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渊————Ciel Mu
Ciel Mu  发于:2008年12月08日

关灯
护眼

令郑渊微微惊讶的是,邵阳虽然按照惯例卸去了战甲,却只是身着一件寻常蓝衫,看不出半点护国将军兵马总督的地位权势。此时距郑渊大婚时第一次见他,已有三、四年时间。郑渊平日只见他戎装打扮,来去匆匆;今日再仔细打量,才发觉当日尚未长成的少年已显出成年男子的俊逸挺拔,身材又拔高许多,棱角分明的脸孔愈发显出精致的俊美,一双眼睛还同初见时一般明亮,却也在岁月征战的打磨中变得更为自持内敛。一领蓝衫竟使他修长的身影略显凄清,在郑渊心中撩起一阵惶然。齐桓延亦是只作寻常装束,如同寻常齐将一般立于邵阳下手,再次表明了他无意同邵阳争权的立场。
魏使车马转眼已到。袁尹檀下得车来,一袭青衫磊落当风,腰间坠有御赐玄色豹符。他向郑渊邵阳一一行礼,神色平和不卑不亢,谦恭中自有一股矜傲,却只让人顿生钦佩亲近之心。袁尹檀在六国诸侯中素有声望,齐郑军中却只有郑渊曾经见过,邵阳等人虽与他数次阵前对垒,却都相隔甚远看不真切,而今亲见这魏庭第一信臣,果是同传闻中一般,人中龙凤,谦谦君子。
众人随袁尹檀一同向帐中走去,却没注意到在袁尹檀出现的那一刻,郑渊的脸有一瞬变的青白惨淡,脚步几乎踉跄,仿佛被利刃刺入了心脏。
他几乎要大呼出声,那个方才从车中下来,面带谦和站在他面前的,虽然是魏国平乱王装束,却分明正是瑾鑫帝魏离!
他彻底掩藏起了他的狂傲之气,将目光变得审慎悠远,将神色变得平静沉稳,将语速变得不急不缓,甚至连他的吐气扬眉,颔首抬足,都将袁尹檀生性平易,却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崇地位,模拟的一丝不错。
然而他却遮掩不去,眼角眉梢残留着的那一点,只有郑渊才能明白的飞扬不羁;还有深蕴在眼眸最底处,郑渊永远读不懂的墨玉颜色。
重逢如此猝不及防,郑渊不知道当要哭泣或是微笑。他的小袁,一身白衣从万点桃花之中翩然而落的小袁,从背后抽笔用郑丝轻轻拭去他脸上墨迹的小袁,并肩赏月共剪烟花背他回宫的小袁,在十一年之后,又一次跟他开了同样的玩笑。
那一日之后的种种,郑渊只宛若身在梦中,再也记不真切。平乱王带着魏帝亲笔书函,也不过是些寻常退兵条件,皆在众人意料之中。郑渊注视着假扮为袁尹檀的魏离,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他无比悲哀的发现,多年之后,他仍是永远都无法明白,那个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只等得华灯初上,魏离同众人一道起身离帐,准备前往军中早已备好的晚宴。此时天色已晚,魏离正往帐外走去,却不防脚下竟似有人为放置的拌索,一脚踩上,险些摔倒。随行魏将见状,情急之下哪里还记得他是在乔装平乱王爷,当即脱口而呼道:"陛下......"
魏离心中大惊,却已无法可施。他此来齐郑营中以身犯险要谋大事,所谓和谈不过是个幌子,而借用袁尹檀的身份,正是他计划中的关键一环。他料定郑渊定不会将他戳穿,行前亦反复叮咛随行将领时刻牢记,不料竟然功败垂成,眼看就要坏了大事。
那魏将话才出口,才幡然醒悟自己犯了大错,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继续。此时却见郑渊回过头来,向那魏将淡然道:"将军何事?"
方才失口的魏将立时反应过来,随口接口道::"陛下方才所言五日之内退兵,可是当真?"言语甚是急迫,又故意缺些底气,听来果然像是迫切渴望休战的将领,方才按耐不住才叫住郑渊有此一问。
郑渊淡然笑道:"君无戏言,将军如何不信?"说罢回身前行,一派天子气概。
魏离一愣之下,却也暗松一口气。正要回身,眼光却同旁边一道冷电似的目光猛然交汇,心下不禁一颤--他竟差点忘了,齐桓延一直就在帐内。
他同袁尹檀朝夕相处,事先又练习过多次,自认伪装的天衣无缝。也只有齐桓延,竟有如此心机,还要试他真假;若非方才郑渊帮他掩饰,此时早已被人识破。
这样一个人,总是魏国心腹大患。魏离微微眯了眯眼,,眸中显出些许笑影,包裹着残忍的杀机。
待魏国使臣走远,桓王才缓缓出帐。等候在旁的于佘立刻上前,向桓王耳语道:"王爷,今日夜宴,我军帐内通明,魏军却不点灯火--若要从暗处偷袭,只怕防不胜防。"
桓王道:"邵将军如何说?"
于佘面露难色:"邵将军说,既然袁尹檀出使在我军中,便不用过分担心--可属下不知......"
桓王颔首道:"短兵相接,魏人占不得的便宜。想要偷袭逃匿,便是用箭--魏军弓卒一直在袁尹檀麾下,只他调管得度。军中也只有袁尹檀箭法最奇,若是冷箭偷袭怕是躲他不过--袁尹檀若在不在魏营之中,魏人弓卒怎敌得我三千碾尘。"
于佘低头沉思片刻,又低声道:"那人确是袁尹檀?"
桓王并不回答,只抬眼看向宴饮之所,目中映出星星点点的忧色。他细细吩咐于佘随时待命,一面向中军大帐走去。还未到大帐,忽听得帐中呼喝连连,杯盏倾落之声不绝于耳。虽在远处看不真切,却也猜到定是有事发生。紧步上前,在众人的慌乱惊呼声中听出个大概--竟是袁尹檀趁着敬酒之际,劫持了郑渊。他二人离得虽近,袁尹檀身上并无兵器,当初只是扣住了郑渊手腕,却不知为何郑渊竟然丝毫挣脱不得。待到众人反应过来,袁尹檀已握住郑渊咽喉,退往车边,看势是要将静怀帝劫持往魏营。
齐桓延虽然怀疑魏国求和暗藏祸心,却也没料到居然是此等厚颜无耻的手段。当下不及多想,立刻唤来于佘备马,要领碾尘轻骑追回郑渊。
他不是不知道,袁尹檀既然敢劫走郑渊因他们前去,魏营中必有埋伏。只是此时齐郑联盟,郑国陛下既然被敌挟持,齐国必然要显出尽全力的决心来。哪怕知道是个圈套,他也只能带着脚程最快的碾尘轻骑去闯。
一时间军中马嘶四起,齐桓延见众人均已整装待发,一掣马缰就要率部追去。胯下坐骑正待扬蹄飞驰而去,却忽得被人生生拽住了缰绳,一时吃痛不过,长嘶一声双蹄几欲腾空而起。齐桓延转头看去,握住他马缰的正是邵阳,因为马匹方才前冲之势太猛,邵阳手心已被勒出鲜血,却还是固执的不肯放开。
"我去,殿下留下。"
齐桓延正要劝他,却发现年轻将军凝视他的眼眸中满是企求的神色,令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此时于佘从后赶到,见此场景,厉声呵斥道:"将军好大胆,竟然敢阻下王爷的马!"
邵阳听他一喝,才惊觉自己的冒犯,犹疑之下手里力道稍减,桓王坐骑趁势挣脱了他的牵制,转眼已绝尘而去。
邵阳眼见那个人越去越远,明知道袁尹檀此时尚未回到魏军营中,殿下此去并无大碍,心中却升腾起无法抑制的惶恐悲凉。他呆得片刻,立刻命人牵马赶去,也顾不得换上战甲。
他不知道,就在他转身的片刻,远处白衣玄马的男子曾有一瞬的回眸,想要给他一个遥远却安心的微笑。

淇奥
平乱候世子满百日的那天,璘霄城内正下着一场罕见的大雪。目力所及之处一片纷飞迷茫,宛若混沌初开天地伊始。
袁氏三代单传,平乱候袁襄又是中年得子,全府上下欣喜异常。在这样的天气里,侯府外仍是宝马香车如云,欢言娇笑纷杂,正是些官宦贵胄,名流商贾,携着女眷前来侯府喝袁世子的百日酒。
平乱候还特地请来了璘霄妇孺皆知的神算李易,在宴席结束后将李易请进后堂,请他为袁世子推算仕途前程。
襁褓中的婴儿很安静,乌溜溜的眼睛直盯着李易,仿佛期望能算得一个好彩头。
李易看看孩子,咧嘴笑笑,又叹息一声瑶了摇头,直说了三声:"可惜。"
平乱候勃然变色,袁夫人更是几几泪盈于睫。还是旁边侯府总管徐伯沉得住气,赶紧问道:"师父先莫叹气。若有不祥之事,还请师父千万赐个化解法道。"
李易笑道:"非也,非也。小候爷慧绝一世,人中龙凤,我见他天庭紫气环绕,想来他日必成大器。"
平乱候面色稍缓,追问道:"那师父方才说的可惜,却是何意?"
李易又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此乃天机,岂可轻泄?"
平乱候自是不肯罢休,当即沉下脸来,冷声道:"师父神算无差,璘霄人尽皆知。怎么今日反倒不肯说了。"
李易虽是学道之人,平日不问世事。然而在璘霄久居,又常常出入官宦人家,自然也懂得察言观色,世故人情。他听平乱候的语气,知道今日若是不说,日后只怕再难在璘霄立足。想要编个说法骗他,却到底有违道义,难以开口。当下长叹一声,料想自己大约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侯爷真要知道,李易自然知无不言--只是,有外人在场,多有不便。"
平乱候爷看一眼正要退下的徐伯,笑道:"无妨,徐伯是自己人。师父请说。"
李易凝色道:"此子日后,定能名扬四海,威震诸侯--只可惜,生在侯爷府上!"
平乱侯紧声道:"这是何意?"
李易大笑道:"此子若生于皇家,自当高登九五,做一代圣贤明君。"他此语一出,平乱候大惊失色,在旁的徐伯更是倒吸一口冷气。李易却顾自说道:"若生于寻常官宦人家,或则吟诗作赋赏花弄月作个名留后世的风流才子;或则勤读诗书累官进爵,亦能位及人臣,光宗耀祖--只可惜偏偏生与侯爷府里,上不能执掌天下,下不能独善其身,进不得进,退不得退。到头来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只落得个清风满鬓心沉若井--真真可惜了!"说罢,向平乱侯深深长揖到地,转身拂袖而去,一面大笑道:"李易命今休矣!"
平乱候望他远去,再回头看夫人怀里的儿子,竟不知何时已经睡熟了。
一月之后,神算李易横尸璘霄郊野。看他衣衫残破,身上钱物都被洗劫一空,想来是碰到了盗匪。没想到他一生料事如神,却算不到自己有无妄之灾。又据说李易死是面上无惊无惧,甚是安详,便有人猜测说他不是被杀,而是舍了臭皮囊,羽化成仙去了。
三月之后平乱侯府遭劫,总管徐伯忠心护主,为劫匪所杀。徐伯是老侯爷的亲信,在袁府数十年从无二心。平乱侯爷痛心之极,一面厚葬徐伯,一面悬赏捉人。没能抓获劫匪告慰徐伯,成为平乱侯爷一生的憾事。

袁尹檀从来也不知道自己百日时候,曾有过如此骇人的预言。他只知道自懂事开始,父亲同祖父就不厌烦的一次次告诫,君臣有别,犹如天地日月;正因袁家荣宠之及,才要格外小心谨慎不能落人话柄。那时候祖父年迈,早将平乱侯的爵位乘给了父亲。大家都称呼他为小侯爷,只有天祺皇帝会在他进宫玩耍的时候把他抱在膝上,疼爱的唤他的名字。有一次天祺帝抱着他说,"尹檀,你就比朕的离儿小一岁。以后,你们要像兄弟那样,知道么?"袁尹檀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到立在旁边的父亲仓皇跪下口呼陛下,说小犬无才无能,怎敢同太子殿下相提并论。天祺帝笑笑,淡淡道:"朕不过随口一句,怎么引出那么大的事儿来--袁襄,你就是太过小心。"
那时袁尹檀不过三岁年纪,眼睛里尚有孩子的好奇新鲜。他抿抿嘴,从天祺帝怀里跳下来,朝皇帝行了个像模像样的礼。
天祺帝仔细打量下面一本正经的小孩儿,又笑起来:"袁襄,他长大了必定像你。"
此后袁尹檀就像每一个官宦人家的子弟一样,先在侯府内请先生讲习,年龄稍长,就在天祺帝的安排下,进宫去陪太子读书。
他第一次见到魏离的时候,魏离正坐在书房的窗台上,背对着门口,悠闲的看外面的风景。从背后望去,他乌黑的头发被阳光镀成了深浅不一的褐色,连带着整个人好像都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袁尹檀不知当不当打扰他,在门口站了片刻,还是下定决心,出声唤他道:"太子殿下。"
窗台的少年猛一回头,冲他得意地笑笑:"我原来还在想,你在门口会站多久。"他也不跳下窗台,只对着正要行礼的袁尹檀招手:"小袁,你过来。两个雀儿在打架,好玩的紧--你也来看。"
阳光在他回头的瞬间变得刺眼,使得袁尹檀没能看清他俊秀明晰的脸廓。他只听到他叫他小袁,语调不容辩驳。魏离见他还愣在门口不肯上前,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也不多说话,只是往旁边挪了挪,宽大的窗口便正好可以容下两个少年。
袁尹檀笑笑走过去,同魏离一样跃上窗台。魏离正看得有趣的那对鸟儿被袁尹檀的动作惊道,鸣叫着扑翅而去。魏离不慎在意的耸了耸肩,向袁尹檀道:"你过来了就好,我们找些别的东西玩。"
那时候袁尹檀忽然意识到,方才魏离只是想他过去,看不看鸟儿,倒是次要。在两人成了知心朋友的数月之后,他曾好奇地问过魏离,若是当时他因为害怕转身跑了,魏离会怎么办。
"我没办法啊。"魏离撇撇嘴,瞪着袁尹檀:"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可是,东宫里我就你一个朋友,你怎么可以不理我自己跑掉?"
袁尹檀哑然而笑:"我不会的。"
多年之后,魏离这种独特的命令方式令魏国朝臣们胆战心惊。他们从来也没有见过瑾鑫帝真正发怒的样子,瑾鑫帝说话总是简洁干脆,在看似风清云淡下藏着不容违背的强势。而袁尹檀却始终记得,那天说着"我一点办法也没有"的魏离,语气中带着同年龄相符的稚嫩无奈,像每一个孩子那样害怕孤单和拒绝。
他也清楚地记得,他亲口对魏离说过,"我不会的。"
少年人的承诺,有时候也可以是一生一世。自初遇的那一天起,袁尹檀便始终如当时所言,默默立于魏离身畔,背负所有却不曾离去。

魏离一直叫他小袁,直到有一天,他碰到凄惶无助的郑国公子,倔强地想要守护最后的自尊。袁尹檀被他的一双眼睛震慑,那双眼睛被各种情绪填满无处宣泄,却是袁尹檀从未见过的,干净。
后来他才得知太子借用了袁姓,同郑国公子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而从那一天起,魏离开始叫他尹檀,就好像一个仁慈的君主称呼他的爱卿。
的确,小袁这个称呼,对魏离同郑渊都有着袁尹檀无法介入的特殊意义,从此不能轻易使用。唯一讽刺的是,明明是那两个人之前的爱情,偏偏不经意间加入了第三个人的名字,仿佛从此注定是三个人的悲欢离合。
袁尹檀本来一直以为,自己守护郑渊,是为了守护太子殿下。哪怕违背瑾鑫帝的命令私放郑渊回国,也是为了成全魏离心上那一方不为人知的柔软。
然而当郑渊站在魏郑边境回眸望他,他蓦然发觉初见时候的那双眼睛已经褪去了所有哀伤欢乐,变得清澈见底。
却是再也寻不得当初的那份干净。
袁尹檀觉得心痛入骨,为了郑渊,却不是为了魏离。
他却只能淡然一笑,目送郑渊的马车辚辚驶向镶蓝伏虎旗的方向,连句想说的话,也说不出口。那一刻他觉得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却似乎又什么都放不下。
再三年,郑渊登基,联齐伐魏。齐国主帅是个未满弱冠的少年,有着一双明亮温和的眼睛。
袁尹檀在心里叹息。这样的少年,虽是难得一遇的将才,对于战场来说却太过仁慈。他并不曾想到,有一天这双明亮温和的眼睛,竟也会填满刀锋般冰冷的恨意。
"是你,伤了桓王殿下。"
少年面对着他,一字一句的说着。那并非一个问句,而是一种宣判。
袁尹檀忽然很羡慕他。
喜欢一个人,可以在他身上维系着所有的喜怒哀乐。这样鲜明决绝的爱恨,他袁尹檀永远都不会有。对祖父父亲的承诺,对侯府上下的责任,对魏离的守望忠诚,对郑渊的关切维护,这一切全都融合成一块巨大的铅石,塞满袁尹檀的心胸。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