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门————晓渠
晓渠  发于:2008年12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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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冒险吧!”
“好!北方小伙就是爽快!”其中一个人说,“那,秀秀你的屁股吧!”
沈航蒙了,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你说什么呀?”
“你不是愿意大冒险的么?大家都觉得你屁股长得好看,秀秀呗!”
眼睛四周瞟了一圈,最后落在唐鸣的脸上,目光征询着问:“你们不是认真的吧?”唐鸣向来贪玩,但笑不语。沈航这下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一样,刚要说:
“什么破游戏,不跟你们玩儿了!”
还没等他出声,发现在座的人都朝他身后看去,他也扭头,吓得打了个寒颤,苏辉叉着手,黑着脸就站在他身后,这家伙竟然跟踪他?
“谁要看他屁股的?”
都不知道他是谁,没有人说话,苏辉再说了一次:
“我问刚才谁让他秀屁股的?”
唐鸣观察着沈航脸上的表情,加上这人毫不掩饰的袒护,和为沈航撑腰的口气,基本确定了这人的身份,大概就是小航以前的情人,这么想着,连忙站起来,解释只是玩笑,因为大家觉得沈航是个玩笑和真话分不太清楚的人,所以想逗他,并没有别的意思。说着伸出手,很礼貌地自我介绍:
“我叫唐鸣。”
苏辉皱眉看着那只向他伸过来的手,却没迎上去,只一把拉起沈航:
“跟我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第八章

潘走进“夏之门”的时候,看见沈航的破录音机放在吧台那里,却没见到他人。唐鸣倒是坐在一边,见到他就迎上来,拉他到一边悄悄说:
“沈航躲着的那个人追过来了!刚才凶神恶煞地,差点要砸了我的店!”
“哦?”潘想起刚才进门的时候,隐隐看到一边有两个人在说话,有个人外形是挺象沈航的。“什么样的人?”
“挺帅的!一看就是有来头,据说他们年纪差不多,不过看上去长得比沈航老。哎,你不说今晚有事,不来么?”
“刚喝完,你闻我这一身酒气。就在湖对面,所以顺路过来看看。”
“得了吧!你想的是谁,我还能看不出来?昨天那猪脚你都给他吃了。”
潘笑了笑,没接话,拨弄着柜台上的破录音机,心里晃悠悠地想起那双眼,暗淡的灯光里,也遮挡不住的一股清澈。耳边听着唐鸣跟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刚才他们玩游戏,有人要看沈航的屁股,潘皱了皱眉,有些不快:
“谁呀?问这种问题?”
“胡成呗!他说他是开玩笑,我看他是真有那心思。你不觉得沈航瘦归瘦,屁股长得是真好!我都想跟着借光,可惜人家有保镖,那人站出来吓我一跳,真怕他动真格儿的。”
“以后别把沈航往你朋友那里推,他迷迷糊糊一个人,不定哪天就吃了亏,还有你能不能别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交往?”
“你管我?”唐鸣有些不高兴,“你还真把他当私有财产啊?人家情人大老远追来了,你有戏没戏还两说呢!再说我朋友怎么了?他们就是贪玩,也不是坏人。”
潘没搭理他,跟他要了杯冰水,坐在一边默默地等。时钟的秒针一圈圈转个不停,分针却挪得缓慢,午夜十二点一过,乐手汤力坐在键盘前,清凉简单的伴奏缓慢响起来,Five for Fighting 的一首“100 Years”。潘看着透明的水杯,想起那个下午,在沈航狭小厨房里,挤着喝水,那日阳光热得有些过分,他却只觉得温暖。

星月微茫的夜,连路灯也无精打彩。苏辉说出“对不起”的时候,沈航感到心给狠狠揪了一下。他若是飞扬跋扈,自己还能扯着嗓子跟他吼;他若是敢动手,自己打不过也一定奋起还击;只是当他哑着嗓子道歉,沈航象是个充气的刺猬破了个洞,那本来高高举起的坚硬的刺,都瘪了。他侧着头,努力不去看苏辉的眼睛,却也没说话,沉默在空气中流动,无声无息。八年的相处,谁也瞒不了谁,两个人之间的问题即使没有正式拿出来谈过,心中也各自有数,不过在难以排遣,找不到出口的时候,都互相蒙蔽罢了。如今逼不得已,晾出来,才发现长了苔,发了霉,老旧得无法收拾。

初识的年代都是黑白的,恍惚的记忆,有时侯也会骗人。幼儿园里的事情,都是后来阿姨陆续跟他说过,其实他自己没有记住什么。阿姨说,沈航是后转过去的小孩,向来乖巧得很,却总是跟苏辉合不来。她还做了个很可能的猜测,“大概是苏辉偷着欺负你吧?反正你就是不喜欢他。”沈航觉得这哪里是可能?一定是事实。可说给苏辉听的时候,他很不屑地回答:“怎会?我从来不偷着干坏事,要欺负你也会明着来,你记得什么?”沈航确实也不记得什么了,所以也不去追究这些陈年往事。

后来是怎么合好的?是因为苏辉的奶奶搭的桥。苏辉的父母都在北京军区工作,还有一个哥哥姐姐,也都跟着父母住在北京。因为他那时候年纪小,一直跟爷爷奶奶住在东北。上幼儿园的时候,所有的小朋友都希望自己是第一个给父母接走的,然后在所有的小朋友的注目下,牵着父母的手离开,那是比写字算数第一名得了小红花还要光荣的事。苏辉总是将那荣誉紧紧地抓在手里,而沈航正好相反。后来发现两人是住在一幢公寓里,苏辉的奶奶向来热情,也就两个孩子一起接了,这习惯一直到他们上小学也没间断。这些沈航是有记忆的,他模糊地记得开始三个人是坐公车的,有了座位,奶奶会让两个小家伙挤着坐。沈航小时候是瘦瘦一条儿,用苏辉的话说,“他有条缝就够坐了。”慢慢地,苏辉家里有了车,司机就会开车来接他们,车很宽敞,他们有时候还会在车里疯仗,或者头挤在一处看《三国》的小人书。

那么多年,一眨眼就过去了,沈航宁愿回到那无忧无虑的年代,两个人放学后一边吃冰棍一边在跳上路边的栏杆比平衡。然而时光总是在你想停的时候,走的飞快,在你希望跳进的时候,缓慢地摩蹭。就好象现在,两人谁也不知道要如何解决面前的难题,这样的瞬间,却好似永远也不会过去。

长久的沉默似乎帮着沈航积攒了勇气,他觉得这疼痛的一步,总要有人来执行,自己来割,伤了苏辉,自己也跟着疼,算是公平。
“从懂事开始,就咱俩在一起,也不知道没了我,你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去试试吧!也许那样的日子更适合你,不试就永远错过了。”
“我要是不想试呢?”
“试吧!苏辉,我知道咱俩不一样。‘娘娘’说我是爹不亲娘不爱,姐姐嫁老外那种三不管,我是不是同性恋,结不结婚,生不生孩子,没人管,没人在意。你不一样,奶奶最疼你,等着帮你看孩子。这些我懂,之前跟你发飙,是我不对,你没错,我也没错,可我们在一起就是错了。趁着你还年轻,再去尝试一下新生活,我占了你八年了,现在期满释放,还给你自由,你应该珍惜机会,好好做人!”
沈航想笑一笑,他觉得自己难得这么热乎乎地幽默,可咧了咧嘴,嗓子却又酸又堵。苏辉抬眼睛看着他脸上丑陋的微笑,伸出手,在那柔软的短发里温和地抓了抓,沈航却连忙躲开了,他向后一缩身,靠在墙壁上,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那手好似上了咒一样,在他头上那么一摩擦,他的眼睛就酸涩得睁不开,可他不想哭,没什么好哭的,分手是自己提出来的,被甩的也是苏辉,这时候
再哭太矫情,活该!
“你想么?”苏辉脸色很严肃,低声问道,“你想过段一个人的清静日子么?”
“想。那样对我们两个都好。”
“可我不想。”
“你不用,你可以去相亲,爱怎么相怎么相,再不会有人给你臭脸。”
“如果在相亲跟你之间做选择,我宁愿选你……”
“别,”沈航连忙打断他的话,紧张地说,“你这一变卦,不又回到谈判的原点了么?A和B你想选哪个,在两个都试以后才能做出选择不是?苏辉,别倔了,分了吧!你要是不喜欢B,再回来找A,A保证不会离开。”
苏辉瞬间抬头抢白:“A说话算话?”
沈航也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转了半天,才发现自己情急之下,竟做出这么吃亏的承诺。可他敢说那不是心里话么?他难道不清楚自己的心,早已习惯了这个人,一时之间都无法再对别人展开么?沈航终于点了点头,却不了苏辉得寸进尺起来:
“‘马自达’也不行!你让他离你远点儿!”见沈航瞪起眼睛,才放缓语气,却显得更加认真地说,“你要分,就分一段。如果不听你的,你又说我把你的话当大便。你说你才出来几天?就学会这么恶心的脏话?再继续留几个月,就整个一流氓,那不是逼我对A死心?”

尽管两人都尽力维持在一个笑脸的结束,可沈航不觉得苏辉的表情比自己好看到哪里去,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灰朦朦夜色之中的时候,沈航的心,每一次跳动,都隐约传达着一种莫名的疼痛。“夏之门”传出一阵阵音乐,那是汤力最近经常唱的一首“ 100 years”

I’m 15 for a moment
Caught in between 10 and 20
And I’m just dreaming
Counting the ways to where you are

I’m 22 for a moment
She feels better than ever
And we’re on fire
Making our way back from Mars

15 there’s still time for you
Time to buy and time to lose
15 There’s never a wish better than this
When you only 100 years to live?

八年,我们的青春投注给一段感情,再过十年,再过八十年,当世界已经变的面目全非,我们还能留住什么?恐怕即使那衰老的记忆也不再可靠,所以才注定,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总是光溜溜的一个人,没人陪伴。



第九章

门被向内拉开,露出沈航叼着温度记的脸,头发有些乱,脸色稍微显得憔悴。潘在门口犹豫半天,看着干净得反常的地面,最后还是脱了鞋,并顺手把破录音机放在沙发的扶手上,很小心,因为就是慈悲的老家伙给了他找上沈航的借口。昨夜,沈航并没有回“夏之门”,而是直接离开了,连钱包都忘在酒吧,不知道是怎么回来。唐鸣打赌说沈航跟男朋友双双离开,所以才会钱包跟录音机都不要的时候,潘的心里竟有点酸。

“昨晚风吹多了吧?”来过几次,也熟了,他知道沈航是不会招待自己,于是也不拘谨,“发烧了么?”
“有点儿,”沈航从嘴里拿出来,冲着光线,装模作样地看了看,便甩几下,扔一边不再理。
“多少度?要不要看医生?”潘觉得沈航看起来不太好,隐隐觉得昨夜那场谈判,大约是不太愉快。
“不知道,看不懂。”沈航明显没当回事儿,转身走厨房,“要喝什么不?”
潘刚刚因为沈航的粗心大意皱眉,走过去捡起那温度计,读数因为沈航那一甩,已经恢复,看不了了。
“你家里除了凉水,还有什么能喝的?”
“有茶叶,要喝自己泡。”
“行,我给你泡点吧,你发烧,喝点热水对身体有好处。”
潘跟着挤进厨房,才发现沈航家里连水壶都没有,这人对物质的要求真是让人哭笑不得,于是试着邀请他出门吃饭,竟答应得很爽快。潘心里挺高兴,嘱咐在卧室换衣服的沈航带件外套,“海边风大,凉。”
“你昨晚怎么回来的?”出门前他问。
“走回来的。”沈航锁门,说得漫不经心,“回来你帮我看看空调吧,昨晚回来吹了半夜,也没等到热风。”

“大唐”是太阳湾附近的一家海鲜馆,在海边兴建,靠海的一面,连着天棚都是窗户,晴朗时海天一色,全在眼底。潘看着对面低头闷声吃饭的沈航,似乎整个世界只剩他面前的那盘“姜丝蒸海蚌”。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烟,稍用力攥了攥,还是没拿出来。
“唐鸣说你男朋友追过来。” 见沈航吃完,给他面前的杯子添了茶水,潘才缓缓地问道,“分手了?”
黑发的头,在阳光里显得颜色有些浅,却还是点了点。潘没再说话,从湖滨走回家怎么也要三两个小时,再吹冷风到天明,可见这手分得不那么容易,沈航这人外表大咧咧,迷糊糊,其实也是藏着颗敏感的心。他没有在这话题上纠缠,见盘子给吃得干净,于是说:
“再叫两份给你打包,明天热着吃吧!”
“这是在扶贫么?”沈航喝光了杯子里的水,“明天发工资,你月末再请我吧!那时候手头儿紧。”说着发现了窗外的风光,象发现新大陆,“咦?这风景不错哈!”
我进来的时候还特意跟服务员说要靠窗的座位,说那里风景好,你这么半天酒足饭饱地才发现,也太,后知后觉了吧?潘却也没搭腔。沈航并不经常跟自己吃饭,哪怕是月末很穷的时候,他宁愿去跟唐鸣蹭酒喝,也不找自己。
“吃饱了,我带你出去走一走。”

阳光再暖,十一月末的风,从清凉海水上吹来,依旧带着湿润的凉意。退潮了,袒露出大片大片的沙滩,平滑得象是冬天大雪后的清晨,那尚无人踩踏的雪地。
“跟唐鸣分手的时候,你难过么?”沈航面对着渐渐后退的大海,头也不转地问。
“还行,没怎么难过。我跟他,其实不太适合做恋人,是我强迫他好几年。所以分的时候,大家说开,倒觉得好相处。”
“我跟苏辉一分,就连朋友也做不成。他那性子,不恨我入骨,我就烧香拜佛。”
只是心里难过,想霸占着他,只归自己一个人用,不做别人的儿子,孙子,更不准做别人的男朋友……又害怕他真的只属于自己。到最后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恐慌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该一如既往地坚持,还是拖泥带水地放弃;在一起也吵,分开也要吵;谁该进一步,谁该退一步;每日竭斯底里,在跟谁争取?争取什么?而如今终于划清界限,为什么觉得背后周围都是空荡荡的一片,风从身体穿过,连自己都透明得跟个影子一样……不知所措。

有种人,是别人劝不了的,他们通常看起来非常不敏感,遇事也爱装糊涂,其实心里又都是通透地明亮,玻璃一样,不小心就碎得难以拼凑,自己的伤也只能依靠自己的再生能力,独自恢复,艰难而缓慢。沈航就是这样的人。今天就是跟他说再多,也是徒劳,除非他自己走出来,否则苏辉就是永远的阴影。就算是太阳,也有穿不透的阴雨,潘忽然有点嫉妒,这厚重难缠,挥之不去的苏辉,竟然能如此左右沈航的情绪。

好在沈航不是个固执悲伤的人,在海边缅怀一阵,便转身要回家:
“冷。什么鬼天!明明大太阳。”
潘心想,大北方来的人,竟抱怨这么好的天气。该不是你真发烧了吧?
“那回去吧!我送你,顺路可以看风景。”
车子开上环岛路前,潘问沈航:
“从哪头走?左边可以看鼓浪屿,右边可以看……我家。”
“啊?跟鼓浪屿齐名的名胜应该是赖昌星的红楼吧?你也住那里?”
潘笑了,一转方向盘,车子右转,向着会展中心的方向开过去。这路以前带沈航走过两次,只是他不记路,每次都觉得新鲜,好象从来没走过。

经过他长大的地方的时候,潘并没有停下来,只是放慢速度,指给沈航看他就读过的小学。沈航朝那方向看去,只见一棵巨大的榕树下,崭新的校门写着“曾厝庵小学”。潘说起他小时候,学校非常小,同学都是邻居,说到放学也没有多少作业,成天在海边疯,那时候有个露天的戏院,周末还放电影,海鲜市场一到夏天,臭烘烘的……现在都变了。沈航一边嘲笑他,“只有老头子才会老想当年好不好?”,一边也不禁想起小时候的生活,想起童年,想起很多很多陈旧的画面,每个画面里,都有苏辉,他是自己过去的一部分,扎根很深,分割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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