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阔天————苍夜
苍夜  发于:2008年1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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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天下,能真正跟这楚凌分得秋色的,我看,也只有这谢亦痕。

其实说起来,同是江湖闻名的逍遥公子,认真论起家世背景来历噱头,比起楚凌,谢亦痕应当是更引人注意。
谢家是羽国第一大商户,经商四代,富足殷实。身位谢家三公子的谢亦痕被送到冷家庄习武,最初只是为了强身健体和自保而已,却不想为冷师傅盛赞其资质难得。谢家一向开明,上头两个公子也是头脑精明,家族产业打理得是有条不紊,因此就由得他在江湖中逍遥闯荡了。
有钱财,有势力,有头脑,再加上深不见底的武功,这样无懈可击的条件,谢亦痕纵是一人,也能在庸碌的武林中大大地作为一番,更何况多一个倾国天姿宛若天人般的楚凌。
他们二人行走江湖时几乎是形影不离,却因为楚凌的决定几乎闹翻了脸,从此陌路两边。

“你真要听那太子怂恿,去做什么破官?”谢亦痕口气森冷,握着五尺寒冰剑,两眼盯着楚凌,一动不动。
“是。”楚凌依旧满不在乎的模样,双手抱在胸前,浅浅笑着。
“好,那么从此以后你我各走各路。”白花花的剑尖以极快的速度在地面上划出一道横线,谢亦痕冷哼一声,“是谁说,要逍遥自在,决不被官宦权势所惑。却原来都是假的。”
直到他施展轻功飞身离去,楚凌也不曾说一句话。在笕然殿下走过去开口之前,他忽然转过身来,偏着头,像是说给自己听,却分明是笑给笕然殿下看。
“总有一天,亦痕他一定会明白的。”楚凌看着地面上深刻的剑痕,喃喃轻语,“我没有做错。”
像是回应他的迷茫,笕然殿下握住了他的手,宛如对待一个迷路的孩子,谨慎而轻柔。

一年之后,谢亦痕做了武林盟主,楚凌却悄然隐退,选择了跟随笕然殿下,入朝为官。而在那时,攀附权贵是当时武林众人最以为不齿的一条道路。
十八九岁的青年,在江湖中名声再响亮,放在朝中那些个工于心计的老狐狸眼里,也不过是未谙世事的黄毛小子一个。
楚凌知道这一点,除去自个儿练武,他剩余的时间都用来钻研兵书。何况身为前平南将军之后,多少不能有负父亲的威名。原本就长袖善舞的他,很快得到了不少文臣武将的好感。许多朝中老臣见他如斯勤敏好学,甚至乐于降长辈之尊亲自指教。
知道他变化的笕然殿下未动声色,只浅笑着召来杨雷,吩咐在御林军中已颇有声威的杨家小公子助他一臂之力。
极其要强的楚凌就这样顶着周围人好奇的,或者还带些幸灾乐祸的眼光,默然地努力着。没有人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做出这样突兀的改变,也没有人知道他会为此改变到什么地步,什么时候。在逐渐淡去的唏嘘声中,楚凌令人惊讶地成长起来,从一个心无旁笃自由自在的江湖浪子,蜕变成熟谙人情世故,并且精通兵法的可靠将领。

我想,在那之前没有人相信,名满天下的浪子楚凌,会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繁杂的权势潮流只为了渐渐步向衰败的羽国;而在那之后没有人怀疑,太子殿下身边时常出没的那位貌似天人阴柔难辨的护卫,在稳稳地接过羽国兵符过后,会全心全意为皇家服务,荣华富贵从此不乏。
楚凌瞥向一旁注视着自己的目光,将自己得天独厚的天资发挥地淋漓至尽;
笕然殿下看着这个一天天成长起来的轻狂少年沉静下心来,开始放眼更宏远更宽广的世界,满意地笑了。
只偶而,两人心照不宣的那种视线在交汇瞬间迸射出一种莫名暧昧的色彩时,周遭的我们开始隐约恍然而惶恐,却已是来不及了。
楚凌踏入禁宫的三年多时间,笕然殿下依旧过着华丽囚徒的忙碌生活,成日为太子这沉重的二字竭尽其力;只唯一不同的是,他脸上多了几分释然坦荡的笑颜,虽然依旧如春风拂面一般清淡。
楚凌就这样渐渐地走进太子的命运中,也或者说,笕然殿下就这样慢慢地融进楚凌的生命里。
总之,当楚凌对笕然的莫名理解和同情,一点点幻化为倾慕;当笕然对楚凌的惺惺相惜和羡慕,一滴滴积聚成爱怜,两个人都意识到对方对于彼此意义的时候,北阐国挑起了战争,从此揭开了四国混战的序幕。
楚凌以新任将帅的身份领兵迈上战场的那天,阳光和煦,春暖大地。自信的脸上绽开绝色微笑,他骑在马背上,向城墙上面的我们高高地举起修长的右手,然后挥着迎风展立的旗帜,驰骋而去。
他并不知道,同他相视相送,笑得淡定的笕然殿下,在一个时辰前,被亲生父皇挑断了右脚的脚筋,并灌下了宫中密制的毒药。只因他擅将兵符交给这个年轻将领的行为,在皇上看来大夺兵权以谋叛变之心。
“他一定会得胜归来的。”笕然殿下忍着锥心的剧痛,支着我的手掌心上全是冷汗,“那时候,一切都会改变……父皇的猜疑,羽国的衰落,还有—”
我没有听到后面的话,看不见远去的左军部队,瞬间松懈的笕然殿下晕了过去。
他是如此坚信着自己的选择,就这样让一个毫无经验的护卫肩负起捍卫羽国尊严的重任。在遭到皇上非人的对待时笕然殿下依旧不曾动过任何邪念。他相信楚凌会夺得胜利凯旋而归,却半分没有考虑过,自己孱弱的身体是否能耐得住皇上的一再折磨。更不曾想过若然楚凌知道当今皇上荒谬的举动之后,会有何等的动摇。
我隐隐觉得不安。
也许,这场称不上戏的相知相逢,从一开始,就隐约看到了结局。

“澄夕大婚之日,张大哥定要赏脸前来才是。”谢亦痕落落大方地抱拳相送,“既有要务在身,那么亦痕不便多送,就此告辞。”
楚凌在一旁笑眯眯地挥手,灿若骄阳。
我忽然想起,上一回看见他如斯幸福的笑颜,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章四·浔河军营 杨霁篇
“浔河守将杨霁,率麾下部众恭迎楚将军巡营。”我甩开披风,单膝点地,叩迎这个掌控着羽国军权,动辄便能掀起暴风骤雨的男子。
有阴影缓步向前,驻足我上方,声音清朗,如风中玲珑。
“杨将军同众将士们驻守浔河辛苦了,今日皇上御赐美酒,犒劳诸位,并颁新令……”
全然不同军中汉子洪亮响彻的吆喝,运气而发的声音清脆悦耳,竟传开人山人海的校场。
底下黑压压的人群鸦雀无声,只怕是被这人的风华绝代所震,表达不能。
年过而立便掌三军帅印,生得倾城容颜却半分威仪不减。
对哦,如今眼前这人早已是一人之下的左将军,号令军众,莫敢不从,哪里还似当年为人所疑的楚凌。
原来一转眼,岁月便已蹉跎了如斯年。

记得当年他领着太子殿下所赐的军印来到镇北军营时,周围唏嘘四起。憨直的兵士们无论如何也不肯将自己的生家性命或许还有远在千里之外的父老乡亲的安危,交到这个朝廷钦点的新将领手中。
他冷冷地看着点兵台下喧闹的人群,半晌默然。在大家以为无趣逐渐静下来的时候,忽然之间施展轻功,身如矫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校场数丈开外的旗杆反手一剑挑断,执在手中。
“国土存亡之际,不团结起来竭力抵御外敌,誓死捍卫家园,却只想着质疑主帅。说些什么军在外皇命有所不受这类废话!!若是有实力的,便在明日的战场上倒是我看看,所谓最骁勇的镇北军该有的模样,可别让阐国的骑军,再像这般轻而易举地夺了你们引以为傲的旗帜去!”
清冽的声音中并无半分怒意,却像是轻拨琴弦的手指,只略略拂过,便有高低抑扬的音符溢出。楚凌一袭白衣,居高临下地看着静若死水的镇北军营的将士们,然后将嘴角轻扬,勾勒出一个近乎艳丽的弧度,在夕阳的映衬下分外妖冶。
无人出声。
隔日,好不容易被我和几位将领抚平怒意的五千镇北军,在北境漠地与阐国交手,痛歼对方两万精锐。在楚凌身上无法发泄的怨气,成了导火索,直接促成了阐国军力的极大溃败。
夕阳斜下,各营地方阵刚刚清点完受伤人数准备回帐休息,朝廷钦点的将军楚凌浴血而归。
白衣上满是殷红刺眼的血迹,更衬得他漆黑如星的眸子深幽无比。
他手上提着一个人头,值更的士兵认出,那是阐国军统帅,也是阐国现任太子的首级。
半柱香的惊愕之后,整个镇北营呼声雷动,近乎沸腾。
楚凌在簇拥着他的人群中,淡然笑着,豪气地接下前来敬酒的每个人的杯子。
或直率地表示钦佩,或委婉地为之前的对峙致歉,总之,镇北营上上下下都完全接纳了这个外表和才能都无可挑剔的年轻将军。
也不知几杯下肚后,白玉般的脸颊涌上几分嫣红,伴着水灵澄澈的眼眸迷离流转,竟是无以伦比的美艳妩媚。
掺酒的新卒看得呆了,险些将酒溢出,我赶紧接过,就着坛口便饮起来。
楚凌忽然凑到我旁边,吐出的气息有浓烈的酒意。
“我敬杨将军一杯。”他醉醺醺地笑笑,“笕然说过,你是羽国最有才华的将领……”
我有些错愕地看着这个直呼太子殿下名讳的青年,却在他的后半句话之后再也无法开口。
“……和…最痴情最执着的男人……”
我心中一紧,压抑多年的悔恨和落寞几乎是撕叫着涌了上来,阻挡不能。

自小生在官家,父亲又是朝中重臣,我从记事起,便被教导要做一个尽心竭力为朝廷出力,为皇上分忧,为百姓谋福的有用人才。没有步上父亲的仕途,参入军队的我在多年的打拼和机遇之后也算得小有成就,因领兵剿匪追回贡税被皇上嘉为御前护卫,官职四品。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我大概会中规中矩地平步青云,然后在这摇摇欲坠的朝廷庇护下富贵庸碌地度过余生。
如果没有遇见悠然。
明眸皓齿,身如拂柳笑若花;倾国倾城,天上仙女落皇家。
这是当时御林军中流传的不知是谁编的小曲,如今已然没有多少人记得。
羽国长公主悠然,那个清丽绝俗宛如芙蓉的女子。
皇上为了挑选一个配得上他掌上明珠的男子,可谓是煞费苦心。
倾慕公主的人和觊觎驸马地位的人闻讯蜂拥而至,谁不喜荣华富贵,谁不希望抱得美人归。
以至于我雀屏中选忽然接到皇上的赐婚诏书时,竟觉得宛如梦幻。
“杨大哥,你是好人,有才有德,国之栋梁。”悠然公主缓缓起身,向我深深地躬下身去,“然而悠然无福,心中已有他人。”
她就那样娉婷而立,脸上挂着毫不后悔的坚毅和决然,眼角眉梢都洋溢着满足而幸福的气息。
这个之前一直笑得天真烂漫唤我杨大哥的女孩子,就在我不知道的瞬间,蜕变成一个为爱豁出一切的女人。
其实身份地位的悬殊尚不是重点,皇上最不能容忍的,是悠然公主竟已同那穷书生珠胎暗结。
堂堂一国公主,做出这类骇人听闻有违妇道之事,若传了开去,岂不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雷霆大发的皇上命我择日同公主完婚,我应允了。
并不是惧于龙颜或是遵于皇命,要我照顾这个看了好几年的国色天香的女孩子,哪怕有再多的委屈我也宁可咬牙吞下。
然而悠然拒绝了。
她当面顶撞企图为她的名声和荣誉做些补偿的父亲,被软禁在了皇宫内,与她那无权无势到近乎无能的心上人遥遥相隔。仿佛连天的长墙,执刃而立的侍卫,冰冷萧瑟的宫院,悠然也许是第一次知道人生除了甜美之外的其余味道。
大概就是那时,不足十岁的笕然殿下在父亲的带领下来到杨府,一见到我,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以近乎哭腔的声音央求我,向皇上请命前去探望姐姐悠然。
我只知道悠然有个小她十岁的弟弟,出生不久皇后病逝,身为姐姐的悠然大抵上扮演了母亲的角色,同这个胞弟在充斥着阴谋权术的皇城内院相依为命。
据说他曾好几次偷偷去安慰软禁中的悠然公主,结果被皇上严厉惩戒。
我答应了,皇上很是高兴我这个挂名的驸马尚能不计前嫌待她如一。
再见到悠然时,我怔住了。
那张清艳美丽的脸上满是泪痕,光线不足的屋里她的苍白尤显脆弱。相较于她的大腹便便,明显清瘦的身子单薄而娇小,看起来让人揪心地难受。
“放我出去……他还在等我……”她攀在窗舷上喃喃碎语。她并不知道,那个复姓宇文的男子,已经被皇上凌迟赐死,悬于午阳门外。
九岁的笕然哭了。他握着姐姐的手,向她保证,待到顺利生产后,定会助她逃走。
我看着离我越发遥远的,这个曾是唯一一个使我动心的女子,做了一生中最是错误的决定。

“那天楚某酒后胡言乱语,杨大人海涵,还请不要见怪。”
自庆功宴上他一句话让我成为众人议论的焦点之后,我已有近半月不曾同这位新任统领打过照面。
“末将不敢。”我不动声色,颔首告辞。
“杨将军是杨雷的大哥吧?”楚凌忽然说,“真像呢……”
因为年纪相差甚大,我同这个唯一的弟弟之间几乎少有沟通,只是偶尔听妹妹说起他的点滴,隐约知道他沉默细致而寡言慎行的性子。而谁没有听过镇北常将杨霁暴烈的脾气和说风就是雨的个性。我转身看他。
“都是那种闷葫芦脾性,所有悲苦委屈也定然自己独自承受的。”楚凌已近身过来,眼光中有着不容让人置疑的诚恳,“而如今羽国边疆告急,朝廷更是面临绝境,笕然殿下很希望你能放下前尘往事,回京助他一臂之力。”
他就这样毫不掩饰地道出了来意,我反倒不知如何婉拒。
我没有理由因为儿女旧情至国家危难于不顾。
更何况,这是悠然最是牵挂的弟弟,捎来的恳求。

四面八方的喧哗终于静了下来。
虽然早就有些料想到,左将军不远千里从京城亲自来巡营,对将士们来说,算得上是件极其欣喜和倍感荣耀的事情。更何况,这楚凌的风华绝代,对仰慕其传奇英姿和英伟事迹的人来说,无异于是激励和兴奋的另一武器。
“大哥……”巡查完校场的接风宴后,楚凌遣退四周,微笑走过来,“两年见,你也不说回京看看,小雷和我都想念你得紧啊。”
“小雷可好?”我拉他一并坐下,端过茶香四溢的杯子,“听说舅父前些天也去了京城,我还道难得,不知所谓何事?”
“师兄是为了澄夕的终生幸福而来的,即时我们定然会通知大哥你前来分杯喜酒的。”楚凌像是想起什么事,幸灾乐祸地笑笑,抬头间眉目一挑,“至于小雷么…大哥怀疑我会照顾他不周全么?”
我暗自失笑。到底是谁人在照顾谁?可怜我家宝贝弟弟那体贴包容的心。
说来惭愧,对自家弟弟的了解,少到茫然的地步,以至于当年明明看着小雷在楚凌身旁,却从未曾察觉过他沉积多年的隐忍和思慕。

圆满完成任务的镇北军返京时,太子殿下亲自来城门迎接。
傲然挺立的男子淡然一颦,举手抬目间流露出的那种威严和凛然,俨然天生的王者风范。
我这才意识到,眼前的男子已然不是当年那个哭着握住姐姐手的男孩了,他的自信和坚毅,倒教我想起他当年使计帮助悠然逃走的聪慧和大胆。
“欢迎回来,杨大哥。”笕然殿下浅笑着走到我的马前,在一片惊呼声中执缰而行。我慌忙无措,却听他舒心轻道,“你终于肯回来了……太好了。”
那低而不沉的声音,如暖流般,渗进我的心里。
西边的青国势如破竹,在纷乱的局势中渐渐占据了上风。原本只是国土连羽国一半不及的小国,尚可以在明君良将的领导下成就一番霸业,为何地大物博原本强悍的我羽王朝却非得在一介昏君的搅和下频频退让?
朝中不满的大臣多次提出逼迫皇上禅位,笕然殿下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我不配做一个君临天下的皇帝。”笕然殿下遣退把完脉的太医,苍白的脸色让我想起多年前深爱过的女子,“羽国不能败,父皇迟早是要让位的,只要……能寻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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