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好骗。”潘说。
“我智商怎么说也到了平均水平。是你道貌岸然,骗人技巧比较高。不过想一想,这玩笑也没什么意义,你是谁不是谁,又有什么区别?”
说了再跟唐鸣要酒,却给潘阻止:
“别喝了,你有点醉了。”
沈航却没争执,真的不再喝酒,与潘又聊了一会儿,结帐离开了。
“夏之门”出口有几辆出租车,他却没坐,沿着小路走出去,远远看去黑茫茫一片空地,到了近前,竟是大片的湖水。水面极开阔,映着闪烁的灯光,缓慢地夜风,推动起细碎的水纹,引着那光,也跳跃起来。沈航坐了下来,午夜了,只剩一个人,象是小时候从梦里醒过来,大月亮照在床上,总是只有自己的影子。父母常年在国外做科研,姐姐永远自己疯,他饿也没人管,病也没人管,只有苏辉会在半夜偷偷跑下楼,悄悄问他:“好些了么?”所以对苏辉是依赖的,依赖他的关怀,他的责备,他的教导……甚至刚刚潘的那句简单的“别喝了”也唤醒了他心里那密密麻麻丛生的孤寂,他是渴望引导,渴望有人告诉他,该做什么,不该所什么,该怎样把生活还给苏辉,又该怎样自己好好活着……只是走过大大一个圆,又回到起点,回到孤伶伶一只。
他站起身,路灯拉下的影子,怎么那么长?
第三章
MSN上,沈飞的头像照片竟是她怀孕七个月的大肚子,沈航忍不住翻白眼,这女人怎么这么自恋, 当自己是黛米摩尔? 她发信息总是很快,完全不犹豫:
“死哪儿去了?找了你好几天。”
“找我干嘛?”
“给你看看你外甥呀!这小子淘着呢,成天踢我。”
沈飞打字速度很快,红色字体,聊天只用短句,沈航龟速,还没等他凑成个象样的句子,满屏都是沈飞的红字,象是雨后春笋一样,“登登”地冒出来。沈航于是放弃,一字字地删了自己写好的话,抱着手端坐在电脑前,阅读沈飞的生活汇报,从她家后院挖了新泳池,比尔给她换了辆车,到她学会了做德国猪脚,儿子的婴儿房刷了蓝色……洋洋洒洒,红压压一片,不知怎的,让他想起了有次沈飞喝醉了,从哪儿弄来的红油漆,在客厅的墙上写着很大的字,“打倒沈国风,打倒徐凤!”她竭嘶底里地喊:“我恨我的爸妈!我恨他们!”小萍阿姨似乎怕吓教了他,拼了命地往屋里推。沈航拼命回头,看见泪流满面的姐姐,墙上的字,那么刺眼。
沈飞一直是个问题少女,本来负责照顾他们的二姨说过,“要是小飞能象小航半点听话就好了。”沈航知道二姨很为难,她管不了沈飞,也不敢跟远在德国的妈妈说实话。沈飞后来稍微收敛了一下脾气,好运就接踵而来,四年前嫁给了美国人比尔,一个英俊而事业有成的中年飞行员,为人相当厚道,视她如珍宝。而他这个被认为听话的好孩子,下场却不容乐观。
“怎么不说话?”沈飞终于意识到弟弟的沉默,关怀一下,“最近忙什么呢?”
沈航想了想,还是没瞒她,“搬家。”
“搬哪儿去了?”
“厦门。”
“啊?那么远?苏辉公司的总部转移了呀?”
“一个人搬过来的。”
沈飞似乎没明白,停了好一会儿,才问道:
“怎么回事?”
“分了。”
又停止。
沈航看着静止不动的字幕,心中疑惑着,为什么世界能在文字的运动中,走走停停?忽然,一串字飞样地跳出来:
“你现在的电话?”
沈航刚把网断了,电话就响起来。
“怎么搞的?吵架了?”
“我们两个什么时候不吵?”
“八年啊!舍得么?苏辉对你也挺好的。为了什么呀?”见沈航不肯说话,沈飞猜测着问了一句,“他家里人找你谈话了吧?”
“没。就是觉得累。”
“累了就歇歇,歇好了再回去,挺好的两个人,分什么呀?瞎折腾!明天不是你生日么?说不定苏辉会借机跟你合好!有台阶就下吧,别跟自己过不去!”
跟苏辉的事情,沈航没跟沈飞说过,不过他们几个一起长大,沈飞似乎一直都知道。用她的话说,“十八九的大小伙子,成天粘在一块儿,瞎子也瞒不住。”也没显而易见到瞎子都能看出来,例如远在德国的父母就对此一无所知,并且沈航直觉着,苏辉也没跟家里真的摊牌。
下午收到“娘娘”速递过来的生日礼物,贺卡上写着:
“送给‘爹不亲,娘不爱,姐姐嫁国外,刚给恋人甩’的沈航同志,猪你生日快乐!”
沈航苦笑着,卡上的内容确实很幽默,因为每一句,都是真的。
第二天,“娘娘”又打来电话,问他东西收到没有,顺便抱怨:
“你干脆跟你家苏辉一刀来个痛快吧!他现在看我的眼神就跟阶级敌人似的,认定我知道你下落,不肯跟他说。”
“他不是泡妞忙着么?还有时间骚扰你?”
“我也这么跟他说!怎么知道他急了呀,问我是不是跟你瞎说什么了,差点把我的店给拆了,天地良心啊,我真是为朋友两肋插刀了,可你们还真的说插就插啊?这个死没良心的,天天到我这来闹事!我,我早晚报警!”
说着,门铃响,沈航匆匆撂了电话,是送外卖的小弟。天气热,也懒得出去吃,他就叫了个海砺煎,蛤砺蒸蛋。把钱递过去的时候,沈航忽然说:
“今天我生日。”
小孩儿反应挺快,连忙说声:“生日快乐!”
沈航笑了,一边的脸颊露出浅浅的酒窝,心情莫名其妙地,好了。
下午一点多的时候,书看到一半,沈航觉得肚子跟绞在一起般地疼,刚跑到卫生间,嗓子似乎完全不受控制,吐得天翻地覆,到最后简直是喷一样了。他都不知道自己吃了那么多东西,又拉又吐,没完没了,折腾到三点多,腿都软了,也没好转,只好哆唆着一个人打了车去医院挂急诊。大夫随便问了几个问题就确诊是急性肠胃炎,按在床上,扒了裤子,狠狠扎了一针。虽然态度冷淡得象对付过期猪肉,药倒是好用,很快肚子就不疼了。沈航到了楼下排队交费,领了药去注射室输液,才发现生病的人还真不少,里面大人小孩已经占满了每一张床铺椅子,他四周环绕一圈,正寻思着要不要另想办法,手里的诊断书和收费发票被人一把抓了去,护士看了他一眼,说:
“你去走廊的长椅上挂吧!这里是没地方了。”
沈航无所谓,坐着坐着,困了,似乎进入了一种类似浅眠的状态,神智好象不太受控制,轻飘飘地抽离了身体……某个不知名的下午,太阳懒懒地照着,苏辉与他并肩坐在客厅的地板上,枕在沙发上的两颗黑发的头,近近地抵在一处。
“你呀,就是个基因突变的怪物,”苏辉百无聊赖地总结说,“都说苦孩子早当家,你说你怎么就长成个废物?什么也做不好,连起码的生活常识都没有。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过了那么久,按理说什么肠胃都锻炼出来了,你的可好,肚子肠子肝脾肾,没一个好用的,吃不小心就拉,还怪你瘦不拉叽没二两肉……哎,我这么说你,你怎没反应啊?”苏辉为沈航做梦一样的神态而感到好奇。沈航磨蹭半天,才慢悠悠地说:
“我在想,我要是会电视上演的那种无影脚什么的,现在一定飞踢起来,快得呀,呵呵 ,让你无法躲避,然后啊,一下下,都踹在你的脸上,左边,右边,再左边……”沈航慢慢地收回游离不定的状态,转头问苏辉,“你今天涵养这么好,要是平时,肯定动手了……”
话没说完,已经给那人死死地压住,嘴唇被无情地封锁,唇齿碰撞了,有点疼,可感觉刺激,象是一场较量,虽然明知道自己是输的那个,可过程还是让他很兴奋,屡败屡战,屡战屡败。
仿佛下楼梯时一下踩空,沈航感觉身子忽然向前栽去,有双手扶住他的肩膀,朦胧中定睛去看,斯文的一张脸,很熟悉。梦似乎渐渐散了,沈航终于重新回到身之所在,面前这人竟是“夏之门”碰见还聊过的潘。他看着几乎空了的点滴瓶子,带着关切问:
“怎么病了?”
“没病,就是吃坏东西。”沈航完全清醒了,“你怎么也在这?”
“我父亲在这里住院,我去看看他,等下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沈航心想,我跟你还没那么熟吧?“我自己打车回去就好。”
“一个人行么?外面可要下雨了,今晚有大到暴雨。”
“又不是老弱病残,当然可以。”
大概是语气里有些不友好,潘似乎尴尬了一下,也没说什么,只道“那就行”,便走开了。护士过来,拔了针头,沈航感觉腿上也多了些力气,拎着开的药,走出医院的大门。
果然是阴得黑黑的天,又赶上下班时间,医院门前的的士站等车的人很多。沈航查了查钱包,才发现交了费,只剩一张十块的钞票,打车的钱也不够,只好步行到马路对面找了建行的提款机,习惯性地输入密码,打算取几百块出来,提款机却显示卡内余款不足。他的帐户是跟苏辉一起开的,虽然很少查余额,可三五万是有的,怎么会不足?连忙查了余额。五块钱!竟然只剩五块钱!他很快意识到是苏辉在搞鬼!他是故意的,提走了钱,经济封锁!里面还有我的钱呢!这个该死的混蛋!
“我***真是二百五,怎么跟这种卑鄙小人合开帐户?”
沈航忿忿不平,又无可奈何,干脆自己安慰自己,“吃一堑长一智,咱不生气!”
再走回医院大门口,站在公车站门口,看着那墨绿的站牌,在那些来自外星的奇怪地名里苦苦搜索着,“金鸡亭”“西林西里”,真是不走运,一个都没有,他这些天并没有四处走,对市区完全没有概念。问了卖报纸的老太太,很不标准的普通话,隐约听出:
“去汇成转十九路吧!要过天桥,不然就坐反了。”
沈航心里问号一排排,汇成是哪里?再回到站牌找“汇成”,他终于开始对自己的智商产生了怀疑,人啊,路啊,他原来都没看懂参透过。正在默默地责问着自己,身边响了两声喇叭,一辆宝蓝色的马自达车窗摇下来,潘笑眯眯的脸露了出来:
“上车吧!”
沈航四周再看,也想不出自己回家的办法,索性开门坐了进去,用跟出租车司机说话的口吻说:
“金鸡亭西林西里,谢谢。”
潘笑出声,说:“我的车没计价器,就收你二十块吧!”
沈航皱皱眉,掏出钱包,连零钱也数进去,末了,呐呐地说:
“我只有十三块五毛。”
“行,那给你打个折吧!”
车子安静地滑进高峰期的车流中,路灯亮起来,晕黄一片,憋了一个下午的大雨,在沈航眨眼的工夫,倾盆而下。雨刷忙碌左右推着落在玻璃上的雨水,却也是挡不开,连那本来温柔的灯光,也在水幕之外显得朦胧不清,沈航歪在椅子里,郁闷地想,今天我生日,二十七了,他奶奶的,跟那小子整得这么惨,真是祝我生日快乐。
第四章
真是屋漏又逢连天的雨,第二天上午,沈航一边寻思着借钱该找“娘娘”还是找沈飞,一边在阳台上洗衣服。衣服塞进去,水也满了,洗衣机却很“争气”地罢工了。把能拨能拧的扭拨弄了个遍,还是不转,沈航想起苏辉教他的“必杀技”,踢了两脚,依旧老样子,衣服攒了好多天,而且都浸了水,想拿出来穿都不可能,倒霉到创造吉尼斯记录了!沈航绕着屋子转悠了半天,兜来兜去,头都发晕了,也没想出什么主意。只好硬着头皮打给房东,心里盼望着是那个QQ上的小天使。
“你弄坏了洗衣机,跟我没有关系,”依旧是孤僻阴沉,“你要是要修理店的号码,我可以给你一个。”
“那不用了。”
沈航挂了电话,心想,我自己也找得到人修,可不是没钱么?拿出钱包里剩下的十几块,早饭都省了,午饭怎么也不能省,如果现在打电话,不知道“娘娘”什么时候能把钱汇到帐户里……正在发愁,电话不紧不慢地响了起来,竟是潘。昨天回来,因为大雨,急着跑,药落在他的车里忘了拿。
“要我给你送过去么?还是你过来取?”
“现在什么神仙药水也救不了我了。”
沈航说话时,难以抑制沮丧,潘听了却轻声笑,在他看来,这个北方小伙简直就是个异类,也不知道他那脑袋里怎么想的。
“什么事这么严重?”
“你能找到不要工钱的修理工么?修理洗衣机的。”
“社区应该有免费的工人,帮忙老弱病残的。”
“我,我,在服务范围之内么?”
“帮你问问吧!应该可以勉强算病残,呵呵。”
电话撂了半个多小时,门铃奇迹地响了,沈航迫不及待地窜到门口,来人却是潘,一个人。沈航伸出头,朝门外走廊楼梯看了个遍,的确没别人。
“他们不管?”
“管,这不是派我来了么?”
“哦,我不知道你是修理电器的。”
潘一时无法应付,本来是打趣,没想到这人竟相信了,
“你是不该想的时候,想得比谁都多,该多想的时候却完全不动脑,你以前住的地方真的提供这种服务么?免费修理洗衣机?”
“我?我向来不爱动脑,什么时候想多了?”沈航拉来了阳台上的门,“别啰唆啦,快来,在这儿呢!”
潘是想,昨天我要送你回来的时候,谁胡思乱想,以为我对你有什么意思,拒绝得那么难听来着?可转念一想,算了,可能自己误会他说话的语气,再说对他有没有意思,自己也说不好了。
沈航看着潘把洗衣机的后盖揭开,心里有些发毛,连忙说:
“那个,这是小天鹅全自动,怎么也得千八百吧?你,你弄坏了,我没钱赔!”
“放心!我是熟练工!”
潘笑着说,阳光从夹道生长的高大的槟榔树枝叶缝隙间照下来,那笑容带着温暖和自信。沈航觉得稍微安定些,见潘忙碌半天,也不知道在修理什么零件,接弄什么线路,反正好半天又把卸下来的都装回去,最后一个螺丝落实到位,他在旁边的水池洗了洗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