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已过站————卢一匹
卢一匹  发于:2008年12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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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跳远比赛上的受伤纯属偶然,那个胖子计分员眼神太差,他非说我起跳时站在起跳线前--好几次都是这样,我不得不重新跳再重新跳--我们班的女生开始和他吵架。在我第四次被他责令重跳时,脚崴了。
我真恨当时我一不留神就坐倒了,这样,女生们尖叫着奔向我。如果我没看错,那位温文尔雅的美丽学习委员还哭了,她可能以为我要死了。我朝她笑了笑,"就崴了一下。"她的眼泪反而掉的更快。我只好视而不见。仅仅这样倒也无所谓,让我难堪的是我们又遇到了钟维。这一回,我们班最粗壮的女生正强迫我爬上她的背,她坚持要背我上医务室。她说:"你看,你刚跑了三千,脚又这样了,还是我背你吧。"她拍拍自己的背,"来!"

钟维就是在那个时候把脸钻进了人群,已经有很多人围着看热闹了。运动会结束后,关于我和那位粗壮女生的流言铁定会传开。我发现钟维怪笑的脸后,暗暗骂了声"日你"。
就这一次,我告诉自己。我要在钟维打坏主意前采取行动,于是我对那群女生说:"我哥么儿来了,你们先回去吧,"望向钟维,"喂,扶我一下,我要去医务室。"
他显然愣了一下,我们的关系一直好比井水河水,不犯则已,一犯惊人。那时候,距我们最后一次"互犯"已经三个月,两人基本上不打交道的。他目光闪烁不定的望向我,这目光当然带着点俯视的意味,他初三的时候已经一米八,到了高中,想必又高了不少,而初
二的我,不过一米七出头。他回头在他女朋友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后者走开了。
"去医务室?"他抓起我的胳膊,又嘲笑道,"我的哥么儿。"
我们走出运动场,逃脱了女生们的视线,我把手从他手中抽出来,他偏过头好笑的瞧着我,"你这人有病。"
"那也是你传染的,"我挖苦道,一拐一瘸的朝校门口走。
"你去哪儿?"他跟上来。
"老子肚子饿了,去外面吃炒面。"
"医务室呢?"
"等脚严重了再去。"
"你这人绝对有病。"
"说了是你传染的!"
"你刚才说你要吃什么?"
"炒面!"
"嚷你个头,耳朵要炸了。"他恶狠狠的瞄着我。
"日你!"我同样恶狠狠的。
"我日你!"他右手抓起我的衣领,作势要打。
"我日你!"我搬起他的左手,眼看要咬上去。
"是我日你!"他松开手。
我向前逃去。
钟维不紧不慢的跟在后头。
出了校门。

然后,我们看见了我的继父,他的兄弟。
他和一个女人挽着手,钻进了一辆出租车。
那个女人我上回也见过,上上回也见过,这么说......
"他终于有个固定情人了么?"钟维在身后说。

我母亲发现丈夫另有新欢之后,哭了一个晚上。
决定和他离婚。


继父起初不同意和母亲离婚。他试图用甜言蜜语打动她,可她态度坚定。那时候,她正处于一个女人一生中衰老最快的时期,皮肤每一天都在往褶皱里变,眼睛水肿,仿佛两个热水袋悬在脸蛋上,乳房呢,也不再高耸--有一天晚上,她起床上厕所,赤裸着身子,两
只乳房明显开始与身体脱节,随着她的走动,它们横向晃动,仿若钟摆。继父也注意到了她的变化,也许比谁都深刻。他没有继续抗议。在一个晴朗的周末,他带着他的兄弟离开了我们家。
从此之后,我只见过他几面。
听说,他并没有和那个引爆离婚导火线的情人在一起,在我们那个城市的边缘租了一间房,又在我们城市的另一所中学的校门口,同别人合伙开了一个网吧,名叫"下游"。
彼时,我的初三已经过半,因为是教师子女可以直升高中,我不怎么热衷于读书。我开始和我们的学习委员谈恋爱。总的来说,他们的离婚与我毫不相关。

高一的暑假我和王闻井去了湘西,他有亲戚在那里。
王闻井的外婆家在一个叫做永顺的小城,我之所以会去,完全是上了王闻井的当,他告诉我那个城市有土匪,劫富济贫,喝酒赌博,嫖娼杀人。结果很让我失望,在那被梧桐树叶淹没的街头,我只看到了和我们城市没有两样的小混混,一个个委顿不堪,借他刀子他都不敢拿。
唯一的安慰是一条名叫"猛洞"的河。它经过这个城市的中心部分,在这个部分,它的水黑漆漆。可是,顺着河岸一直走,不管朝着哪个方向,你会发现河水越来越优美清莹。渐渐的,开始有健壮的妇人洗衣洗菜,小孩子一群群的跳下河,头没入水中,消失片刻,又
猛然戳出水面。
几乎每天我都泡在河里,王闻井起初也和我一样,多了就受不了,他湿淋淋的趴在河岸的鹅卵石上,催促我快点穿衣服回家,或者随口扯点其他什么,比如林月然(我女朋友)的电话我为什么不回,比如我是怎么在高一一年长高了十公分。罗嗦不堪。
河面的风从上游刮到下游,那一段长长的路,并不曾剥夺了它的半点凛冽。两岸成堆生长的芭茅掣动着绒绒的身子,就像放大镜里的狗尾草。麻雀和云雀飞过上空,发出不同的叫嚷,阳光涂满了它们的羽毛。
我有一次,站在水中心,目送河左岸公路上行驶的卡车。我看见了一个年轻人,骑在卡车的车顶上,头发像海底的带状植物那样舞动招摇。他那高瘦的身板,蓝白色的牛仔裤,突然让我错觉他是钟维,我已经一年多没有见他(他转到了另一所中学),我突然想起。

我呆呆的思索了恨久,为自己的白痴想法感到不好意思。那时候,不知道处于什么原因,我突然感到很急躁,连荡漾的水都让我觉得像是一锅糊粥,我走上岸,心神不宁的穿好衣服,早早的回去了。
两天之后,我和王闻井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怎么不给我回电话?"
"哦,回了,你那边占线。"眉头也没皱,我敲击键盘,撒谎。
"真的?那边好玩吗?你现在在哪儿?我来找你。"
我不想见林月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姣好的轮廓我甚至回忆不起来,"我在亲戚家,出不来。"又撒谎。
"哦,我在网吧呢,十中门口。"她回复道。
"哪个网吧?"
"不知道,没看。"
"你去看看。"
"干吗啊?你又不来,我懒的动。"
"去看看。"
"不去,我在听歌呢,你要听吗?很好听的,我把网址发给你。"
"你先看看你在什么网吧。"
"你想来吗?你等等啊,"我想象她如何奔出网吧的门,如何仰起头,如何照着那名字念了一遍,如何重新走进屋内,她很快的回复到:"下游。"
我将键盘一把推进去,"下游",我跑了出家门,我跑了出校门,我跑在燥热拥挤的街上,我跑向"下游"。
我不知道我在追寻什么,那时候,只是感到追寻就是追寻。
只是感到慌,一阵阵的慌。
于是,
在慌和懵懂中追寻。

林月然站在"下游"的门口等我。
她一看见我奔跑的影子,便快乐的像一只小鸟。
她羞涩的看着气喘吁吁的我,绕住我的胳膊,"我们走吧。"
她拉着我,一步步走向粘稠的夜,"杨麓,你回头看什么?"
"哦,没什么。"
我没有走进"下游",终究。


"同学们,今天下午,学校组织我们去北辰电影院看电影。"班主任在上午第四节课下的时候走进教室,占据了讲台。
"好啊好哈,老师,什么电影啊?"
"《爱科学*反邪教》,好的,赶快回去吃午饭吧,下午每个人都必须到场。"
"......"

"下午你去不?"我走到王闻井旁边。
"我疯啦?去看这种片子?"他叫道,"你去?别告诉我你真的去。"
"嗯。"
"......你这人有病吧。"
"十中的也在。"
"十中?你是说,周浩也在?"
"嗯。"
"那我也去吧,对了,你中午上哪儿吃饭?"

周浩是我和王闻井在一次群架中认识的。
王闻井因为一个女生的关系,得罪了十中高三的一个家伙。那个家伙追那女生很久了,她却让王闻井一个小小的媚眼勾去。他召集了一群小混混,在我们学校附近的公园门口围住了我和王闻井。
那家伙根本不讲道理,更别说江湖道义。
他既不按照群架的惯例事先通知王闻井,让后者也有准备的时间;等到业已围住我和王闻井,他也不置一词,猛然就领着十几个家伙疯扑过来。我和王闻井简直不明所以,在他们挥舞拳头的最初,我们还以为他们是认错了人。
周浩是其中最勇猛的一员。他的拳头像牙齿一样的凶狠,落在我背上,我一口血差点没吐出来。
本来,我还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时刻准备开口让双方把事情说清楚,被周浩那么一揍,我火也上来了,一错身,对准周浩的小腹就是一脚,他吃痛向后一仰,我立马上前,又是三拳青了他的下巴。
王闻井在那头杀的也是双眼血红,一开始他见我还心存顾虑,就颇为不满,此刻见我也凶起来了,连忙叫好:"继续干!杨麓,咱拼了!"
"你叫他什么?"周浩突然停了手脚。
谁也没理他,我见他呆呆的样子,果断的乘人之危,又是一拳砸向他肚子。
他斜了我一眼:"卑鄙。"
"老子乐意!"我舔了舔嘴唇。
"操!刚才问你叫什么名字呢,说!"
"大爷我杨麓,听清楚没?"他明显又是一愣,目光浑浑噩噩的缠在我身上,我再次乘人之危,使足力气,飞踢他的小弟弟。他"嗷"的朝后翻倒,骂道:"我操,你这么凶悍,还需要人罩吗?!"
我顺势又是一脚。
他抱住我的腿,"钟维是白痴啊?嘱咐我罩着你,妈的,日他娘,你这架势......谁罩谁难说呢!"
"钟维?"
"不是你铁哥么儿吗?"
情况就变成了周浩劝架--他在十中似乎还算个人物,那档子人虽然不服气,却终究还是散了。
周浩说他和钟维是兄弟,钟维上大学去了,他则因为高考落榜,今年还在复读。
我本来还想详细的问问他,可他身上伤的厉害,尤其小弟弟遭我攻击之后,痛的他呼天抢地。我不好再折磨这么个伤员,和王闻井送他上医院,一切作罢。

我和王闻井走进黑乎乎的电影院,巨大的荧幕上正上演着自焚事件。
我们很快找到了周浩,他的嗓门实在太大。
他似乎对那片子也很是不满,正和几个人玩牌,大嚷道:"耍赖,你!不行不行,重来!"

周浩没想到会遇见我。
他先是天南海北的乱扯了一通,终于说到了钟维。
哎,他实在是个不善语言辞的家伙,我相信,他和他之间的故事肯定很有滋有味,他也一再的表明:"我们一块儿经历的,真是腥风血雨啊!"可是具体内容呢,他要不因为语言凌乱而描绘不清,要不则支支吾吾似有所隐。
最后他只告诉我钟维就读的大学、院系、女朋友的姓名和三围(这他倒记得很准)。


我刚进初中那会儿,带着激情,加入了学校的篮球队。
我们学校的篮球队不太正经,大概也是因为没什么比赛的缘故。
每周一次的训练安排在周六,这让多半的队员心生不满,认为占用了过多的休息时间。教练的答复一律是:帕累就退出。
他的回答其实是对自己的标榜。说到累,倒也不累,教练他自己对于这训练,也颇为消极。因他同时还要训练学校的体育队,那项任务相对于训练篮球队,显然比较重要。体育生们只消在什么比赛上夺取个把奖,他脸上也跟着贴金。故而,所谓的"周六训练",并没有真正的持续多久。
到了后来,就变成了临时遇到什么比赛,教练便跑到队员的教室,拉人去比赛,自然,派的也是那几个高年级的大个子,彼时身高不足一米七的我,于这些事情,是毫不沾边的。
我的第一次比赛,竟然是在高二的下学期。
当时我基本上已经忘了自己是校队的人。那一回,我们正在开班会,我的女朋友站在讲台上,清唱一首《东京之夜》,她身上穿着我送给她的牛仔裙,高挑身材的每一个凹凸都显得那么的可爱精致,虽然如此,我趴在桌上,还是有些昏昏欲睡。
"杨麓,有人找你。"
我站起来。
教练穿着一件灰色的夹克,耸肩站在教室门口。他看见我,松了口气,又显得和我很熟似的,拍着我的肩膀:"快去准备一下,我们和铁道中学有场比赛,你上。"
我愣了半天,感觉像是上辈子犯的罪,这辈子突然被揪出来。
"哦,现在?"
"对,马上!"

"杨麓,你防8号。"队长(依据年龄临时任命)对我叫喊。
比赛已经进行了一半。比分52:60。我们输着。
没什么好奇怪,你不能指望五个临时拼凑的陌生人能够打响一场硬仗。我们的教练在场外蹲着,用抽得差不多的烟头逗着一个小孩儿,看的出,他明智的没对我们抱期待。
8号是对方的灵魂人物,他个子既高,技术又好,更重要的是,他深谙怎样领导一支队伍。
我拍掉对方9号扔给他的球,传给我们队长,"8号,你几年级的?",听见他在我身后问。
他带球越过我,又问:"8号,你叫什么名字?"
我后仰,躲过他的盖帽,投球入篮,他嘿嘿笑着:"8号,有两下嘛。"
他从我手中成功盗球,旋身跃起,漂亮的三分球:"8号,别以为就你牛逼。"
比赛结束,我们输了他们3分。
我跟着教练走出运动馆的大门,一面拧干汗济济的球服。
他在后面大声叫:"那个8号,做人别太拽!"
我回过头,他一脸不以为然,目光凶悍。
我噎住,想,自己不爱理人的性格或许比较伤人吧。
我只好说:"别在意,我人比较内向。"
他木了片刻,大笑:"原来你是害羞才不搭理我啊!"
我出了冷汗,真的。

后来我在一个早晨,于我家那块儿的公园门前碰到他,他骑着单车,耳朵里塞着充满爆炸音乐的耳机。我们同时奇怪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又同时回答:"我住在这儿。"
错谔的瞪着对方。
又同时咕噜:"不是吧,怎么这么倒霉?"
哦,忘了说,他叫谢梵。
一个热爱篮球的家伙,与我同年。

有一阵子,王闻井不太高兴我同谢梵混在一起。我把原来用在和他打游戏的时间,一股脑转移到了同谢梵打篮球上。他说:"谢梵将来是要成为职业球员的,你呢?你又不吃篮球的饭--所以,你在浪费青春,浪费生命!"
我实在感到挺理亏的,但每次谢梵站在我家楼下,抱着篮球大声叫:"姓杨的,滚下来,今日我们一决生死!"
我就不由自主的从电脑前弹开,奔下楼同他血战去了。

通常,都是黄昏。篮球场在被烈日暴晒了一天之后,储存了厚厚的热量,当我和谢梵奔来跃去,你追我赶的时候,构成球场的水泥们,以一种缓慢却稳重的步调,将热量一层层的释放。我们沐浴在夕阳和水泥的双重热量里,身体内的血不可遏止的汹涌起来,这让我们的动作在重复了千万遍后,依然充满力量。晚霞有时候偷偷的出来了,在他的脑袋后排开,很长很长,很亮很亮;篮球场边的樟树,发出鼓掌般的鸣响,那是成千上万的叶子在相互碰撞。老夫老妻穿着整洁,相互搀扶着走在樟树下,指着球场上的我们,老妻说:"现在孩子精力多好。"老夫头微微上仰:"赶不上我年轻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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