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热!跟蒸笼一样的闷热!
沈航从厦门机场“国内到达”的玻璃门内走出来,立刻感觉自己要从水饺变成包子了。大厅虽然空调很舒服,但不知道为什么挤满了人,见到他出来,似乎还兴奋了一阵。一向怕人多的他本来盼望着走出去就能清静下来,不料,一开门就后悔了,热气喷在身上,吸进鼻子里都烫得慌。这鬼地方选的!
快步进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慢慢启动,却不停地回头看他:
“远远看还以为你是古天乐呢!近看不象,你长得比他白多了。”
沈航有点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看来天下出租车司机都是一样,比较爱讲话,再回头往机场里一看,果然那些人都是年纪差不多的小女孩,穿着制服一样的歌迷会会服,可能是古天乐本尊现身,一古脑儿地往一边挤。
“还挺热闹的。”他低低说了一句。
“是啊,”司机立刻就接过去,“张栢芝也会来呀!都说是她把谢霆峰和王菲拆散了。我还想看看她本人是不是象海报上那么好看,没等着,你就上车了,挣钱重要了。不过,你高高瘦瘦还带着墨镜,很酷,象明星一样。”
明星有自己拎包的么?沈航这下没敢说出声,生怕司机老大再开口,停不下来,心里滴咕着,忽然想起什么,大喊:
“师傅你能转过去么?我忘了一件行李!”
下了飞机就直奔出来,托运了一件行李,竟然忘了取。因为不好意思耽误这么久,只好付了车钱,打算出来再找另外一辆,谁知道拿到行李忙活完,门口轮到的还是那个司机。
“真巧!”沈航情不自禁地说。
“我想看看张栢芝呀,可围得太严了,没看清楚。”
这师傅还真够执着!沈航心情不好,也没心思去体会老哥儿的幽默,靠在车门往外看,机场门前非常空,几棵棕榈树也遮不住大太阳,明晃晃地耀眼。
“你还没说你要去哪里呢!”司机伸脖子看着后望镜问道。
“哦,对!”沈航不知道自己怎么跟丢了心一样,难不成没他就活不成?从兜里掏出地址本,“金鸡亭西林西里。”
在网上租的房子,提前交了两个月的房租,跟“娘娘”说了,却给他贬了一通:
“你傻呀,房子都没看就交钱!网上的照片不会骗人么?难怪苏辉说你‘生活低能儿’!”
当时急着从苏辉那里搬出来,而且他从没来过厦门,捉摸着来了怎么也要找个落脚的地方,而且房东好象挺和气的人,QQ上每说一句话,都带着一张笑脸。见面了却是一个挺严肃的中年女人,还有些发福,带他看了看房间,两室一厅,挺宽敞,就是厨房窄点儿,反正他也不会做饭,用不到。房东阴沉而连续不断地说了一堆不能做的事情,沈航心不在焉,也没听进去多少,只记得说谢绝宠物。为什么记得这条呢?是因为自己曾经跟苏辉提过养只狗,无奈被无情驳回,理由是:
“你自己都养不明白还养宠物?别残害动物了!”
这人对自己永远是这样一副看不起的态度,既然他眼里自己一无是处,他干嘛还委屈地跟自己同居这么多年呢?活该!你是自找的。
房东临出门前,沈航还是忍不住问出来:
“QQ上跟我聊的那个人是您么?”
“那是我女儿,我连电脑怎么开都不知道。”
果然是这样,身边躺了八九年的人都认识不透,隔着网络又能相信什么?沈航送走了房东,简单地打量了一下位于二楼的公寓,还不赖,反正也就是找个睡觉的窝,要求也不高了,再好再舒服,还能比得上自己跟苏辉同居的那个金窝么?可那里已经不是自己的家,这里也不会是,家在哪儿?我有家么?想着想着,沈航觉得那股酸楚又有泛滥的趋势,赶快打住,跑了这么远不就是为了新的开始?忘了那些恼人的过去,忘了那八年,忘了那个没心没肝,到处泡妞的王八蛋!
收拾东西并没有花太多时间,一夜没睡的他却仍感到疲倦,百无聊赖地拿手机给“娘娘”打电话,怎么知道忘了充电,刚拨了号就出了电量不足的提示,只好用房间里的电话,虽然是无绳的,却又大又重,跟那种砖头“大哥大”有的比。
电话响了两声就接通,传来“娘娘”独一无二的声音:
“0592先生,你想要什么服务?”
0592是厦门的区号,因为用的是坐机,来电显示就告诉“娘娘”是沈航的电话。
“我现在头昏眼花腰酸背疼要死不活,你看什么服务比较适合我?”
“你直接拨120得了。”“娘娘”似乎又在跟别人说话,接着才又跟沈航说,“你不是平安到达了么?”
“嗯。”
“公寓也挺好?”
“还成。”
“那就行,我在给客人做头呢,弄完了打给你,手机开着啊!”
“没电了,你就打这个号码吧!”
“这样啊?”似乎想了一会儿,“娘娘”又说:“你出去吃晚饭吧!我晚点给你打。对了,出门别忘了带钥匙!”
“我知道!”
怎么人人都把自己当白痴?沈航愤愤地摔了电话,听见老古董BB响,忽地想起房东阴沉的脸,吓得赶快再拿起来,抚慰地摸一摸,再小心地放回去。
躺在沙发上,鼻子里隐隐闻得到皮革的味道,真熟悉,有点象客厅里的“面包床”的味道。为什么叫“面包床”?苏辉问过他。他说:
“睡在面包做成的床上,睡醒饿了就咬一口。动都不用动,多好?”
“猪啊你?”苏辉踢了他一脚,对他这种幻想的行径嗤之以鼻。
沈航好脾气地笑,他没说,小时候,小萍阿姨给姐姐赶走了,没人做饭,经常挨饿,那时候就做梦,自己睡在“面包”床上……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心里警告,说了不去想那个混蛋,怎么不长记性呢?
揣了钥匙,沈航晃悠出门,已经是六点多。外头还是又潮又热,害得他一整天没吃东西,竟也不觉得饿。小区巨大,所有的公寓楼长得都是一个模样,这让沈航有点紧张,赶紧记了公寓的号码,A区23号楼,走一段路回头看看,确认方位,心里才踏实些。小区是依着山建的,离热闹的街道比较远,有空旷的足球场,这大热的天,也没人踢球。迎面微弱的风,一点凉爽的意思都没有,吹在身上,粘乎乎,沈航转了一圈,所有的小馆子都挺满,外卖的地方也都排队,他在小超市里买了一打啤酒,又在门口挑了份“厦门日报”,忽然不知道该去哪里。水果摊上五彩斑斓的水果,周围嘈嘈嚷嚷的闽南语,灰秃秃,没有星星的天空,是不是要走回那个黑洞洞的孤独的公寓……沈航感到一阵难过。坐在小区公园的台阶上,开了罐啤酒,雪白的泡沫翻滚上来,沈航没有喝,只看那泡沫沿着罐子淌下来,落在火热的皮肤上,破灭着……
与其说讨厌厦门,不如说讨厌失恋,讨厌生活中无法相信的坚持,不得不做的退让,讨厌狼狈的落荒而逃,再回到无人问津的寂寞空间……一口冰凉的啤酒下肚,才觉得一阵安慰般的冰凉,那扇夏天的门,那段朦胧的童年往事,那交错着,时而虚幻,时而清楚的八年时光,唉……那个叫苏辉的王八蛋!
第二章
“娘娘”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沈航正睡到头疼,明亮的灯光里屈着眼,一时间分不清身在何处。似乎算定了他反应迟钝,客厅里的电话响得很有耐心,一声声,没有间断的趋势。
“几点了?怎么才打回来?”声音带着醉酒后的沙哑,脑袋里轰轰地难受。
“不是吧?”“娘娘”的惊奇,“这才不到十点,你个夜猫子竟然睡觉啦?” 他还没下班,说是孙涛介绍了个明星来沙龙做头发,约的下午五点,等到十点,人还没现身。
“你跟孙涛合好啦?”沈航问道。
“有什么合好不合好的,还不跟你倆一样,三天打两天合。”
“娘娘”和孙涛更有战斗力,闹腾了十几年了,游戏仍在继续。而他跟苏辉才八年,已经累了,可能他本身就是个懒人,闹着都嫌累。
“我今天可看见你家苏辉了,他跟个女的在对面的韩国烧烤吃饭。”说着再笑起来了,“看你俩跟看大戏一样,真热闹。”
“看戏要买门票,你交钱了没?” 多年的朋友,隔着肚皮就能看见肠子转了几个弯,苏辉的小心眼,连“娘娘”都瞒不过,这人演技真差!沈航在心里无情地唾弃了他一番!
“说实话,那也是他家里介绍的,你知道苏辉是他奶奶的心肝儿,相亲就让他相个够,不动真格儿的就行呗!我看他把你挺当回事儿的。”
“孙涛跟女人出去,你就能把他阉了,干嘛我就得忍着?”
“废话,孙涛对我要是有苏辉对你一半儿的心思,我养他都二话不说!”
“我跟苏辉这次真玩儿完了。”
话一出口,象是最后的余地也没留,先前那血淋淋的藕断丝连,也斩了个彻底。“娘娘”没说话,似乎在想什么,半晌叹了口气:
“我以前怎么跟你说的?能快乐几年乐几年,没必要想那么远。你要是觉得两个人没意思了,断就断了吧!”说完,又连忙补充一句,“要是你能断的了的话。”
“只要你别跟他说我在哪里,就没有问题。”
“想得美吧,你。”
刚说到这里,那个叫胡亚亚的明星来了,“娘娘”连忙挂了电话。沈航 再爬回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空调冰冷的风一遍遍扫过赤裸的皮肤,天棚里镶嵌的五六只陈旧的小灯,有一半灯泡是坏的。有那么一刻,沈航觉得自己就是个坏了的灯泡,被苏辉拧下来扔在一边,新换上的又大又亮,还是个母的。这样的备用灯泡,他至少有一打儿,而沈航没有,这么多年,他只有一个苏辉而已,离开他,一片黑暗,他要慢慢去寻找出口,找到自己的光源。
第二天睡到中午,在门口随便吃了点面线,南方口味清淡,吃了跟没吃一样,沈航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连味觉也罢工了。“娘娘”发来短信,问他要继续考博的事么?那是以前的计划,苏辉不同意:
“敢?跑那么远,我怎么办?”
明明是挺依恋的一种情结,他说出来也得横眉竖眼,每每这时,沈航都恨不得狠狠捶他一顿,可那计划还是无疾而终了。等明年吧!沈航回了“娘娘”的短信,要准备的事情很多,现在没心情。“娘娘”很快又发来一条:
“一个在厦门呆过的朋友说,湖滨有一家叫‘夏之门’的同志酒吧,你有时间可以去玩,老板人不错。”
沈航看见那名字,楞了半天,不敢相信。那本来强迫上了封条的记忆,再次舒展开,仿佛礼物自己解开了包装的结,安静地等着他去开启。
小时候还是很喜欢夏天,着迷一样成天在外面跟苏辉他们疯跑,不仅如此,苏辉一家每年都到北戴河避暑,也会稍带上没人管的沈航,那是一年里最快乐的日子,他们成天在水里泡着,看着苏辉晒得跟黑泥鳅一样,沈航说:
“要是永远都是夏天就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向来心跟棒槌一样粗的苏辉居然记住了那句话,后来在沙滩上盖了扇巨大的门,站对门的那边对沈航说:
“这是夏天的门,走过来,就是夏天,永远都是夏天了!”
也许那时沈航的个子小,也许那扇门真的很高大,那一瞬,他真的相信了,只要走过那扇门,便停留在夏天,停留在自己最喜爱,最向往的时光里。
“夏之门”的门面不大,但里面很宽敞,还是上下两层,一楼有个小小的乐队,沈航进门的时候,歌手也在休息,坐在木凳子上喝水。他四下里看了看,晚上十点多,生意很不错,不过客人大多是成双成对,象他这种形单影只的不多。他坐在吧台,跟酒保要了瓶“科罗娜”,顺便问:
“老板在么?”
那酒保面目清秀,脸上带着和气的笑,“我就是,什么事儿?”
“哦,就是好奇,你这里为什么取名‘夏之门’?”
老板脾气很好,说,临时想的,就用了,没什么特别的含义。接着也跟沈航聊了一会儿,问道他从哪里来,住在哪里,还热心地介绍好玩的地方,沈航一时觉得亲切,对这个叫唐鸣的人,产生了莫名的好感。
“你是一个人吧?”唐鸣渐渐忙了起来,抽空转身过来问他,见沈航点头,又说道:“我给你找个伴儿。”
不等沈航说话,便叫朝吧台另一头的人:
“潘,你坐过来吧!”
沈航感到不安,他不习惯这种带着强迫的介绍方式,刚要拒绝,唐鸣低头在他耳边说:
“你这模样的,单身坐在这里,让人以后你从事不良职业,后面有几个人一直盯着你看呢!潘是好人,你不用担心。”
沈航感到脸上已经火辣辣,还来不及整理混乱的情绪,那个叫“潘”的人已经坐到他身边,低声说了声“嗨!”,也不急于跟他说话,很自然地保持着安全得的距离,这倒让沈航觉得放松下来,这时候音乐也配合地响起来,气氛顷刻间微妙地转换着。
沈航也不知道两人的对话是怎么开始的,发觉时似乎已经聊得很开心,觉得某人总结的自己“两杯酒下肚就忘了北在哪儿”真是有些道理的。这个叫“潘”的斯文男人,看上去三十四五的模样,似乎是这里的常客,跟每个人都十分熟悉,也在合适的时候,低声与沈航解释,后面有一伙人,不太好招惹,唐鸣才会让他找个人做伴。“你有点……嗯……招人。”说这话的时候,潘似乎脸红了。
沈航酒量很小,平日里一向有苏辉管着,今日可是放任了自己,一会儿功夫,就轻飘飘了,与潘说话时,也不再拘谨,反倒开始拿他的姓氏开玩笑:
“我有个姓潘的同学,是女的,同学那时老叫她潘金莲,气得她成天哭,还好你是男的,不过,”想了想又说下去,“潘仁美好象是男的了,你家真是,就没什么名声好点的祖宗么?”
潘大概小时候也给人取笑惯了,却一点也不生气,语气依旧温和,而且很认真:
“我家跟这两个人都没什么关系了,比较近的是潘石屹。”
“说得跟真的一样,呵呵,”沈航笑着,却又给潘扬了扬眉的表情镇住了,“真的假的?你跟长安街上做地产的潘石屹是亲戚?”
说着打量着潘,不秃顶,头发还很黑很密,带着副无边儿的眼镜,鼻子挺拔,嘴巴偏大,跟那个亿万富翁一点儿也不象了。直到潘不再掩饰眼角的笑,自己露了馅儿,沈航才发觉自己上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