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蛇杂处————元晔
元晔  发于:2008年12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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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逊不知道后来这中间的神佛又说了些什么。从一开始,胸腔中雷霆震鸣发出时,他便感到心口剧烈的绞痛,如此熟悉,又比过去任何一次发生时都痛苦。每一次见佛弘法,都伴随着这样熟悉又剧烈的疼痛,勉强支撑着站立,他此时此刻只有一个信念:决不能半途倒下去,决不能倒下去!
神志漂移间,他看到陆靖潼的面孔在他眼前放大。他轻轻地问道:“陆,陆,我做得好不好啊?”
“很好!”
“哦……”他微微点头,沉入梵音澈闻的光明世界。
9

一点,两点,水珠滴嗒的声音。腮边有凉凉的濡湿感,动了动,甩不掉那附骨的寒意。余逊猛然睁开眼,想要翻身坐起,发现自己栖息在一弯柔软的怀抱中。他侧过脸,看到已经恢复黑发黑眼的陆靖潼正微笑着看住他。
伸手拂去脸上因为山间云雾结下的露水,余逊张口欲言,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嘶哑破损,但他不是会向现实屈就的人,依然坚持地撑起身体,用那个破锣嗓子和陆靖潼说话:
“陆,后来怎么样了?那个增长天王走掉了?”
“嗯。现在暂时安全了。”陆靖潼也坐起身来,就着这个姿势搂住靠过来的余逊道,“我们再休息一会儿,就往灵隐去。”
余逊应了一声,又问道:“陆,为什么增长天这么怕弥勒佛呢?他们不是都是天人么?怎么分不出真假,而且,被弥勒菩萨说了几句话就跑掉了?”
陆靖潼笑了笑,道:“因为增长天这次来的目的,和他护法天神的地位并不相称。他心怀鬼胎,自然底气发虚。其实弥勒菩萨是当来下生佛,此时此地又哪里会出现呢?”
但是,即使出现了,其实也不见得一定是好事,他已无数年未闻弥勒弘法,谁知他这个贤劫佛出世,又会是何光景?如今天界两派,各有目的,结果却是一样的——都要这小蛇的命。不过这话却不能对余逊说了。
“天界要杀……嗯,杀你的事,不是上面派下来的任务,是这个增长天自作主张的么?”余逊面有喜色地问道,“那想法子把事情闹大,众所周知,他就不好行动了,我们不就有救了?”
陆靖潼轻轻叹了口气道:“真这样倒好啦!你不觉得,现在事情已经闹得很大了么?”他扶着余逊慢慢立起,继续说道:“天界,不过是在怎么杀我这个问题上,意见无法统一,自己分成两派内斗了许久。”
“哦”地应了一声,余逊情绪低落地垂下头,道:“那么就是说增长天王和弥勒佛是两派的?那见了面应该仇人相见,拔出老拳嘛……”
“他这次如此贪功躁进,把其他天王都远远甩在了后面,自然是有他的小算盘。”陆靖潼道,“即便是四天王,心思也各不相同。弥勒佛无量劫后一直未曾现世,虽有预言为当来下生佛,这世界却只见过他的化身,并没有出过真身。他的立场,原本是不明朗的。但增长天所属一派,存的是上不得台面的阴谋私心,所以他见了弥勒,自己先是怕了,才会一吓就跑——即便是被他的同袍发现了,他也吃不了兜着走啊。”
陆靖潼递上了两粒丹丸,见余逊一脸不豫,柔声道:“最后两颗了,以后不吃这种东西啦。”
余逊抬头看了他一眼,接过丹药服下,只觉得如同烈火从咽喉烧至腹中。这种锤炼般的痛苦他几乎已经习以为常,不以为苦,可是此时此境却只觉得满嘴苦涩,连心都苦得拧结起来。
陆,时至今日,你何必再含糊其辞地唬弄我呢?
他轻轻抓住了陆靖潼的手,两个人顺着山脊慢慢向灵隐方向走去。
一路上山岚叠瘴,云雾缭绕。这是虎跑山从来没有过的奇异景象。热气从地底升腾而上,到了地面,带着溪水一同浮起,水雾扩散到空气中,由刚才佛影显现前开始,至今余韵未歇。
余逊伸出手,惊异地发现五指也变得模糊不清。乍舌于这烟雾的浓厚,他好奇地问道:“刚才那个幻影,是海市蜃楼吗?”
陆靖潼点头道:“对啊。那景色仔细看,不就是灵隐寺天王殿的样子么?”
余逊奇道:“你为什么不直接变个全息投影图,却在这儿巴巴地这么折腾?土地弄得这么热烫,气温骤然升到这么高,人恐怕都要给你吓死几个呢!”
“现在反正气候无常,而且人们出门基本都穿鞋,大家只会当成又有暖冬气象吧。”陆靖潼一脸无辜地说道,“直接用变化术造出来的幻象,未免也太小瞧天王的神通。他难道瞧不出蹊跷么?但土地变热,溪水势大,水汽蒸腾改变了这附近空气的密度,折射出佛殿光景,这怎么看都是自然蜃景,他才不容易起疑心——也幸亏我作法是不会被感应到的呢。”
余逊回头看向刚才出现奇景的山谷间,默默地想,现在有关九溪蜃景的新闻报道怕不是漫天飞舞了。空气密度改变,折射光影,这中间的尺度是怎么拿捏的呢?陆为了这样的逃亡,不知道在臆想中了谋划多久吧?
高高在上,俯瞰众生——所以天神看不到这块灼热的土地,看不到其上灵动的生命;听不到水流在滔滔奔涌,听不到挣扎的悲嗟呼号。
梵音佛谛,只落得神威凛凛,全不是当年印证大法,拈花微笑时的面貌。
一双人影终于即将走出暑气渐散的山林间时,陆靖潼忽然扶住余逊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再走下去。余逊微微一愣,虽然没有什么感应,却也知道陆靖潼是发现了什么,停下脚步看着陆的动作。
陆靖潼摇头苦笑,道:“来得好快!这次这个多闻天王,可没有那么好糊弄了。”话音刚落,天气便明显变得昏暗,细小尘砂开始在地面上浮旋。他右手结起大金刚手印,五指箕张,罩向余逊所在位置,与此同时左手虚点五行土位木位。余逊开始已经觉察出气流异常,此时但觉四周无形压力逼至,听得陆说了一声“放松,不要怕!”,便发现自己已紧紧贴着一颗老树根部,蜷缩在了地下。 他抬头四望,只见四周飞沙走石,昏天黑地,自己所处的环境却是平静地有如在另一个世界。
“你看得见周围情境么?听得到外面声音么?”
余逊看向他,细眼里是一如既往的驽钝:“嗳?看不见也听不见啊。你干什么啦,快放我出去,我们不跑吗?”
陆靖潼谦然看着他,附身探近道:“我不敢结太大的障目结界,多闻天王三眼通神,瞒天过海困难多多。我借着这山脉地气里自然力的留存,勉强做了障眼法,此界弄大了恐怕给他看出这里的异样。你委屈一点,缩一缩吧。呆着可不要无聊乱跑,待外头事件一了,我自然会来接你出来。不过,”他停了一下,将一颗灰白珠子交到余逊手中,道,“我如果总也不来,你等足三天,之后这个结界自行崩坏,就自己爱做什么做什么吧。”
余逊现出忧虑神色,急急道:“你……”他顿了顿,咬住下唇,终于还是说,“你可要快点啊!”
陆靖潼冲他笑了笑:“理会得!”就不再和他说话,背过身去,走到了山脊一块较空旷的地方。他抬头望了望四方风云流动的天空,黑玉光泽的眼睛里,伴着渐起的金光,是一闪而过的决然神色。
他脱掉了刚才施法时被身体四周沸腾的地气烧得破破烂烂的大衣,就地盘膝而坐,静待故人莅临。
10
翻滚的阴云里骤然射出幽绿之光,天际雷音滚滚,嗡嗡地在天空中炸响。一把厚重的声音穿透那密密云层,震得余逊耳内出现鸣动,鼓膜隐隐作痛:
“娑竭罗王,多日未见,清减不少哇!”
那“哇”字吐出,顿时地面震动,沙石乱滚,风舞回旋。陆靖潼端坐原地,眉头紧了紧,却是纹丝未动。
恶云翻卷中,通身碧色的魁梧身影出现在北方天空。八颗利齿三目通神,青面獠牙形如夜叉恶鬼的多闻天王——不,他本就是魔怪之弟,夜叉之王!
右手持胜幡,左手托银鼠,多闻天王率领无数夜叉众,自北方上界徐徐降临,来到龙的面前。
“娑竭罗龙王,你,可知道我等今日为何来此?”
陆靖潼抬眼看向身前巨人身影,微微一笑道:“尊者,你何必明知故问?”
那声音又如打雷般炸响:“娑竭罗王,你贵为咸海之主,龙众之王,如何到那昆仑天庭作一马前卒子,听从调遣?又如何助这噬佛妖孽潜逃至今?你——可知罪?!”
“尊者,大梵天王下凡应劫,逾期未回归夜摩天,天界因此暗流涌动,你不会不知道吧?”陆靖潼站起身来,“我不过在这片乌烟瘴气中耽得气闷,出来散散心罢了。”
巨人一挺手中宝幡,怒道:“你是打定主意执迷不悟负隅顽抗了?”他身后夜叉众具举手中兵器,口中呼喝啸叫,齐刷刷一道亮光,犹如在暗沉沉的天际打了一道闪电。
陆靖潼摇头苦笑,道:“觉而不迷、正而不邪、净而不染。我在天界却已找不到如此东西。物有天性。此性纵汝迷时亦不失,悟时亦不得,天真自性本无迷悟……”说到此处,他黯然垂首,毛衣宽袖下的手,已成龙爪,微微蜷着,蓄势待发。
“既入魔道,今日便在此正法孽龙,以正天威!”多闻天手中一紧,绿甲锵然,身形如风,瞬间便以雷霆万钧之势袭到陆靖潼近前,
修长身影在一刻间拉长,幻化龙形,纵身迎上宝幡击至。
一霎时空中红影绿光交织,难分彼此。渐渐红光大盛,如烈火烧林。龙原是背水一战有备而来,置之死地而后生,竟逼得多闻天王忙于应付,节节败退。夜叉之王怒目圆睁,浑身青光涌现,退无可退时一声断喝道:“尔来看!”
但见那宝幡张开,犹如一朵青云升起,其中飘落无数众被多闻天王降服收纳的魔怪灵体,干涸枯竭的灵尸萎落尘埃。一个人形的影子混杂其间,龙身一震,缓缓降落平地,化归人形。
陆靖潼上前轻触那人影,将之收入掌中,咬牙抬头瞪视云端神祗,一双琥珀眸子早已烧得赤红,似要滴出血来:“乐洋此世为凡胎,竟用胜幡收他,汝等枉为天人!!”
多闻天哈哈一笑,道:“娑竭罗王,你恐怕忘了天道为六道之首,你可知这蝼蚁众生,都由我天人驱赶役使!我连龙众都能收拿,何况区区凡人?!”
随着他的震天笑音,夜叉兵将哗啦啦后退,在云端天际现出一片五彩雾影——海底万由旬深处,七宝宫殿戏乐城中的渺渺龙众,竟一一罗列阵前!
 
东方天空中隐隐有乐声至,从小到大,从微不可闻到如雷贯耳。
琵琶弦音响起,渐渐急促。弦声调和处,美妙不可言传,似有天魔波旬诸女于天际回旋挑转。云逸风卷香风起,十六天魔舞袖舒,漫天花雨中,只见那如真似幻的影子作佛菩萨相,斑斓绚丽,虔诚端严。多罗叱——持国天王手执黄金琵琶,自幻影中现身。
黑云彼端,众龙子龙女齐声唤道:“我主!娑竭罗之王!”
陆靖潼深吸了口气,声音发颤,喝道:“毗沙门,你号为多闻,倒行逆施,不怕折了你的德报,福报?!”
夜叉王大笑:“你为龙众之王,抛弃子民,迷失善恶,但今日将功折罪,还可保全你龙族一脉。”
陆靖潼点头道:“好!多闻天王,你说的是。龙王须得保全子民!”他在原地缓缓漂浮起来,红影逐渐笼罩全身。
天魔乐舞中,金红色的龙形又渐渐出现在焦黑的土地上,鳞甲宛然,须爪鲜明。天空云端的龙众却哗然而起,惊呼不断。
“王!我们的王!”
土地上空盘旋的红龙,收起了原先的幻象术,现出真体,却是一头无角螭龙,象征王者至尊的两支巨大虬角,已不知所踪。轻轻叹息由那红色巨龙口中悠悠传来:“我失去两角,早就不配这‘娑竭罗之主’五个字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龙道之中,有的享福如天神,有的受苦如地狱,有的等于人畜饿鬼,各随前世善恶业力受报。如今我既然已获罪天上,自然不配这龙主位置。你们,当选贤者立之。如今,我不过业龙一条,从此和璎珞宫戏乐城,再无关系!”
说完这些,红龙略略闭眼,不忍看见几世几劫而来追随自己的龙众失望悲哀的神情,可是声音无法阻绝。在天魔妙音丝弦鸣响中,先是稀稀落落,而后渐如大海潮生般的,层层汹涌的,各相龙众的悲鸣,如同尖牙利爪,一寸寸撕裂这先代龙王的心。
余逊呆呆注视着上方的天空,原本令他心脏痛绞如刀刻的魔音此时仿佛已是不相干的杂音。一手维持着捂住心口的姿势,他怔怔仰望着陆靖潼化身的红龙在天空中兜转盘旋,龙躯承受着持国天琵琶魔音的侵扰,再次与多闻天王缠斗一处。眼里热烫的是什么呢?陆说过,蛇不会哭。
很多年以前,就知道被追杀的那个,其实是自己;很多年以前,就对自己经常遭到嘲笑的西子捧心的毛病,有所怀疑。可是,可是从来没有想到,陆为了保护自己,竟然是要和整个天界为敌!从来没有想到,陆他是那么尊贵的天人,而他放弃这一切,竟是如此地毫不犹豫!!
陆的角呢?他的角呢?他原来有角的样子神气威武,记得刚刚认识的时候,自己还盘在他的角上被他带着在天上飞过啊!
陆的角呢?!
余逊紧紧抓着自己的心口,几乎掐进肉中。而后,憋下一声惊呼,他掩住了干涸微张的嘴——那么多年,他从来都没有问过陆,治疗心痛,被他戏称为“保心丸”的红色丹丸,是从何而来。
黑花白蛇蜷缩在土地和树木的怀抱中,脸颊边一滴晶莹水珠坠落,迅速没入了土壤里,消失踪迹。
即便在多年前那个冬天,在遍地血色中也没有的颊边湿意。
陆说过,蛇是不会哭的。
余逊想着,陆是不会有错的,所以都听他的就好了,修炼吃药,都听他的话。水珠一点两点,纷纷而来下,那不是眼泪,是天下雨了。吐出信子抿了抿水滴,原来这天上落的雨,是从咸水海中来的么?
蛇拍了拍尾巴。
天际釜战正酣,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只有余逊知道,他的尾巴,已经伸展到陆的结界之外。
11
宝幡回旋,龙身迅捷。陆靖潼和多闻天久战不下。多闻天张开宝幡后凭借此真言加持的法器,勇猛非常。红龙见正面攻击统统被这胜幡轻飘飘挡下,利爪撕扯毫无加力之处,不禁显露焦躁,攻击益发猛烈。多闻天一味防守,宝幡张合,张时为守,合时为攻,那尖端明晃晃一段锐刺在青云红影交织间晃得人眼花缭乱。
忽而一阵长啸传来,那巨人自身后困住龙王。红龙刚金利爪向身后拍向夜叉王顶门,肚腹处却露出破绽,多闻天合幡便往回刺,余逊只瞧得肝胆俱裂,刚想腾身而起时,却见陆靖潼在千钧一发之际滑过幡尖,顺势带开幡身,那幡面恰恰正对着多闻天王罩去。那一下回刺时机难得,多闻天王以为成败在此一击,已是出尽全力,真言催动,这时要收势,却是来不及了。天众眼睁睁瞧着天王青绿色的庞大身躯被收入幡中,不及援手,无计可施。
红龙稍稍喘息,在天空中四爪虚据于云端。腹部,在刚才诱敌时被那幡尖滑伤,此时血如趵突泉水般咕嘟嘟外涌。
就在此时,天空正中,云层深处,悄悄地疾速俯冲下一头巨大的金翎怪鸟,尖喙张开,无声无息却又迅若奔雷地袭向下方那头肚腹处皮开肉绽,血流不止的红龙。就在即将吞龙入口的瞬间,红龙居然一个摆尾闪身,堪堪避过袭击。
“广目天王,我等的就是你!”红龙嘶鸣道。
那怪鸟咿呀乱叫一阵,显是对突袭失败十分气恼,末了吱嘎作响的怪声响起:“你料到我在等待机会,避得了一次,可避不了第二次!我大鹏金翅鸟生来是尔等龙众的天敌,且看我如何将你吃下肚去权作点心化渣滓!!”
金翅大鹏鸟,垂翼若天棚。
那巨大羽翼扇动,带动战场周围气流乱窜四走,观战天众尽皆立足不稳。龙众已被带下云端离开战场。夜叉众却是领主新丧,群情激奋。
红龙周旋在大鹏的啄拍抓击诸般手段中,肚腹处血流愈急,精气不济,慢慢地就落了下风,身上多处被那硬喙啄伤,已是勉强坚持,苦苦支撑。忽然,地底窜起五条黑紫色巨龙,加入战团,情势为之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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