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渊————Ciel Mu
Ciel Mu  发于:2008年12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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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解不解的望他,齐桓延向他解释说,齐军久在内地,在雪中亦能走马奔跑。而魏人却会完全限制于这罕见的天气,进退不得。桓王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卢解从他的眼睛中捕捉到一丝他曾以为再也无法见到的兴奋激昂。这种跳跃奔放的感情属于少年时代初出茅庐的七王子桓延,曾是幽暗宫闱中最瑰丽的风景。
昭和帝驾崩之时,桓王未满弱冠,同现在的邵阳差不多年纪。八年光阴里他收敛起当年玩转江山的风华,临危受命辅佐幼主,奉诏监国却从未有半点僭越。卢解眼见他眉眼日益淡漠,容颜沉肃如水,没由来的觉得心紧。
齐桓延见卢解不搭话,便将目光移向他望不到的帐外:"卢解,你当看到,待得雪止放明,凌霄江畔便尽是我齐人天下。"
卢解猛然警觉,听他话中有话确有捉摸不透,正要追问,却听齐桓延以一种不知是倦怠还是不舍的语调,轻轻吩咐道:"等邵阳回来,你去同他说,要送我回瑶京养伤。"
卢解立刻劝道:"殿下千万不可。此去瑶京,路途颠簸,再加天雪难行,殿下贵体......"
"卢解,"齐桓延打断他:"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今日一战后,邵阳便能真正统帅碾尘。我再不应留在这里。即便冒些险,也是值得的。"他轻叹一声,向军医道出从未出口的肺腑之言:"--卢解,我想看他振翅高飞,你明白么?"
卢解涩声道:"王爷是做这般想--小邵将军那里,王爷却要他怎么办?"
齐桓延一愣之下,低低苦笑道:"我原本以为,这一生上侍于君,下交于友,俯仰之间便可无愧天地。如今......而今却辜负他这许多。"
卢解本是心疼邵阳,眼见桓王神色转瞬黯然,心下亦是不忍。宣明帝偏爱邵阳,忌惮桓王,这在朝中已是尽人皆知。卢解虽不知其中究竟,也料想桓王定有许多苦处,赶忙道:"方才是属下失言。王爷是为尽天下人,天下却又有多少人负了王爷。"
齐桓延闻听此言,不禁哂然:"天下之大,所负之人,负我之人,又怎么算得清。"他看卢解一眼,语调忽沉,垂眸道:"邵阳--他不一样。"
齐桓延知道自己从来算不得君子。他自小长在皇家,辅佐两代君王,拉拢人心,党同伐异,怎样的权术手腕不曾见过。身在朝中手握天下,总有明争暗斗,争权夺利,哪里还容得清高傲物洁身自好。虽说终是为了江山社稷,却毕竟不能事事公允,总难免对这人那家有所亏欠。然而大事不拘小节,也顾不了这许多。
邵阳在他心中,却是不同。自他初入瑶京,一路行来,齐桓延凡事都为他反复思量,仔细斟酌。原先他只是喜欢他聪明乖巧,后来爱惜他天赋异秉,再后来......。他只怕碍了他误了他,却最终一点一划伤他最深。这一点,他宁愿邵阳永远都不要知道。
卢解正要答话,却听帐帘掀动,邵阳披甲入内,才知道齐军方才已经回营。邵阳入得帐来并不说话,只是盯着桓王。桓王将目光移至别处,卢解察觉到气氛的怪异,先向邵阳道:"正要禀告将军,日下天冷湿寒,王爷的伤总不见起色。我正同王爷说,还是依照将军原先提过的,早日送王爷回瑶京的好。"
邵阳也不表示,淡淡道:"请卢先生先回去。我同殿下有话说。"卢解见他铠甲还带着血迹,眼睛却不看自己,神色竟如那日桓王受伤之时一般,猜想是出了大事,便行礼退了出去。
邵阳待得卢解离开,又沉默了片刻才忽地闷声道:"于将军死了。"
齐桓延没来得及答话,邵阳抬眼看他道:"我都知道了。"
齐桓延一怔,第一次在邵阳面前没了说辞。他想要说些解释的话,却见邵阳慢慢在他榻前跪下,颤声道:"陛下答应过我的,只要我对他永无二心,他就不会伤你。陛下,明明答应了我的......"后面的声音低的听不到,竟是泫然欲涕。
齐桓延苦笑起来。他并不知道邵阳曾经去见过侄儿显扬,却也能猜到邵阳的这番恳求只能更坚定了显扬要除掉自己的决心。他看惯翻云覆雨,邵阳却是这般纯净心性,以为对于一个君王而言,还有承诺这种东西的存在。他微笑起来,轻声道:"傻孩子,我不是告诉过你,在这个国家里,凡是齐姓之人,都是不能相信的。"
"我不是孩子了。"邵阳飞快扬头的反驳,随后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抿住嘴唇,恳求似的开了口:"殿下别回瑶京去,好么?等雪霁之后攻下罗渡,我陪着殿下回去,可好?"他从没有向桓王要求过什么,更没有想过有一天竟会尝试去更改桓王的决定。如今他求他不要回去瑶京,全是为了桓王的安全,祈求的语气却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事。
齐桓延柔声道:"你放心,如今我既已交出兵权,陛下便会留我在瑶京修养,以彰显对臣子体恤之心。"邵阳摇头道:"陛下的话,我再也不信了。他答应了我绝不伤你,却为什么......"他早顾不得这般议论皇帝,已是不敬之罪,只因还念着几分当日少年情谊,后面的责难才没有出口。
齐桓延轻叹道:"陛下对你的心,你是知道的--又怎能这样怪他。"
邵阳闻言脸色一凛,俊脸上退去了方才祈求之色,半晌不语,原本晶亮的眼中狂澜翻卷,也不知是悲是怒。齐桓延知道邵阳定是恨宣明皇帝不守信用,也气恼自己居然为皇帝求情。他正要开口,却见邵阳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目不转睛盯着他开口道:"殿下单知道心疼陛下--那,我对殿下的心呢?"
这句话里没有半点责问语气,见他神色竟甚是凄然。他一厢情愿喜欢殿下,本想就这般远远看他守他。他不领他的情,不明他的意,对他不假辞色没有一句温柔言语,他都不怨。他把自己放得那么低那么卑微,那人却居然说出方才那么无情的话。桓王想的是天下江山,是君王子侄,是陛下的心,朝臣的心,碾尘军的心,他却可曾想到,他邵阳,也有一颗心。
齐桓延神情一变,再不料邵阳竟问出这句话来。邵阳见他不语,又低声道:"还有,殿下自己的心呢?"
"......方才我同卢医官说话,你听见了?"
邵阳低下头去:"我本想问殿下箭伤的事,又怕一时言语莽撞冒犯了殿下,就在外头站着不敢进来--我不是存心的。"他的声音仍然很低,却在听了齐桓延的那句话后掩不住的欢喜,"我知道殿下从来是为了我好。可是,我的心,不是那样的。"
说话的时候,他早将手放在塌上,一点一点,悄悄靠过去,不时地抬眼看那人,生怕他觉察到自己的小动作。等话语说完,他也终于鼓起勇气去握齐桓延覆着的手,却离得稍远了一些,伸出手去只刚好触到他的小指,立时便红了脸。他讪讪的想把手移开,齐桓延在这个时候微笑着将手翻转过来,正把邵阳的手握在掌心。
他总是想邵阳好,要让他前程似锦青史留名,要让他做天子信臣军中权将。然而很多时候,心之所在,却并非世人眼中的那一个好字。他自以为是的牺牲,给了他名震诸侯,威扬四海,而邵阳最要的幸福,就在他紧握的手上,他却一直吝啬着不肯伸手过去,天下还有比这更愚蠢的事情么。
邵阳望着他的眼睛,看到里面似曾相识的温存缱绻,微笑起来。他为何早没有想到呢,那夜里散落的温柔眷恋,本是对最舍不下的人才会有的目光啊。
"殿下,"邵阳忍不住开口:"十五岁生日的时候,我对殿下说过一句话。那个时候殿下说我还不明白,说五年之后如果我还是这样想,再把这句话告诉殿下--我......"
"邵阳,立春的时候,我在瑶京等你。"齐桓延打断他,一字一句声音很轻柔,"到了那个时候,你再同我说你现在想说的话。"
"可是,即日同魏人决战,我怕......"
齐桓延笑起来:"如果不能在瑶京相见,现在说那句话又有什么意义呢。"
邵阳站起来俯身过去,很想看清楚这个带着温度的笑容,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殿下才说过,凡是齐姓之人,都不能相信。"他怀疑担忧的仔细看他:"陛下当真不会害你?"
"我不骗你"。齐桓延本想解释几句让他安心,被接下去一个慌张而笨拙的亲吻堵住了即将出口的话。


齐宣明八年二月,在宣明帝的一再劝说坚持下,齐桓延自罗渡返回瑶京。齐桓延来时,率三千碾尘星夜兼程,五日内便达罗渡;返时却需医官卢解一路看护,车舆不敢快行,再加其时魏地遭逢罕见的大雪,路滑难行,足用了近二十日才抵瑶京。史载宣明帝亲候于北华门将桓王迎入城内,在遥望见桓王车辇的那一刻潸然落泪。
宣明帝面上的叔侄无隙瞒得了百姓,但无法在朝臣面前遮掩起他对桓王的忌恨。桓王回京后加获封邑,宣明帝亦特地为了叔父的安心修养而重新修葺了桓王府,从而也开始了调养名义下对桓王的软禁。自昭和帝末年初登朝野,到未满弱冠之年监国辅政,再至重创于罗渡竟终生再不得骑射,齐桓延令人叹为观止的政治生涯,在他重回瑶京之后划上了休止。数年时间里,他接手下昭和帝来不及收拾内忧外患的残局,肃清朝野芟夷大乱,随后转交给宣明帝供以挥霍的大齐盛世。监国之时齐桓延政绩昭煌,事后往往让功于宣明帝;宣明帝亲政初年齐桓延对他屡有提点,在朝堂之上却从未有一次同少帝意见相左;他在还政时候毫无保留,又将一手成就的邵阳送到宣明帝身边听用;在后世看来,这个聪明一世的男人好比是一步一步亲手将自己逼上了绝路。史学家们在心折于他惊世才能同时,也不禁揣测他究竟怀有怎样的隐忍心思,毫无怨言的承受宣明帝的所有手段阴谋。
在齐桓延回京的同时,罗渡僵持的两军也着手面对最后的决战。瑾鑫六年一反常态的气候无疑为魏军敲响了丧钟,也给近来连折大将的齐郑联军提供了不可错失的良机。

魏离在罗渡城内不经意见望见对面的璘霄,素白颜色下的璘霄对魏离而言触手可及又无比陌生。他凝视着阳光下刺目的皑皑白雪,仿佛看见他所有的野心骄傲都被生生埋葬。
"朕,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雪。"魏离回身向站在他身后的袁尹檀微笑:"尹檀你呢?"
"臣也没有。"
"朕记得以前郑渊刚来的时候,就抱怨说璘霄总也看不到雪。"魏离回头,反射的阳光刺得他眯起眼睛,视野因为过分明亮而失却了清晰,他感到眼中一阵湿润,"你看无梁殿上全白了,青华殿稍矮一些,他在军中也应当看得到。"
"陛下,"袁尹檀顺着魏离的视线望向璘霄,目光最终落回魏离清瘦的背影。魏离从少年起就一直保持武者的习惯,很少背对他人。只有袁尹檀站在他身后的时候,他的背影才会因毫无警戒而流露出浅浅的倦怠。"陛下,听探子消息,静怀帝--似已身染沉疴,再加这几日下雪,说是怕过不去了。"
"也是。"魏离浅浅叹道:"这样的天气,他原是受不住。那日里见他,面上气色虽硬,身子倒清减的不成样子。小时候每到冬天,就连书房都嫌阴冷不愿去,更何况如今是在军中。"语中听不出疼惜,却好像是把压在箱底的字画小心抽出那般,一点一丝挣扎起来,上面压着千钧重量。
袁尹檀沉眸不语,魏离语调一转又道:"不过,我不相信他会就那么死了。"他俯身淡淡的掸去案上带着水汽的尘埃:"他平日里看起来柔和,其实倔气得很。那么辛苦才到了璘霄,怎会就这样算了--他定要在璘霄城内见我一面,这才甘心。"
"陛下......"
"尹檀",魏离的语气忽然变得无比随意,甚至还有一点点真挚的好奇,好像是孩子在玩一场游戏:"你说,这样的天气,是不是天要亡我魏国?"
"天不由人,臣凡胎俗体,又怎能看得清。"袁尹檀微笑着回答:"臣只知道跟随陛下身边,听陛下吩咐。"
"若是朕叫你即刻去挑了齐郑大营呢?"
袁尹檀的笑意更深:"臣亦当尽力而为。"
魏离认真地看他,随后眼中露出笑纹:"那,只好赌赌看了,"他说:"惨败,或者惨胜,邵阳若能猜得中,那也没有办法。反正,我们本来也必败无疑了,不是么?"
袁尹檀脸上仍带着淡然的笑意,微微颔首不再说话,正欲转身出帐,却被魏离扬声叫住。他见魏离自怀中拿出一个小小的暗色锦囊,看不出什么质地,平放在掌心递过来:"尹檀,你在璘霄答应过朕,如果败了,你就走。"袁尹檀正要说话,魏离没有给他机会:"朕想让你,日后把这个交给郑渊。"他沉默一会儿,见袁尹檀不伸手来接,又道:"朕本来,是想上次见他的时候亲自给他的,可是朕,忘了。"
"陛下--即便兵败,也能同静怀帝璘霄相见。到时陛下亲自给他,岂不更好。"
"朕是要同他璘霄相见。"魏离手指微蜷,轻轻握住了那个锦囊,仿佛能够感到它的温度似的笑起来。这个笑容里带着即便是袁尹檀都从未见过的温柔,令他一瞬间有些失神:"到时,朕还有话要同他说......。只是,这个锦囊,朕现在不想当面给他了--只有你能帮朕这个忙。"
袁尹檀苦笑:"若果真城破,臣如何得见静怀帝?"
"朕不知道,或许可以去璃歆见他。"魏离说:"但是从小到大,尹檀你从没有让朕失望过。"他拉起袁尹檀的手,将锦囊放进他的手心:"朕知道,你以为这是朕不让你殉国的借口。"他随后又握着袁尹檀的手,将他的手指合拢成拳:"但这一次,朕是真得很想让他看到这个锦囊......尹檀,你帮朕最后一次可好。"
袁尹檀很想说些什么,然而平乱侯世子袁尹檀,从来就没能拒绝过魏离的要求。

瑾鑫六年初的雪断断续续下了三天两夜,落雪被踩踏之后凝结成冰,使得军马车架无法行进。齐郑联军的情况比魏军稍好,却因为天气的关系被彻底阻断了粮草通运。在雪晴后一鼓作气拿下罗渡成为联军唯一的机会,双方都在惴惴不安中等待最后审判的到来。
郑渊的身体自从魏营回来后每况愈下,近来魏国湿寒的雪天使他清秀的脸像极了他早夭于深宫中的母亲黛妃,在无血色的青白中透出妖异的美丽。他经常咳得很厉害,随身所带年岁久远的郑丝手绢上早已殷红一片。尤其是每日入夜之后,静怀帝拼命压抑的咳声撕心裂肺,似乎想要暗示他年轻的生命由于过度消耗,已经无可避免的接近尽头。从璃歆传出消息,齐太后已在静怀帝的秘密授意下,着手安排不满两岁的太子郑捷的继位。
在身体好一点能够行走的时候,郑渊会踱出帐外遥望白雪笼罩下的璘霄,口中喃喃着谁也听不懂的破碎语句。伫立在风中的静怀帝有一种让人心惊的脆弱华丽,所有从他身边经过的将领军士都低垂着头颅快步离开,好像哪怕移进半步,身上散发的浊世气息都足以让郑渊粉身碎骨。
齐人们悄悄议论说郑国皇帝大概是疯了。放着几万军士不管,只每日每日痴痴望着那个即将被他们摧毁的城市。远远望去,大雪下的璘霄简单庄严,同古朴的齐都瑶京也没有太大不同。在白色遮掩下,传说中的奢华糜艳使得习惯风餐露宿策马山岳之间的齐人们更加热血沸腾,他们仿佛嗅到了璘霄城内飘出的腐朽的香甜,向他们毫无羞耻的展示出六国第一都内每天都在上演的醉生梦死。
郑渊令人惊讶的出现在齐军大帐,听邵阳同郑将们商议同魏国的决战。他沉默的坐在一旁,凝视着曾在郑国云仪殿上同他勇敢对视的少年,那张年轻的脸在桓王离开退去了最后的稚嫩,也添上了一层郑渊看不懂的情绪。邵阳的计划很简单,兵分三路,两道边路包抄魏军以防他们退入璘霄城,中路军队迎战无处可退的魏军主力,利用魏军对霜冻地面的一筹莫展歼灭魏军。罗渡地形平坦一览无余,并非设置伏兵陷阱的最佳地点。齐郑联军同魏军已成正面对峙,一方粮草已断,另一方背水而战,再花诮的战略此时都及不上最简单的拼杀。因为简单,所以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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