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渊————Ciel Mu
Ciel Mu  发于:2008年12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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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不得进,退不得退。他抛不下,分不清,更无从选择哪一样最为重要。
他在乎得太多,却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袁尹檀那时候真的觉得,如果就这样死在这个少年枪下,也不失为一个好的结果。

凡是见过袁尹檀的人,不论敌友,都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个君子。荣辱不惊,温文如玉。脸上永远一派平和,神态从容。
后世们却评论说,瑾鑫帝多疑专权,袁尹檀虽是朝中信臣,却要时时审言慎行,如卧虎侧,日夜不得安眠。看似风光无限,实则辛酸难言。
正是这样的审慎言行,使得袁尹檀的一生,除了同郑渊的纠葛之外无可挑剔。魏史上关于他的记载,简洁确切到可以用忠君体国四个字加以概括,让人无从揣测这位魏国唯一也最后的异姓王,在私放郑渊之后,大厦将倾之时的心境。直到江山易主的多年之后,直到当年的风流都被雨打风吹去,史学家们才在魏平乱王本传真假莫辨的残章断页之处,发现字迹模糊的断句,不知所云。
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只落得个清风满鬓心沉若井。


离营之后,于佘见桓王回头去望,知他还是放心不下,遂策马至他身边,低声问道:"王爷可是还在担心,那人是假充袁尹檀前来求和?--王爷方才不是试过他了么?"
齐桓延沉声道:"只怕是静怀帝有心帮他。若非如此,他手无寸铁,怎能如此容易就将静怀帝生擒。"
于佘蓦然变色道:"莫非是静怀帝同魏人连通一起诱我前去?既然如此,不如先等大军赶到再作打算。"
"那日后郑将面前,却如何交待?"
"郑帝与敌私通,还要我们交待什么!"
"那,倒不至如此--大约静怀帝在魏之时同袁尹檀有些少年交情,如今故人重逢,不忍就此东西相隔吧。"桓王一面说话,一面催马速行,神色淡然如常。那夜正是朔月,天上只得两三粒稀疏星子,却深陷进天空里,散不出半点光辉。前面魏营一片漆黑,身后齐郑大营灯火照彻,却是越离越远。于佘方才就在桓王身畔同他并马而行,转脸回话时,只觉得万种灵光疾驰流逝,天地间仅剩得一种孤决颜色,凝在齐桓延如霜侧脸。眉眼低沉处,内敛中品出风华无尽。于佘随桓王八年,对桓王形容举止已是无比熟悉,此时却也不禁心下一颤,不自觉地勒马慢行,重又落回桓王马后相随。
正如齐桓延预料的那样,碾尘轻骑在即将赶上袁尹檀马车之时,受到了周遭埋伏的魏军弓箭手的袭击。此时魏军在暗,齐军在明,简直好比做了漆黑夜里的点着的箭靶。只听得耳边箭带风响,却看不清放箭之人。碾尘军个个是千挑百选的弓箭好手,在如此不利的情况下听声辨位,竟然尚能勉力支撑,虽然无甚伤亡,三千人马却被困在原地进退不得。好在劫持有郑渊的马车也因魏军的弓箭密集而无法前行,只是从刚才起就一直不见车内响动,不知郑渊此时是生是死。
对无法继续前行的碾尘军而言,袁尹檀的马车被困固然是件好事。然而也正因为车中囚着郑渊,使他们不敢轻意使用所向披靡的长弓。碾尘轻骑的紫檀长弓较一般弓箭沉重许多,难以精确瞄准,在对敌之时通常朝天开弓,利用弓箭下落之势刺穿敌军的厚重铠甲。如今袁尹檀的马车同魏军相距甚近,使用长弓只怕误伤了车内的静怀帝郑渊。事实上,意识到这一点的碾尘军早在桓王的命令下卸下平日斜背肩上的长弓箭囊悬于马侧,以便于躲闪腾挪。失去了有力武器的碾尘轻骑同时也失去了令人闻风丧胆的特殊攻击能力,而只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普通弓骑兵队伍。情势虽然不利,齐桓延料定片刻之后,邵阳定会率大部赶来救下郑渊,心中倒也并不焦灼。只是担心此处往来箭雨密集,人不得近。齐郑大军若要冲进战场,只怕难免有所折损。
正转念间,忽听得耳边有人高喝道:"王爷小心!",但听耳边风声骤然掀起细微的尖锐,一支羽箭擦着鬓角勘勘掠过,竟无一点声息。
齐桓延心中一紧,收心敛神之际,又有数支白羽破空而来,疾若清月流转,流星坠天,转瞬散作雪雨纷然,到了近处速度更疾,却是了无声息。情急之下,他只得张弓搭箭,三矢齐发。手指勾开弓弦的动作利落而优雅,好像抚上一把华美的琴弦。
他瞄准的不是放箭之人,而是箭。
一片悠远淙然的浅淡琴音袅然而起,箭同箭之间的交错冲撞,在背后不真切的灯火下化开了光晕,激荡出白影憧憧,宛如一支长袖纤腰的妙曼舞蹈。
淹没在周遭战场的嘈杂声中,仍是寂然惨淡。
虽然看不清放箭之人,魏营之中又还有谁有如此精妙的箭法?
"袁尹檀。"齐桓延刚说完这三个字,一直护于身旁的于佘低喝一声:"王爷放心,属下去去就回。"随即双腿一夹,纵马前跃,竟是要冲到魏营之中拼死寻出那放箭之人。
齐桓延想要出声阻止,对手却不给他片刻喘息的机会。他眼见又有羽箭飞至,轻捷迅疾,若惊鸿掠影,远看又好似波澜不惊长波一线,分明同方才是一人所为。这样的箭,本就避无可避,更加上四处都是流矢,他只得再搭箭去挡。手指探向箭囊,眼角余光却向马身另一侧的长弓箭囊瞥去。
待挡这几箭之后稍得机会,他便要换用长弓,平射敌营。长弓比普通弓箭笨重许多,要同短弓一般瞄准敌人放箭,需要极强的臂力和腕力,便是碾尘军中,也并非人人都有此本事。然而长箭的杀伤力也远在普通弓箭之上。齐桓延在如此紧迫的时间内想要换用长弓,虽是兵行险招,却可能借此打乱敌方阵脚。他已经听到身后纷至沓来的马蹄声,只要能扰乱魏营片刻,便可同即刻赶到的大军接应,使齐郑联军稳占上风。
这许多思量不过在电光火石之间迅速决断。任脑中思虑万千错综,齐桓延早已持箭在手,要先阻下前面凌空而来的飞羽。
却忽得指间一轻。
齐桓延本来全神贯注的心,也随着指尖异样的感觉而闪现出刹那,令人窒息的空。
断箭。
弓箭乃碾尘轻骑之根本,每次出征之前,都派人反复查验。而如今他手上三箭之中,竟有一支断箭。断在箭头三寸之处,断面很是齐整,竟似乎是用利刃仔细切过。
出征前,宣明帝新换了人手在碾尘军中备箭。
宣明帝显扬,只小他十岁的侄儿显扬,当日先帝托孤之时,死死拽着他的衣袖,还是个爱哭的孩子。在出征之前,亲自为他斟酒送行,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开,红着眼圈说皇叔千万保重。
原来,他竟恨他至此。
只是犹疑的瞬间,羽箭便以一种安静祥和的姿态,无声地没入心胸。
那时候,很冷。
下一刻疼得只希望自己能就此死去。
他却不可以就那样轻易离开。紧咬着牙,反手拔出胸前的箭,霎那血如泉涌,几乎用尽全身的气力。眼前的景物逐渐脱落剥离,意识也开始分崩离析,仅凭着最后残存的清醒,弓如满月,三箭齐放。那一箭已穷尽他毕生之力,弓弦在指尖滑落的瞬间砰然崩裂,好似袅然琴音的一个休止符。
"谢平乱王爷赠箭。"字字清晰,掷地有声,潮水一样漫过马蹄纷沓。
守在齐郑大营的士兵们可以发誓,那一夜他们的的确确听到一缕泓峥萧瑟的琴音,宛若利箭穿透胸扉,令人永世无法忘怀。
于佘在前方远处见到桓王自马上坠下,大呼一声"王爷",立刻策马赶回。他才要下马去扶桓王,却有人抢先上前,不顾礼节狠狠将他推往一边。他抬脸看去,却是刚刚先于大军到达的邵阳。想来是他听到这边碾尘诸将惊呼,知道事情不妙,才抢先赶来查看。
邵阳其实什么都没有听到。
他抬眼的时候看到桓王坠下马去,白衣飘然,浅淡如他白日望他时候的眼神。他仿佛见到齐国赤焰旗上绚丽升腾而起的银色凤凰,以它硕大的洁白的羽翼遮掩住了他的整个视线,只在天地之间飘扬起一片雪色纷飞乱舞。
然后他就好像被一股大力抛在无人迹的荒野,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感受不到。
他飞奔过去要扶他起来,只见一袭白衫自上而下,被渲染成刺目的红。遍布的艳红仿佛巨兽的嘶吼,激荡邵阳的耳鼓,令他几乎狂喊出声。
于佘亦是担心桓王,却还算镇定,生怕邵阳此时已失了神志。他正要开口,却见邵阳忽然抬头定定望往他,清楚的命令道:"退兵。"
于佘大急道:"将军千万不可!我军已乱,若不安抚军心此时退兵,魏人定会乘势追击......"他话音未落,邵阳却充耳未闻,抱着桓王翻身上马,竟顾自回头直往大营而走。于佘无奈,只得回身自去部署。
邵阳策马急驰,一只手却托着桓王身体不敢将他径自放上马背,他又想用手去捂住不断淌血的伤口,温热的鲜血汩汩从他的指缝间流下,他感到手掌下有微弱的震动,不知道是那个人的心跳还是马蹄的颠簸。
无月的夜里那人的脸色愈发苍白,因为激斗而散下的几绺长发粘了的血迹,缠绕在耳畔脖颈。邵阳听到自己不断的仓皇重复:"殿下别担心,到了营里就没事了......别担心......"
桓王此时尚有一丝灵台未泯,听到声音知是邵阳,凤眸微张想要说些什么。邵阳低下头去看他,望见那双总是清冽威严的眼睛里,竟然显露出他从未见过的,温柔不舍的眷恋。这种令人心碎的温柔眷恋在邵阳的注视下逐渐黯然,直到最后那人轻轻阖上眼睑。
"我不担心。"邵阳听到他的声音,轻的好像微风拂过,却像每一次一样带着让人心安的力量:"我不担心--有你在。"

齐宣明七年十二月廿日的那场交锋,是齐郑联军出兵以来,首次真正意义上的失败。同样的,这也是被后世称为"六国第一名将"的邵阳,短暂而辉煌的军事生涯中唯一一次无可辩驳的失误。后世史学家们对瑾鑫帝魏离甘冒奇险,假扮平乱王求和的主要动机争执不下。他们认为以瑾鑫帝的性格,这一举动的目的,应该不仅仅为了刺杀桓王。众人取得共识的是,在魏帝计谋得逞之后,如果没有当时桓王副将于佘的临危不乱,邵阳此次的失误很可能给当时的齐郑联军造成致命的打击。
果然如同于佘担心的那样,魏军见到桓王坠马碾尘大乱,果然一鼓作气乘胜追击。齐军折了桓王,邵阳又不在军中,郑军担心静怀帝安危,不敢轻举妄动,皆是不敢应战仓皇撤退。魏军正待酣然砍杀,断后的碾尘军却忽然停下脚步,正面对敌。军中旌旗变换,人人手持长弓。魏军正在惊疑之间,却望见军中一人白衣玄马傲然而立,依稀竟是齐桓延。领军将领正待细看辨别真假,却听那人朗声笑道:"这偷梁换柱桃代李缰之计,难道只有你魏人会使?"碾尘军顿时哄笑一片,魏军将领这才幡然醒悟,方才坠马之人竟是找人假扮的桓王。虽然不能尽信,却也心生怯意,只恐中了齐军埋伏,驻马不前。碾尘军也似乎顾虑魏国埋伏,不再轻易出击,只是缓缓退兵而走。魏军不敢去追,只眼睁睁的看着齐军退走。
事后军将回报已到军中的魏离,魏离乍听之下亦是面露惊色,随后即刻了然。桓王若果然早知道他假扮袁尹檀,想要将计就计诱敌深入,也决不至冒险放任他将郑国皇帝劫出。魏军后来所见马上之人定是其他碾尘军将假扮的齐桓延。碾尘军一贯视桓王如同天神,当时桓王生死不知,他们必然无心恋战,这一条假扮之计,恐怕亦是桓王为防万一,事先安排下的一个赌局。他知道自己若有不测,齐军必乱不能战,只有用这个其实极易被看穿的方法,赌一次齐国的运气。
魏离想到这里却也并不着恼。他知道桓王对齐军的重要,固而设下互换身份的险棋,要借机除掉齐桓延。如今齐郑军心已乱,只怕支持不了多久就会被一举击溃。正在此时袁尹檀在外求见。袁尹檀方才为魏军立下大功,此时营中军士人人欢欣鼓舞。然而不出魏离预料,入帐而来的袁尹檀仍是神色平静,俊雅的脸上见不到将领立功后该有的狂喜。魏离不等他开头,对他微笑道:"尹檀果然好箭法。"
袁尹檀目光一闪,向魏离坦然道:"陛下,射伤齐桓延的并非臣下。"
魏离眉梢微扬:"什么?"
"臣当时只放了三箭,本想诱他换用长弓,趁换弓间隙再下杀手--却被人抢先放了冷箭。"
"他不是说,谢平乱王爷赠箭么?"
"那人的箭混杂在臣的三箭之中,他自然以为是臣下。"
"怎么会。"魏离哂然:"齐桓延的箭术六国翘楚,怎会分不清伤他那一箭是另有其人?"他顿了顿,目中露出了然之色,望向袁尹檀:"你可明白了?"
袁尹檀默默点头。他不是没有想过魏离所暗示的可能,却宁愿相信是齐桓延一时疏忽认错了箭:"若果真如此--他也真是一片用心良苦。"
"那又如何呢?"魏离看着已经放白的天色,大笑起来:"即便真是凤凰,折了翅膀也再也不能飞--更何况是个凡人!"
袁尹檀正欲再言,魏离挥手阻止了他:"朕知道你的意思--朕现在,就去见他。"


齐某人:为什么又是我?
某C:因为你是配角嘛。
齐某人:可是上一次我是主角一样很惨!
某C:上一次是清风诱导的嘛。不是我。
齐某人:那这一次呢?
某C(面无表情):这一次是Cheer教唆的......
......
旁边绞着手帕哭成泪人的小邵:555,为什么又是殿下,又是我的殿下......


郑渊还记得魏离登基之日,他被宫中司礼安排站在无梁殿的最外围。他拼命踮起脚尖,却怎么也看不清魏离的身影。他想要走的再进一点,不小心碰到立在前面的守卫,被随手推开,踉跄几步才得站稳。
那时候不是不委屈的,他并没有讨要什么,不过是不愿错过他片刻的神采风姿,想在那个人最荣耀的时候望他一眼。
却不能够。
郑渊从那天起开始逐渐明白,他也许从今往后,都不能再真正看魏离一眼。
离开魏国以后,郑渊多少次努力设想,他们再次重逢的场景,却怎样都描摹不出。其实即便见了又当如何。他再也看不清他黑豹龙冠阴影下的威严,再也读不懂他眼底的变化莫测。
他曾经偷偷想要绘一张魏离的小像带在身边,开始时候往往未及提笔便先泪湿了宣纸,等到心境逐渐平复能够落笔的时候,却再也想不真切他的脸。魏离仿佛退为了一个符号,一个轮廓,一个手势,嵌入进了他的生命,却不再是血肉鲜明。
那情景,就好像小孩子把最珍惜的玩具千方百计的藏好,一段时候以后却再也想不起来当时藏在了何处。
彻底遗忘固然极其困难,然而要真正刻骨铭心的牢记,又谈何容易。所有记忆都在无边的岁月中不断流失褪色,只剩了初见时分那片幕天席地的浅淡粉色,在黎明同深夜的半睡半醒间反复浮现,无声谴责着郑渊的拒绝回忆,
郑渊曾经以为,相见之时,便是了断之日。他们若是真有相见的一天,那便不是魏灭,就是郑亡。
不想他们却在此见着了。
方才齐郑大营之中,魏离坐他下手,言语对答,俨然是外臣恭敬之态。郑渊心头一片迷惘,他本以为自己既做了郑国皇帝,总能与魏离旗鼓相当平起平坐。不料魏离偏偏假扮袁尹檀前来和谈,如同当年一般,二人身份仍是倒错,
他同魏离,果真再不能真正对望一眼,再不能说上一句,彼此之间的嘘寒问暖。
后来魏离趁敬酒之际将他挟持,他也只是惊讶,为何那双纤长有力的手,哪怕在扼住自己颈项的时候,也一样传递出自少年时候起便令他深深迷陷的无以抗拒的温暖,从紧贴着皮肤的指尖流泻。
这双手能够握得住一切东西,郑渊自少年起便深深相信,至今也不曾更改。魏离攥着他的手,将他一步步拉上平乱王爷的马车,他看到眼前一张张或焦灼或镇定的脸孔渐行渐远,最终只剩了腕上残留着的手指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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