小孩儿!"红发女生向我解释,又兴奋的提问:"你猜我们们组合为什么叫‘DDD'啊?"
她一问完,却又不等我回答,自顾的揭开了迷底:"‘颠颠颠'啊!哈哈哈,你为什么不笑?......你不觉得很好笑吗?"
颠颠颠?
OK,恰如其分的名字,无论如何。

十二
大多数时候我不太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挎着包,急匆匆的走在林荫道里,呼吸粗重,迈步巨大,这些时刻,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在每天晚上入睡之前,常常感到大脑空白,白天的事情都好像被一张纸包住,丢进了下水道,任我怎么的回忆,都无济于事。夏天还没有走掉之前,蚊子在我的鼻尖上空转圈,它们黑而清晰的身体象是用碳素墨水勾勒过,我盯着它们无规则的运动,越来越觉得它们就像我我本身,或者就是我本身也未可知。我每天所干的事情,我每天所留下的轨迹,也许正是如同它们一样的无规则,所以回忆无法捕捉,只能站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远远张望。我将这样癫狂的奔来跑去,一刻不停,直到突然一口血吐出来,那便是我的死亡。
在那个天降大雾的夜里,我同样也不太明白我在干什么,起雾之前,我只知道我们的迎新晚会正在露天的平台上进行,起雾之后,仍然在进行,渐渐的,雾变换成一卷又厚又重的幕布,将迎新晚会蒙在了里面,对于外头的观众,后者便只剩下声音没有了形象。观众的躯干和目光也都被大雾埋葬,因为他们议论和吃东西的声音较为锋利,所以仍然刺破雾墙,彼此交替着。
应该就是在那个时段,DDD组合的街舞开始了。
台下的人在不断的散去,因为一个关于小偷来临的消息不胫而走,这个小偷会借着雾的屏障,用天才的技法将你身上的值钱物品弄走。也许你突然觉得下半身很凉,一摸,才明白裤子已经被偷走了。于是你只好不动声色的继续听歌,与此同时,敲晕你身边的观众,剥下他的裤子,套上离开。
这就是那个来自外校组合的登台遭遇,不消说,没有一个人看见了他们的表演。后来有人反映他们的舞步非常整齐,听起来流畅的很,这说明这个组合的舞技还是可以的,并且合作的也还不错。可是这在那场大雾里,都散作了物理符号。我们的迎新晚会,本来只进行了一半,但由于观众已经流失的差不多,被迫拦腰结束。后来这一直是同学们共同的灰色记忆。

"甘辰吧?"
"是--班长啊,杨麓那小子死哪儿去啦?都快十二点了,刚才查寝室的来过了,我们说他在厕所拉屎呢,喂,你知道他在哪儿么,怎么还不回来?"
"哦,我们这边还有点事情,他还要帮几个同学找旅馆过夜。"
"找旅馆?他们干吗不会自己宿舍睡觉?"
"不是我们学校的,就今天晚会上那几个跳街舞的......雾太大,我怕坐车不安全,就让杨麓在校外给他们找个旅馆。"
"哦,那他待会儿还回来么?......好吧,那我们待会儿不锁宿舍门......他手机怎么被你拿着?哦?你的没电了,他借给你?嘿嘿,什么借不借的,你两谁跟谁啊?"
"讨厌!给他留瓶热水吧你们,回来好泡脚。那,就这样啊?"
甘辰放下听筒,朝另外两个室友眨眨眼:"我看啊,咱班长这婆子,杨麓是拍定了。"
"反咯,是杨麓这野畜生,咱班长拍定了!"

学府路。
路灯的光亮被雾气包围,发散不开。平常圆鼓鼓的一大坨光,此时变成停滞不动的萤火虫。雾气和夜色对半孱合,一白一黑,成就了拧不开灰。我和DDD的五位走在这雾里,象是走进了透明的混凝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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