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渊仿佛被什么牵引着,加紧步伐出了无梁殿。扬首望向青华殿的方向,却生生定住再也移动不了脚步。
桃林。
他明明记得那是一片成荫杨柳,不知什么时候却换成了整齐的桃树。此时尚不到桃花开放的时节,桃枝上布满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花蕾,露不出零星粉色,也没有半片绿叶,猛一看去像是枝干上密布了结痂的伤疤,比往年的柳绿更为凄凉不说,还凭添了可怖。
明明,是一片杨柳。郑渊呢喃着,有什么东西悄然爬上了心尖,让他因恐惧而战栗。"来人",他失控的大喊:"这宫里的人都去了哪里?"
一直在郑渊身后亦步亦趋却不敢打扰的大将王启应声上前,向郑渊禀报:"陛下,臣等同齐军已经搜过一遍,宫里能走得都走了。"
"魏帝家眷呢?"
"魏太后廖氏,皇后梁氏,自知无幸,均悬梁自尽于养心殿。还有些许个宫女尸首陪葬,大概是被人活活勒死。"
"魏国王公呢?"
"臣已派人清查各亲王府第,陛下放心。"
"那,"郑渊有稍微的失神,随后柔声问道:"那尹檀呢?"
王启一愣,才明白静怀帝问的是魏平乱王,赶紧奏道:"搜遍了大魏宫,也不见袁尹檀踪影。臣已下令,即刻关了城门细细盘查。"
自罗渡城破后,郑渊几乎没有再插手过军中事务,一切都交由王启处理,俨然让他做了军中主帅。现在虽然静怀帝就在跟前,王启仍是自作主张的安排好了一切。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越权,掐住话头仔细观察郑渊的脸色,见到郑渊脸上一派平静,才微微放心。
郑渊听完王启奏报,神色稍舒,又待得片刻,才转睫低声问道:"瑾鑫帝呢。"这明明是个问题,郑渊说来却不带任何询问口气,倒好像已经见着了魏离,正要同他说话。
王启神色一紧,低下头去,期期艾艾了几时。郑渊却也不着急,转过脸去盯着那片桃林出神。他想起以前曾同魏离一起攀坐在佐明殿后的桃树梢上,怀着满腔敬畏眺望宫外璘霄城的影子,风大一些的时候树枝摇晃得很厉害,魏离就会悄悄扶住他的手臂。
王启见捱不过去,只得开口道:"陛下明鉴,入璘霄之前臣曾同齐国陆将军约法三章,要生擒瑾鑫帝,供陛下发落。陆将军亲口允诺,臣才让齐军先入的城。不想陆将军虽守城信,齐军中却还有数十名碾尘军士,日前没同邵将军一道离开......碾尘军恨魏帝入骨,又素来骄横跋扈,便是陆将军也号令不了......"
郑渊听到这里,猛地回过头来盯着王启,紧抿的嘴唇透出惨淡的朱红。王启哪里还敢说话,只把头埋得更深。良久才听得郑渊幽幽道:"然后怎样?"
王启仍是不敢抬头,声音几不可闻:"方才,陛下入殿之时,陆将军差人送来......送来......"他将心一横砰然跪倒:"魏帝首级。"
郑渊身形一震,面色转为雪白,手心中沁出冷汗,一时间口干舌燥,竟不知如何作答。数十名碾尘军士,换作任何人都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那般自负高傲的魏离,到头来却死于一哄而上的兵卒之手。郑渊盼了那么久牺牲了那么多想要见他一面,却换来这样一个荒唐可笑的收稍。
他昨天想了一夜,见到了魏离应当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是要自称为"朕"还是"我",如今都用不着了。他却好像又并不是十分伤心,只觉得以前在书里读到过人世间的万般情爱,千种风情,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他接过王启递上的木匣从容开启。除下了黑豹龙冠,魏离眼睑轻阖,颜色如生,乌发散了满匣,衬出他形容如玉俊美难言,挺直的鼻梁下,嘴角仍是带着那三分自持两分骄横半分凉薄,只可惜再也见不到那双墨玉的眼眸。
郑渊伸手抚过魏离的脸颊,向他轻轻絮语:"那时候你教我璘霄的一首民谣,‘兽烟吐,玉筝闲,缘君一回顾,为君误佛弦',你可还记得?那日东宫里你说我像是白莲的倒影,中秋节瑶月湖上清唱最好的那个唤做柳娘,你可都还记得?"
"最后一次在佐明殿见你,你问我,喜不喜欢......喜不喜欢......"郑渊的声音慢慢低沉转为呢喃,注视着目匣的目光里带上了一种说不出的温柔倦怠,候在一旁的王启却只听得心惊肉跳,"然后我说,我爱......你,可记得?"
王启看到他缓缓跪下去,将魏离的首级自匣中小心翼翼的双手捧出,似乎舍不得立刻将他唤醒。郑渊凝视着面前过分熟悉的脸,却记不起上一回这样仔细看他,是在什么时候。他的唇边浮现出一个毫不凄凉的清浅笑容,点燃了过分苍白容颜,使本就美丽的脸一下子生动起来,瞬间光彩四射。
"离,我等了你整整五年。你却连五天时间,都不愿等我。"
王启立在边上不知如何动作,但见到郑渊竟将魏离的头颅拥在怀里,将脸贴上他如雪雨般冰凉的额头。魏离的长发安静地垂落在郑渊膝上,在明媚阳光下显出荧然生辉的淡褐色。
"你为什么连五天,都不愿意等我。"郑渊轻声责问。他低头看到魏离失了血色的脸颊上有泪水纷然滑落,才知道哭的那个人正是自己。
郑渊清楚地记得,在好多个轮回之前,有个一身白衣的少年向他许下过一个诺言,他说要采了桃花瓣存起来,天天让郑渊看天女散花。那天的阳光很刺眼,郑渊没能够看清楚少年的脸,只看到了他眼角眉梢的飞扬跳脱。
郑渊当时并不知道,色之极媚者,莫过于桃;而寿之极短者,亦莫过于桃。古有红颜薄命之说,单为此种。
好多个轮回之后,无梁殿的垂杨变成了满林桃树,而他醉死在这片桃林之中,怀里抱着他的爱人。
今生今世给过他的唯一许诺,魏离从没有忘记。
他不曾负他,他不曾负他。
魏瑾鑫六年二月廿八,璘霄城破。魏瑾鑫帝离为齐军枭首示众;魏后梁氏自缢身亡;魏丞相刘茗及其妻女、安国将军章阑、宁国候夏远自刎殉国。齐郑军纪严明,百姓秋毫无犯,只在郑静怀帝的命令下,焚毁了连绵八百里的大魏宫。郑军主力在璘霄破城后的翌日就拔营回朝,留下齐军抚民整顿。
灭魏之后,齐郑一并接手了原本魏国的附庸梁国。梁国全归齐国所有,而魏境内自湘城到璘霄的土地由二国平分。璘霄更名为东瑶,同齐都瑶京相互映照。这一看似对郑国有利的划分没有任何现实意义,郑国地处齐魏之间,齐国要管辖原先魏境内的土地,势必要将郑国划入势力范围。至此,宣明帝齐显扬基本完成了六国的统一。
此后数年里,只因为顾及于芄兰大长公主,才迟迟未对郑国实施吞并。
那一年,魏国并不是唯一失去主君的国家。静怀帝郑渊在还朝途中病势转急,崩于湘城,郑太子捷登基,称明安帝,遵奉齐皇后为圣贤太后。据记载,湘城正是当年郑渊返郑被困,获袁尹檀搭救之所。灭魏的郑渊终究没能走出魏国,仿佛正应了当日湘城太守李灏奇的诅咒,死于魏人之手。
几乎在郑渊驾崩同一天,提前离开璘霄的齐将邵阳终于踏入瑶京地界。少年得志风采飞扬的将军在马上昂首眺望阔别已久的国都,不期意映入眼帘的却是满城素缟。
后世的论述里对郑渊毁誉参半。有人指责他的懦弱无能,反复动摇勾结魏人;也有人为他辩护,认为郑渊有着深不可测的心机权谋。他们甚至断言,当日郑渊故意让魏离诈降得逞,就是为了挑起碾尘军同魏军之间的仇恨,将这场本来以魏郑仇恨挑起的战争,转化为齐魏之间的势不两立。不论如何,没有人能够否认郑渊是魏国灭亡中不可或缺的一环,静怀帝郑渊也因此成为后来人们喋喋不休的话题。
随着魏国的消失,六国时代的精彩历史也随之结束。所有不解的谜团也只能淹没进尘埃,慢慢被人遗忘。有的史学家把魏国的灭亡作为六国时代一切终结的标志:英主的终结,奇臣的终结,名将的终结;而唯一继续存在的,只有刚刚拉起帷幕的传说。
所谓传说,便永远只在英雄的身后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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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后面的某C废话:
咳咳,那个,我说,大家,先不要打,先不要打!!!飞逃中......
那个,真的不是偷懒,我仔细想过很多种郑渊同魏离的相逢,对话,最后才决定的这样的结局。魏离最后想要同郑渊说什么,永远也不知道。他是个从来不会把自己的感情说出来的人,到了最后也没有例外。
后面还会有一个尾声,会把事情交代清楚,比如小魏的那个锦囊,小邵跟桓延,还有宣明皇帝的结局,也会有小袁出场。
呵呵,敬请期待
尾章跟序章一样,前面是叙述,后面是小袁第一人称"我",看起来可能有些别扭。
嗯,再谢谢。
尾章
齐宣明八年春,护国将军邵阳率部还朝。其时齐太后姚氏新丧,瑶京上下尽皆素白。姚太后早年曾同齐国诸王密谋另立齐显思为帝,事败后便一直幽居偏宫。她同宣明帝显扬并不亲厚,却毕竟是他生母,宣明帝为尽孝道,按齐国祖制半年不得乘车舆出行。于是就有了六国史上前所未闻的,皇帝步行出宫至城外亲迎大将的奇事,让整座瑶京城啧啧称奇。
目睹这一幕的百姓竞相传说,陛下不掣车马立候于城外,一路疾驰而来的邵将军却似乎没见着陛下,又或者惊喜太过忘了下马,若非左右随从硬拽住了将军的坐骑,只怕将军便要就此冲入城去。将军后来对着陛下也不行君臣之礼,只巴巴望着瑶京城内。陛下进前对将军说了些什么,将军这才幡然醒悟屈膝跪拜,那景象令人费解之极。
邵阳回朝后,宣明帝极尽封赏,邵阳只说自己不过尽臣子本分,将皇帝的好意一一推谢。宣明帝本要赐他齐姓,而后封王增邑,正式接管碾尘军。然而据说宣明帝在朝堂上流露此意之后,竟被邵阳当着众臣之面婉拒,坚持碾尘军当在桓王麾下。宣明帝无奈之下只得作罢,而遭遇重创又无人实际统领的齐国碾尘轻骑,也就此名存实亡。
邵阳拒绝封赏的理由,敬谢皇帝的姿态,永远是谦卑得体的,就连手中的兵权都愿意轻易交出;而他的声望以及宣明帝心中对他的宠爱,使得皇帝对邵阳的毫不领情一筹莫展。另一方面,齐国百姓拭目以待他们凯旋的英雄加官进爵,对邵阳的封赏因此势在必行,这便使得宣明帝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朝堂之上议论纷纷,这功名赫赫却不求任何封赏的青年将军,究竟是前所未有的虚怀若谷自觉受封有愧,还是前所未有的目中无人存心给皇帝难堪。
终于平定魏国后月余,邵阳封天下将军。宣明帝向诸臣说道,"齐国江山,四成乃属邵卿。今邵卿已赏无可赏,朕惟以天下封之。"
一句"赏无可赏",既轻描淡写遮去了之前之后关于封赏的种种尴尬,又给了邵阳旷古绝今的赞誉。是年十八岁的齐宣明皇帝显扬,俨然早已拥有可媲美于任何君主的,政谋权术的完美掌控能力。
这一段不足为外人道的波折虽然在民间被传得出神入化,却并没有在史上留下任何痕迹。后来人所看到的,只是齐史直接记载天下将军受封的寥寥数语:
"及阳还朝,上以功大,笑谓曰:‘无他,今惟以天下封卿!'对曰:‘臣无二想,但一愿相请尔。'上止其言,抚其手曰:‘朕固知汝愿也。然今天下可予,惟汝愿难成矣。'"
邵阳所求的愿望究竟为何,再也无从得知。从此百年在齐地民间都流传有"一愿天下"的说法,作为此事最忠实的见证。
对宣明帝而言,战后的岁月并非坐享其成,而正是更严峻挑战的开始。一方面他顺应民心减免了赋税,另一方面又千方百计填充国库重建军备。百姓们偶然会看到宣明帝的随行车架停在如今门可罗雀的桓王府。令齐显扬稍感安心的是,东瑶一带粮米富足,很快回复了农耕商贩,并没有一点不安分的迹象。
齐宣明九年初,正当齐国逐渐回到正轨的时候,桓王齐桓延薨于齐都瑶京。齐人虽然听闻桓王回京后久病不愈,却到底不料他竟逝于英年。宣明帝大恸之下,以父礼葬之,修桓王陵于瑶京以东。出殡当日,宣明帝身带孝服,扶棺悲怆而走,几几踉跄不能行。瑶京城内围观百姓哀声震天,哭死者有数十人之众。
宣明十年夏,天下将军邵阳亦染急症薨于瑶京,时年正满二十二岁。这一噩耗同桓王薨逝相距不过一年光景,瑶京城尚未从愁云惨淡中完全恢复,又被接踵而来的浓重悲哀压得透不过气。宣明帝遂下诏,此后三年齐境内不得嫁娶、寿筵、庆生,并修将军陵于瑶京以西,正同气势恢宏的桓王陵遥相对望。民间传说,宣明帝这般安排,是想让他最亲赖倚重的两个人,永远为他守护着瑶京。也有流言说灭魏后陛下一直忌惮天下将军功高震主,之前数月已将其软禁,将军实是抑郁而终。
宣明帝的身体亦在那一年急转直下,其间有月余称病不朝。失去了左右肱骨的宣明帝比以往更为落落寡欢,数次流露出发兵灭郑迎回芄兰大长公主的意思。其时郑明安帝年纪尚幼,朝政由芄兰大长公主同三位重臣一同把持。而宣明帝灭郑的愿望,屡屡因芄兰大长公主的巧妙周旋难以实施。
这许多事情,有些是我亲眼所见,更多的来自于沿路的道听途说,同脚下村间的土路一般,荒草丛生难辨真假。我生平第一次踏入齐国都城瑶京的时候,已是宣明十年的秋天,也是邵阳死去的两月之后。此时距离璘霄城破,不足三年,而距离郑渊叛魏私逃,也不过区区八载光阴。
然而我所有的朋友,敌人;我所爱的,所恨的,所惧怕的,所厌恶的......所在乎的一切,都已经不在了。
父亲在世的时候曾说,这世上有太多的事情,穷尽人的一生也无法改变分毫。而人的一生,又可以有许多个八年。父亲却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那些改变虽然穷尽一生也无法达成,却永远在一瞬之间发生。
我仍然常常记起在璘霄城的最后一个晚上,陛下于宫中大宴群臣。觥筹交错间,武将文臣争先恐后以身殉国,血污了满地,人们放肆夸张的哭笑呼喝也铺了满地。朝臣们终于都将目光投向我--在他们心中便那个最应当拔剑自刎的人。我的死亡将成就这场狂宴的高潮。我将目光投向端坐殿上的陛下,他只审视着眼前的一切,一盏盏倾杯。
第二日破晓的时候陛下在青华殿上向我道别,他说尹檀,要混于逃难平民之中出城,委屈你了--但是,你定要帮朕将这锦囊交到郑渊手上。他沉默片刻又说,你快走吧。我们说好了,谁都不许回头。
我点点头,想不出还有什么应当出口的话。最后一次跪拜了我的君王,我转身走入璘霄城内的纷乱恐慌。
他却在身后突然开口:"小袁!"
这是在少年嬉笑打闹时的称呼,我已许久不曾听到。蓦地回转身去,陛下好像以前太子时候那样,向我露出一个孩子诡计得逞时候的得意笑容,仿佛在说,说好了不准回头,你输了。
我也便如从前那样,用不以为然的眼神告诉他自己已经看穿了他的伎俩。他不用回头也已可以看着我离开,这场游戏从一开始有失公允。陛下会意地笑笑,冲我挥挥手,顾自转身往内殿走去。
这次,换我不用回头便可以目送他离开。陛下从来都是这样,不愿亏欠,也不肯服输。我听到他愉快地说:"小袁,还是我赢了。"
出城之后我才听说,邵阳已经不在军中,碾尘军残部无人管辖。那时候我有一瞬间的犹豫,想要折回去护卫陛下,璘霄城门却在我驻足的时候关闭。
后来我回头望见陛下的头颅被齐军高悬于城楼之上。那天早晨东升的日光打在陛下平静俊美的面容上,好像是一尊沐浴在圣光中的神诋,高贵无人能及。
出城之后我一直向西走,先去郑都璃歆,然后去璘霄以西我看得到和看不到的地方,也许就这样走下去。我微微担忧如何将锦囊交到静怀帝手上,却在璃歆听到了静怀帝崩于湘城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