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巨大到几乎“高耸入云”的“一国两制”从车窗外一闪而过。潘见沈航半天没吭声,猜想他又走神,却又忽然冒出一句:
“你***猪脚很好吃。”
“你喜欢,改天带你到我家里吃饭,让她给你露几手。”
“不去,”沈航几乎立刻否定,“她在菜里下毒怎么办?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我开玩笑,你不会真相信了吧?她是小学老师,也算教书育人的园丁,怎么会残害祖国的未来?”
“你妈妈是老师?在你上学的小学么?嘿,说不定看在我跟她同行的份上,不会下毒。”
潘无奈地笑,只好说,“其实我爸爸也在教育战线上工作,他在一家私立中学做教导主任!”
“工作不好做吧?私立的孩子都是小霸王,那里的老师对学生的态度,都跟对客户一样。”想起自己工作上的麻烦来,给苏辉一搅,他忘了自己是“几乎”失业的人,是再找个工作打发时间,还是专心考博呢?生活上的小烦恼,一件一件让人不清静。
“会吧?我跟我爸没什么话说,很少听他提工作上的事。”
也没有话说么?沈航暗暗想,自己跟父亲也没话说,苏辉更说他跟他爸根本不认识。那些给了自己的生命,养育长大的血亲,怎么会变成陌生人?血浓于水,就不需要相处的时光来培养感情么?沈飞说,将来她要盯着她的孩子长大,一分一秒都不会错过。沈航当时大笑:“幸亏我不是你儿子!”脑袋跟长了翅膀的小蜜蜂,“嗡嗡”地,兜兜转转一圈,再回到自己工作上,又继续跟潘说:
“我最近就在私立学校遇到麻烦。”他说,“迟到了,影响很不好,估计中心那里的工作保不住。”
“哦?”潘好奇地问了一句,“哪个学校?”
“迎才。”
“娘娘”说沈航是傻人有傻福,一到关键时刻总有贵人接着,从不会摔地上。他本来还觉得“娘娘”装神仙!听到迎才的潘主任是潘的父亲的时候,沈航开始佩服“娘娘”的能掐会算了。沈航暂时忘了苏辉,只觉得这工作能保住就是大成果。虽然潘不太能理解,这么一般的工作,一般的薪水有什么值得留恋,可沈航觉得这么离开多遗憾?感觉象是犯了错误被开除,面子上也说不过去。况且他从小到大,自己争取到的东西不多,这工作怎么也是自己找的,做好了,保住了,也会觉得有成就感。下车前,他挠挠头,问潘:
“你爸爸喜欢什么?要贿赂也得有目录啊!”
潘把在门口的药房买的退烧药塞给他,只嘱咐他好好休息,别操心。沈航有些不好意思,怎么说也是在帮忙,总得有点表示吧?于是建议,要不请他吃吨饭吧?潘依旧好脾气的笑:
“要请的话,请我就好!老头子不吃外面的东西。”
这么挑剔?沈航冲潘挥手道别,要不我再想想,欠着人情总是不好。默默地上了楼,开门的时候还想:
“说不好他也搞不定呢!跟家里出了柜的人,他爹铁定不买他的帐。”
这么想着,又觉得前途灰暗起来。
刚进屋,特快送来一个巨大的包裹,市内的地址,竟是苏辉寄来的。
第十章
看到包裹最上面叠的那件夹克的时候,沈航的心象是给某根不老实的手指,轻轻地挠了挠,痒痒的,又带出某种冲动。那是十六岁的时候,父母回国给他带的一件皮夹克,咖啡色,软软的。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就按照西方十六岁少年的尺寸买了。沈航穿在身上又肥又大,袖子尤其长,抬头时,他看见***眼睛红了。好在后来长得快,十八岁的时候终于合了身。苏辉打趣说,
“人家是量体裁衣,你相反,是按照那夹克的尺寸长,不过穿着挺好看,怎显得你这么长啊?”
“那叫高!”沈航翻他一白眼,“将来我死了,一定穿着这件夹克下葬。”
“现在都火葬,谁准你占用土地来着?”
“那就连它一起烧了吧!”
苏辉踢了他一脚,“有完没完?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你都祸害成精了,死什么死呀?”
沈航没反驳,他觉得苏辉特别怕死,连谈也不敢,真是贪生怕死之徒。可还是粘乎上去,挤在一张沙发上,那是冬天的下午,暖气很足,阳光让人昏昏欲睡……原来,以为早已遗忘的过去,每一天,依旧记得那么清楚。
出走那天,没找到这件夹克,还一直耿耿于怀,这家伙还算有点觉悟,知道物归原主的道理。沈航把自己的这件衣服拎出来,好象刚刚做过保养,闻起来有股新鲜皮革的味道。继续往下看,竟都是苏辉的衣服!这人搞什么?难道装错了?怎么把他自己的一堆衣服都邮了过来?沈航一时脑子转不过来,也猜不出苏辉玩什么把戏,翻了一通,也没发现什么新鲜有趣,又或者值钱的东西,于是扔去一边不理。
第二天,中心教学主任打开电话,说“迎才”那里的问题已经解决了,表示不用再担心,但也要吸取教训,不能再迟到。沈航心里如释重负,看来潘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人,竟然真给他摆平了,也偷偷发誓,第二天要上早班的话,前一晚再不喝酒了,呃,喝也不能喝太多,就这样。
翻出潘的号码,打电话向他道谢,响了好多声才接听,旁边还有人在说笑。
“我在打高尔夫球,没听见电话响。”潘解释说,似乎从噪音处挪开,电话里只有他清楚的声音,“那不是什么大事,不用谢我,我跟爸爸说,你是我男朋友,一家人了。”
“啊?”沈航的嘴张得能吞个蛤蟆,“我……我是……你……的什么?”
对面爆发出一阵笑声,却又什么也没说,吓得沈航连忙确定:
“你不是认真的吧?喂!那我宁愿不要工作了!”
见他似乎急了,潘才叹了口气,缓缓说,
“你这人真是好话赖话真话假话都听不出的么?”
“对呀!所以你别在我面前装幽默,我听不懂!”
“好,好,好,我刚才说的是玩笑话,别当真。反正学校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本来就不是大问题,不就是迟到么?顶多跟学生道歉一下就好。你知道学校的那些什么主任都是那样,拿着鸡毛当令箭,小事也要弄大了。”
“你爸爸也是那样的人啊?”
“嗯,差不多。朋友叫我了,改天聊吧!”
“那好,我得好好感谢你,改天,”沈航想了想, “请你吃碗面线吧!”
没想到潘立刻说,“我认识的北方人可都挺大方的,你怎么这么小气?一碗面线才三块。”
“哦,你还挑啊?” 鱼翅鲍鱼我是请不起,沈航再狠了狠心,“那我给你加份花生汤。”
“对嘛!这菜色就显得丰富多了!”
潘说笑了一句,便匆忙挂了线。沈航把电话放回去,心想,我也是开玩笑么,怎么好请你吃那么便宜的?你不一样没听出来?真是的,还笑话我。既然这样,就请你吃三块钱的面线配花生汤好了。省了。
中心的主任这次格外小心,把沈航早上的课都排给别人,他的都是下午跟晚上的,这下倒算因祸得福,再不用起早了。其实,沈航这人没什么架子,性情随和,平时也总是笑眯眯,在学生当中是非常受欢迎的。而且他穿上衬衫,西裤去企业做培训的时候,更加显得仪表堂堂,外形的出众还是给他赢得了不少机会,很多口译的工作也都点名要他去,外块渐渐多了。
晚上有时候去“夏之门”,也没怎么看到潘,欠他的那顿面线一直也没机会请。唐鸣说,潘最近在忙订单,没怎么过来。沈航知道潘是做小工艺品出口的,圣诞节前夕是出口旺季,才会这么忙吧?一个人喝酒也没意思,想着有段时间没跟“娘娘”联系,于是拨了个电话给他。“娘娘”听见他声音挺高兴的,显然心情不错,问他过得怎么样?沈航把近期的情况说了,一切都听顺利的,日子过得平淡无奇。娘娘说着说着,谈到了苏辉:
“是不是真的呀?他说跟你分了。”
“嗯,他同意了。”
“你信啊?”
“信什么?”
“他同意分手呀!就他对你那宝贝劲儿,能舍得分?”
“宝贝个屁呀!成天欺负我!分了!他答应得还挺爽快。”沈航没提自己无意答应的那个不平等条约,却想起苏辉扔了一大堆衣服在他那里,“他大概是气糊涂了,寄了一大包他的衣服给我。衣服太大,裤子太长,我又穿不了。”
“内裤呢?”“娘娘”说,“尺寸合适你不?”
说完了极没风度地笑了没完没了,沈航气得恨不得把电话摔在他脸上。忽然笑声停了,挺认真地说,“苏辉最近有麻烦啊!他家从北京来人查他了。”
“啊?”沈航知道苏辉跟北京的家人一向不怎么来往,“娘娘”这么一说,他心中一震,“查什么呀?”
“他哥好象来查他公司,他姐负责给他介绍对象。上次那个大胸部的听说吹了,没成。”
跟“娘娘”讲完电话,沈航没心思在“夏之门”逗留,趁着公车还没停,往家赶。站台上只有他一个人,风从大湖上吹来,带着水气,打在后背上,冰凉一片。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苏辉那个倒霉的。
他从小跟爷爷奶奶长大,与北京的一家显得生疏。他跟他爸也合不来,见面就是吵架,有时他爸还会动手,打到他挂彩。苏辉又是几个孩子最象他爸的,不仅长得象,连那身倔脾气也象,碰在一起就是灾难。后来渐渐地,他爸爸过年也不回来看他,假期也不接他去北京小住,避免见面,倒也少了争端,双方也就认可这种和平共处的方法。苏辉跟家里并没有出柜,但他家里人也知道得差不多,他们也不鼓励苏辉坦白,反正只好话不说破,一切还可以正常进行。而这次忽然来人查他,倒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他家里这几年太极打够了,要采取行动了么?
都分手了,他好他坏,关我屁事?可沈航难以抑制乱七八糟的情绪,心里堵得难受。探头等得有些不耐烦,正寻思着公车怎么还没来?夜色里一辆熟悉的马自达缓慢停下来。
“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沈航倒没推辞,坐上去,问潘,“你不是跟踪我吧?怎么这么巧?”
对这种分不清算坦白还是取笑的谈话,潘也不知该哭该笑,只无奈地说:
“我去岛外的工厂检查赶单的情况,回来经过唐鸣那里,他说你刚走。我估计你肯定坐公车,就开过来碰运气。”
“说运气,也是我有运气啊,省了两块钱公车钱,这样吧,加到请你吃饭的预算里,除了面线和花生汤,你还可以再点两块钱。”
“哎呀,那我得仔细想想,等我想好了告诉你吧!”夜间路面开阔,车子开得有些快,广播是巨无聊的点歌,潘打破沉默说,“打过高尔夫球么?”
沈航摇头,“好玩么?”
“我挺喜欢的,改天带你去试试。”
“行!你教我的时候耐心点儿,我这人不喜欢批评。”
别跟苏辉一样,学不会就骂我笨。骂人不揭短,我真笨也不准你那么说!沈航的脑袋象中了咒,转着弯地又勾苏辉那头去了。心里想着,在逃王子终于要给抓回宫殿去坐牢了!活该!
潘知道沈航第二天就没有课,便约下午来接他。沈航心里嘀咕着,怎么我的课程表你比我背得还熟?不过也爽快答应,他没玩过高尔夫球,还是挺感兴趣。回到家里洗了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觉得这张双人床这么宽大!梦想了八年,终于甩了那个睡觉打呼咬牙流口水的人,自己可以占整张床,干干净净,宽宽敞敞,怎么心里并不如期待的痛快?怎么夜晚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冷清?绵羊数到三千多,终于耐不住,光着脚跳下床,从那大纸箱里拿出苏辉的衣服,满满铺了一床,再跳上去,是真的带着熟悉的气味,还是大脑开始臆造?反正沈航感到踏实,心里恨恨地念叨:
“我很重吧?哼,压死你!”
第十一章
秋高气爽,入目一片优良草坪,绿得象童话。风从海上来。
潘看着浅色衣裤的沈航,阳光下,干净利索地挥杆,第一次发现,这人的身材比例几近完美,腰部在优美的旋转中,呈现着让人心动的弧线。他的模仿能力极强,姿势也相当专业,这多少让潘有些惊诧,他以为沈航这种生性懒散的人,应该是憎恨体育运动的,可看来沈航不仅没有,还很擅长。
“怎么样?”沈航转头,一只手遮着太阳,问道,“我打得还可以么?”
“姿势很标准了,”潘说着,走上前,“只是拿杆的时候,这样会更好些……”
潘试着做样子给沈航看,却又觉得不太有效,于是让他做姿势,自己的双臂从后面围上去,试着帮他矫正。沈航的注意力本来都在球杆和秀气的小白球上,渐渐地感到潘的身体离他那么近。他明显是长年打高尔夫的人,衣衫下的身体,并不全象他表面的文质彬彬,相反是健壮而有弹性的。他们身高差不多,此刻,潘却从后面,完全把他圈在怀里……这种姿势,在两人知道对方性向的情况下,显得越发暧昧,这让沈航感到极不舒服。他忽然站直身体,却因潘一时没反应过来,头跟他撞在一起,“砰”地,“哎哟!”两人再齐声呻吟。
“怎么了?”潘纳闷。
不知是不是撞痛了头,沈航心里有些气愤,想也不想地说:“你离我屁股远一点儿!”
潘并没有生气,还笑着退了两步,“好,好,这下够远了么?”
沈航说完又觉得后悔,刚才还只是暧昧而已,经自己这么一说,竟显得露骨。他感到脸“腾”地热了,只得转身继续对付那白色小球,再不去看潘带笑的脸。他为什么要笑?沈航忿忿地想,还笑得那么不怀好意?
11(中)
为了减轻彼此间莫名升起的尴尬,潘开始找话跟沈航说:
“你念书时体育很好吧?”
“嗯,还行,全校第二。”
“是么?那不是一般好了,谁是第一啊?”
“第一非人!”沈航忽然找到了感觉,“嗖”地一杆,球象是长了翅膀,高高飞了出去。
“飞人?那他跑得一定很快!”潘误会了沈航的话,随声附和,心里却赞叹这一杆打得好。
“我说他不是人类,非!人!”
“哦,”这下心里有数了,潘试探地说,“是苏辉吧?”
沈航没再搭腔,似乎找到了玩高尔夫球的乐趣,越发地投入,渐入佳境。潘不是傻瓜,自然不会再提那个扫兴的名字,只是在注视着身边挥杆的身影时,偶尔失神。
“你最好成绩多少?”沈航练了一会儿,忽然问道。
“七十九杆。”
“那,那是什么水平?”沈航脸上带着单纯的讨教的表情。
“高水准的业余,低水平的专业。”
“一瓶不满半瓶晃?”沈航看着他说,然后透露出个可爱的笑容,“我开玩笑的。嘿嘿。那很厉害了!难怪你喜欢。你看我能打多少?”
潘端手摸了摸下巴,很认真地琢磨,他本来想说一百三十多,可又觉得第一次,怎么也要鼓励他一下,于是假装很笃定地说:
“一百二吧!”
打了一场,潘发挥得一般,沈航却是出他意料地,打了一百一十二。对于第一次玩的人,这是个非常值得骄傲的成绩了。沈航在过程中挺享受,结果的好与不好,他似乎不怎么在意。潘觉得他大概就是这样的人,可能他平时跑第二,考试拿第一,也不会觉得与别人有什么不同。
休息的时候,沈航刚要坐下,潘却拉住他说:
“去另一边坐吧!这里是吸烟区。”
沈航挺吃惊的,他知道潘是吸烟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怕烟味?”点了饮料,沈航问。
“在唐鸣那里,我看你是经常躲着抽烟的人。”
“哦,你还真细心。”沈航感激地笑着说,“有年冬天咳嗽得厉害,咳起来跟要断气一样,吓得苏辉把烟也戒了。打那以后,对烟味倒受不了。”
“你跟他一起长大的?”
“嗯,幼儿园就认识,一起上小学,中学。他家让他去北京念大学,他不肯,他跟他北京的家人不怎么合得来。我们就还留在一个城市,他在一端念理工,我在城市另一端念外语。他大学的时候跟人炒股,挣了点钱,在学校外面偷偷买了个迷你公寓,我们俩那时候就同居,八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