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渊————Ciel Mu
Ciel Mu  发于:2008年12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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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桓王正将一方当地土人所绘的罗渡地图在面前的案几上展开,他的手指并不像寻常武者那般骨节粗大,而是十分纤长,甚至有几分端庄的秀气。这样的手指总让邵阳想到淙淙溪水,无声息的流淌打磨溪底圆润的卵石。尽管他知道这双手能拉开百石重弓,同溪水这样柔弱的事物根本毫无干系。桓王的眼睛并没有因为邵阳的出现而离开案几,他只是平静答道,陛下已经不是个孩子。这些变故,他应付得了。接着,他仿佛察觉到邵阳局促不安的情绪似的,抬头向他浅然微笑:"将军不用担心,瑶京不会有事。"
邵阳却知道桓王比他更清楚瑶京如今的不堪一击,他心中的担心,决不在自己之下。因而这样毫不做作的安抚微笑令邵阳更为沮丧,他垂首道:"若是早日夺下湘城,如今也不会这般窘迫--都怪我一时妇人之仁,累殿下两头挂心。"
"不,湘城一役,你做的再好不过。"桓王将案上地图推在一旁,认真抬眼望向垂首而立的邵阳:"湘城之计虽妙,确是太过残忍。唯有最先的犹豫,方能彰显仁义之心--当日陛下下诏催你速破湘城,也正为了成就你仁爱之名。如此一来,你是身为人臣尽忠行事。哪怕百年之后,也不会有人说你欠失道义。"
邵阳还要再说什么,桓王站起身来走近他,放柔了语调:"你要明白,智者治人,仁者治心。要做千秋万世的名将良臣,非仁者不能为之。"
"可是,邵阳不想求千秋万世。"他小声说,生怕被身旁的人听清,却又生怕他听不到。
"我知道你不在乎。"桓王笑起来,清洌的凤眸中浮起一层暖意:"可是,若非如此,又怎能尽忠报国?"
邵阳皱了皱眉,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他在片刻之后又轻声问道:"殿下近日休息得可好?"
桓王轻轻答了一个"好"字,眼底换上了一贯的优雅从容,清淡如冬日的雪雨。
邵阳点点头,正要再问,帐外有碾尘军将于佘求见桓王,他便只好转身离开。他见到于佘略带敌意的眼神,知道出帐之后,同桓王的这番谈话,会在军中被传成是他想要劝说桓王返回瑶京,放手魏国战场的尝试。
千秋万世,尽忠报国,那都是别人的事,同他又有什么干系--自小长于齐陈边境,他从来也不觉得齐陈有什么不同。而百年之后是毁是誉,他也再也听不到。他不过是个出生乡野的平凡孩子,从来也没想要拜将封侯。他只偷偷祈求一个人的平安喜乐,哪怕能让那个人再开心一点点,怎样险恶的修罗场他也敢提头去闯。
只是这般心思,尽是独自低回婉转,从不敢教人觉察。他总想那个人当是知道的,可即便知道又当如何,他永远永远也配他不起。再加上中间隔着这许多伦理教条,还有个比天都大的宣明皇帝,难不成还真能握得住他的手。若能如此这般远远看着,守得他一辈子,也便远远胜得千载流芳万世英名。

待到邵阳走远,桓王才唤帐外之人进来。于佘是他的副将,随他身边已有八年。平时负责碾尘轻骑的操练筛选,深得桓王信任。他见左右无人,才紧步上前向桓王低声道:"王爷,属下找人问过,军中准备箭弩之人确是陛下数月前借故新换的人手--要不要......"
桓王只淡淡道:"别让邵将军知道。"
于佘点头:"属下理会得。只是,王爷要如何换了那两个人?"
桓王嘴角显出一个再淡不过的微笑,缓缓道:"不用换,随他去吧。"
于佘急道:"那属下如何放心?陛下明明......"。
"陛下,自有分寸。"桓王微微扬眉,回眼望他,于佘顿时没了言语,"事关齐国存亡,陛下已在位七年,自然懂得轻重缓急。"
"属下并非担心碾尘,属下是担心......"
"于佘,早年你也同本藩说过,邵阳是个聪明孩子,日后必成大器。"
于佘一愣,点头道:"属下说过。"
"那么,若有他接手碾尘,你当放心。"
于佘闻言大惊失色,一时慌不成言,只拼命紧声道:"王爷!王爷切不可......"
"先出去吧,"桓王面色微沉,转身走向内帐:"成败由人,生死天定--不用,太在意。"
于佘黯然之下,只得躬身而退。多年相随,他自然听出了桓王语中不易察觉的怅然若失。只是以他的身份,无论如何也不该多说什么。
正如桓王所断言的那样,宣明帝不但没有因为卫陈叛乱而求助桓王,反向齐军主帅邵阳下了不破罗渡不得回都的旨意。这一旨意消散了弥漫军中的忧虑彷徨,将齐军的全部注意力再次集中在伐魏战争上。
在此之后,联军同魏国又有数次小规模的交锋。碾尘轻骑的存在改变了双方力量倾斜,本来对于魏军最有利的大量战车由于失缺灵活,很容易被疾速的骑兵队伍冲散击破。于佘虽然担忧隐患,却也无法可想,只能暗暗吩咐手下亲信多在桓王身边保护。几次下来,那几个宣明帝新换的人手倒似乎颇为尽忠职守,并无一点出轨举动,于佘便也放慢了心。

另一方面,齐郑联军的治军也自桓王的到来发生些许细微的改变。自桓王到后,郑渊再也没有听邵阳练过琴。与之相反,邵阳还新立了军规,每日戌时至丑时军中一律不得喧哗呼喝。他虽从未明说其中原因,明眼人却看得真切。像桓王这样的人,少年时起便日理万机不得半日之闲,又要时时提防明枪暗箭,入睡从来很浅,稍有响动即刻清醒。即便是他的随身护卫,也都只在桓王帐外十数步外看守。邵阳知道桓王起居作息的习惯,故而才要求士兵在入夜后保持绝对安静。
这也正是为何齐昭和帝时代威名赫赫铁蹄远扬的碾尘轻骑,在宣明帝继位后几乎销声匿迹的原因。碾尘骑兵从少年时就被选中进行训练,而后不断淘汰,由最初的一万名少年精简到最后的三千名骑兵,个个是万里挑一的精锐。他们历来由皇室亲领,亦只随同皇室出征。不仅如此,在军中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领军之皇族必须习得齐国皇室不传外人的,所谓"琴箭"的功夫。
昭和帝后年,因为齐显扬不能习武,便把碾尘轻骑的统领权交给了桓王齐桓延。同大多数齐国皇族的男子一样,桓王自幼习得弓马琴箭,亦是齐国皇室中的佼佼者,本应同昭和帝一样,带领碾尘轻骑南征北伐。只是齐桓延若带兵在外,每每夜不成寐,方才合眼又在寒角声中惊醒,待到回朝之时早已折腾得憔悴不堪。他也曾想过将碾尘兵权转手他人,无奈宣明帝齐显扬只有一个兄弟显思,同宣明帝素来有隙。而与他同辈的诸王或是因罪被废庶人,或是暗藏异志不堪重用。因此碾尘轻骑一直在他麾下,却也因为这一缘故极少真正出征,只是负责京畿防卫。此次若非宣明帝坚决伐魏,如今又久攻不下怕要祸及齐国安康,齐桓延也不会出来担这最为劳心伤身之事。
在碾尘军众人看来,新立军规不过是邵阳又一毫无技巧可言的示好方式。而支持邵阳的其他齐将,以及同样被军纪束缚的郑国将领,则对邵阳对桓王显而易见的讨好颇有微词。尤其是对于郑将们来说,即使御驾亲征的静怀帝,也并不曾得到邵阳的特别关照礼遇。
郑渊对此却并不介意。在见到齐桓延之前,他一直好奇这个从一开始就被魏离视为假想敌,并且最终导致了魏国先行伐郑的男人究竟有多大的能量。而今终于见到了,果真是能担起"文武双全"这四个字的人。也只有这样的男子,才能让功勋卓著的齐国护国将军诚心敬服。
"文武双全",也是后世史学家们对齐桓延的最终评价。这四个字看似简单平庸,然则真能担起这一赞誉的人,却是寥寥无几。在很多时候,被众人反复使用的陈词滥调背后,正蕴藏着历史能够给与的最高称赞。有人身为文臣却能够身坐中军运筹帷幄,是谓勇文,并非真武;有人身为武将却能够出谋划策指点江山,是为智武,并非真文。金銮殿内尽得风流,厮杀场上勇冠三军,方是真正文武兼备。史学家们总结道,文能安邦,武能定国,自齐桓延以后,六国之中再无人敢当此语。
然而纵是这样神话一般的齐国桓王,也没有料到,在魏营高挂免战牌的数日之后,联军居然接到了,魏国瑾鑫皇帝朱印御笔的书信。寥寥数语只为一件纵在情理之中,却谁都不曾预想之事:求和。

第四断章 东瑶

瑾鑫帝的送往联军的书信如同他的每一个命令一样,简洁中带着倨傲,却切切实实,是为了求和,还提出愿意同齐郑二国平分由湘城至罗渡的百余座城池,将魏国的土地缩小至几乎原先的一半。
两国之间的战争本是因魏国挑衅而起,而齐郑联军伐魏的最初动机,亦有大半是为了自保。只是如今大军深入魏国腹地难以转还势成骑虎,若不能直捣璘霄,势必在撤军之际被魏军反扑。这场长达两年的征战给齐郑二国造成了沉重的军事负担,在国民中渐起怨声,也让本来不谙兵事的齐宣明帝看清了兵燮的艰险,萌生退意。正因如此,宣明帝才在邵阳受阻之后,不顾瑶京空虚,在众臣的反对声中执意将碾尘轻骑派往罗渡,想要尽快结束战争。魏国愿意割地求和,正是为战事所累的齐郑两国最为渴望的结果。名义上虽是齐郑共分土地,然而郑国寡卒少民,又已成为齐国附庸,魏国所割让的国土上只会用来扩展齐国的版图,并不能增强郑国的力量。由此一来,中原版块虽然在表面上恢复成战前齐魏二国东西对立的格局,却在实质上确立了齐国的霸主地位,也可为齐帝日后真正一统天下提供最有利的出发点。这封真假难辨的求和书信在疲惫焦躁的齐郑联军中一石激起千层浪,既让众人看到了结束战争的隐约希望,又让警觉的将领们嗅到了隐藏在求和背后的阴谋气息。
乍看之下,瑾鑫帝魏离素以骄狂桀傲闻名,绝无下旨求和的可能。当年梁国背信造反之际,魏离刚刚接手魏国,未及平复朝中异己,群臣都劝他暂时放任梁国一事,待璘霄政局稳定之后再行处理。魏离却说欲立君威,半日不可缓,毫不迟疑的命袁尹檀率部征梁,甘愿独自面对危机四伏的璘霄。这样的瑾鑫帝却在两军僵持未分胜负的情况下割地求和,似乎是任何人都能够看穿的阴谋。
然而,正如后世史学家们所指出的那样,真正的君主永远都不可能只凭自己的意气行事。瑾鑫帝虽然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敢于一意孤行置满朝文武于不顾,却不得不顺服于璘霄城内的万千平民百姓。魏国民间扬商抑农,大多重私利而轻国体。战事一起,他们的生计来源便被全全切断,更有些富商虽然衣食无忧,却因战事被征税盘剥,但出无进,眼见着数代积蓄消耗殆尽。早在齐郑联军攻下湘城之时,璘霄城中便有求和之说,在齐郑联军的节节胜利后更是越演愈烈。璘霄城内的百姓们愿意割让于己无关的土地,以求得商路的重新畅通。魏国的商人在表面看来虽是无权,却是出入相廷侯府的常客,对于朝中诸臣的意见倾向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力。
这样一来,瑾鑫帝的求和就很可能是顺应民意的无奈之举。虽非出自本心,却也未必有诈。不论魏离的真实意图如何,他料准了齐郑联军将士虽然心存疑惑,却绝对不愿意放弃这一能够在最有利时刻结束战争的大好机会,必然认真对待对他求和的提议。

就在齐郑诸将企图看透瑾鑫帝的书信背后真正用心的时候,齐桓延不置一词,却请邵阳命人将这一消息星夜传回齐都瑶京。现下瑶京空虚,齐国边境已经归顺的陈卫二国蠢蠢欲动。桓王将魏国求和的消息传往齐都,正是为了让卫陈二国有所顾忌。如果齐国大军即日回朝,没有足够的时间让二国完全占取瑶京,卫陈便不敢轻举妄动。
齐军将领们懂得桓王的意图,却不明白桓王为何如此确定卫陈二国会因此犹疑。他们担心卫陈二国本是受了魏国指示进犯瑶京,自然也知道魏国的求和是假意亦或真心。倘若求和不过是卫陈魏三国庞大计划中的一环,那么急于将消息回报反而是向卫陈二国证实了计划的即将实施。
面对这样的疑问,齐桓延只轻描淡写说道,怀疑同背叛本就是乱世中联盟不可或缺的部分。不论怎样的联盟,都不可能真正稳固。何况卫陈二国同魏国相距甚远,想要首尾呼应亦不可得。齐魏战局的任何一点变化,都只会在陈卫二国间徒增猜忌。
这本是齐营中的心腹之语,却最终辗转传到郑将们的耳里。他们向郑渊感叹桓王不动声色下掩藏的心机,担心齐国在结束伐魏后会不顾芄兰皇后转而吞郑;以及目前局势下,桓王对邵阳兵权可能产生的威胁。郑渊在听到转述后有一瞬间的失神。当日年少气盛的魏离,曾经在佐明殿里用必定同桓王截然不同的口吻说过类似的断言。郑渊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他说的每一个字,以及当时他尚带稚气脸上飞扬的华彩,还有在阳光洒进眼底时候的,那曾令郑渊最为痴迷的墨玉颜色。
那天他说的是,乱世之中,无人不可信,又无人可全信。说话时候他略带挑衅的望着脸成青白的少师,余光却扫向端坐身畔郑渊。
可是离,聪敏如你,却可曾想过,当日佐明殿里那个一身魏服低眉敛眼的郑国少年,除你之外,又还能信谁?
他并非错信,却是,错了心。
他更不曾料到,数日之后,正当军营中充斥着关于魏国求和种种动机的争论之时,瑾鑫帝仿佛为了表明诚心,又或者为国内局势所迫,进一步提出遣使议和,不给齐郑两国更多思考的时间。而所派遣的使臣,正是有"魏帝身后第一人"之称的,魏国兵马总督,平乱王袁尹檀。
郑渊唯有苦笑。他同袁尹檀当日的相识,是被一群贵胄少年羁押着寻人对质,无比狼狈仓皇。而今流年逆转,两人也许是最后一次重逢,却是袁尹檀身居下位领命求和,其间尴尬喟叹自不是言语得述。
最后一次重逢,这个念头如同平地而起的惊雷,夹杂着慑人的闪烁,在郑渊的脑中撕裂出一条蜿蜒直下的空白,令他不知何去何从。自随军离开璃歆至今,他逐渐习惯随处可闻的血性泥腥,习惯汀边岸上的断肢残骸,习惯士兵将领们鲜红狰狞却黯淡无神的眼睛。在必要的时刻,他可以面不改色的下令屠城,用少数人的牺牲去换取更大的胜利。在同行郑将看来,他不再是当日碧元殿上继位之初,儒雅宁和的静怀皇帝,而已经成为亲临战场,在白羽纷飞嘶喊震天中从容静立的人杰英主。
他却再也记不起他联齐伐魏的最初目的。
究竟是为了完成父皇的嘱托,保住郑国弹丸之地;是为了顺从齐帝心意,进一步巩固齐郑同盟;还是,只勘勘为了,再见魏离一面。
静怀帝郑渊,是真的再也想不起来。
他开始疑惑,自己是否真像别人一样,企盼这场战争能尽快结束。他固然知道征战给黎民带来的苦痛,以及由此造成的国力衰竭,但他更清楚地明白,议和之后便是齐郑退军各守一方。此次出兵,三国均是元气大伤,退军之后定要修生养息整顿兵马。在他有生之年,只怕再也没有机会踏入魏国。
在他有生之年,便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魏离。
思及此处,在他心中竟若有若无的期盼和谈的失败。不论如何,他现在至少踏在魏国的国土上,抬眼就能望见曾给他无数希望与梦想的璘霄城。
只要这个地方有一丝属于魏离的味道,不论是天堂或是地狱,他都执著依恋着不忍离去。

齐宣明七年十二月十七,宣明帝复旨,命护国将军邵阳主掌议和一事。三日后,魏平乱王袁尹檀携魏王书信,入齐郑营中议和。
令郑将们失望的是,静怀帝并没有像他们期望的那样,身着郑帝接见外国使臣时所应穿着的暗朱金缕翔龙袍,在曾经飞扬跋扈的魏人面前一雪前耻,尽显华傲高贵。与之相反,郑渊只是脱下了沾满风尘的月白常服,换上他在朝时常穿的绛紫滚银帝袍。这外袍是郑人精工巧制,白日看似平淡无奇,在微斜的散淡光线下却会显出隐约底纹,宛若幽蓝湖面上的暗夜流光。这样静雅的长袍掩住了帝王该有的霸气,却将郑渊天生的疏离淡远衬托得淋漓尽致,也带出了无法言明的萧瑟肃杀,使得素雅容颜下的君王显得高不可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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