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含烟在旁边按了下她肩膀:“我帮你铺床,有干净床单。”
又问季童:“睡我上面这张床行么?”
季童摇头。
沈含烟笑了下:“那你自己选。”
季童小声:“我想跟你睡。”
她本以为沈含烟一定会拒绝的。
没想到沈含烟把拿在手上的干净床单又放回柜子去了。
“好吧。”沈含烟说。
这时宿舍有人敲门,季童马上到柜子旁边躲着。
沈含烟看了她一眼,走过去开门,只拉开了一条缝。
门外莫春丽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惊讶:“你在啊?我给你打电话你没接。”
沈含烟:“没注意手机。”
莫春丽压低声音:“季童她家不是出事了么?季童人呢?你没跟她在一起?”
沈含烟瞥了眼季童,季童缓缓摇头。
她可不想见莫春丽。
准确的说,现在除了沈含烟,她不想见任何人。
然后她听到沈含烟对着门外说:“我安排好了。”
莫春丽:“安排好了是什么意思?要是需要帮忙,我……”声音有一种真实的担心。
沈含烟淡而坚定的打断她:“春丽,我说我安排好了。”
她对着门外说:“季童有我,对吗?”
空气静止了一瞬。
莫春丽终于没再说什么了,只说:“要是需要帮忙的话,就给我打电话。”
沈含烟:“好,谢谢。”
她关上了宿舍门。
季童从柜子旁边走出来。
沈含烟拿起塑料筐:“走吧,先带你去洗澡。”
季童小声问:“会不会碰到莫春丽啊?”
沈含烟:“她不会这么早,大家都不会这么早,浴室现在没什么人。”
季童小声的:“好。”
沈含烟拿着塑料筐往前走,感受着身后轻轻的拉力。
她低头笑了下。
季童在身后轻轻扯着她衣角。
那力度很轻,又很重,小心翼翼,又孤注一掷。
好像沈含烟是她绝无仅有的全世界。
现在从客观意义上来说,好像也真是这样。
沈含烟默默在心里说:季童,别怕。
******
因为今天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两人上床很早。
沈含烟本来仰躺着看着上铺的床,季童轻轻戳了戳她的胳膊:“沈含烟,你转过来。”
沈含烟就转过去和她面,她呼吸里清淡的香味交换着季童呼吸里甜甜的奶味。
季童洗完澡,整个冰冰凉的身子总算暖和起来了,奶白的皮肤在宿舍淡黄灯光下,看上去像是半透明,鼻尖和脸颊透出淡淡的粉。
她吸了吸鼻子,小声的叫:“沈含烟。”
沈含烟:“嗯。”
她伸手,把扫着季童鼻尖的一缕随发挽到耳后。
季童缩在被子里,一张小脸嘟嘟的,并没有抱她,但小小的脚伸过来勾着她的脚。
沈含烟就任她勾着,两人的脚一起在被子里变暖。
宿舍里的暖气热烘烘的,隔绝了窗外的夜风,应和着淡黄的顶灯,好像一个小小的温暖的山洞。
和季童下午一个人坐在季家花园外的情景很不一样了。
那时她耳边是凛冽的风,咆哮着撕碎一个她懵懂望着的未来。
季童小声问:“季唯民公司的账务真有问题么?”
沈含烟:“现在还在调查。”
季童:“会坐牢么?”
沈含烟:“我不知道,季童。”
季童更加小声的:“不会被判死*xing吧?”
沈含烟伸手理了理她的刘海:“所有人都会想办法的。”
季童又吸了吸鼻子,看上去就有点呆。
沈含烟问:“你想哭么?”
季童认真想了想:“现在不想了。”
事实上从下午她赶回季家开始,一直到现在,她一滴眼泪都没掉过。
刚开始整个人是懵的,后来,沈含烟就来了。
她小声问:“我可以抱你么?”
沈含烟:“可以。”
季童缩进被子里,抱住沈含烟的纤腰,蜷成一个胎儿在母体子宫里的姿势。
那其实是一个很别扭的姿势,但沈含烟伸长手臂抱住了她,好像抱着一颗蛋。
季童把脸埋在沈含烟胸前。
沈含烟这个人,表面看起来那么冷,可她的胸膛干燥而温暖,并且柔软,像一片包容一切的土地,吸纳了所有季童未来得及流出的眼泪。
在这样一个季童以为无论如何睡不着的夜晚,她抱着沈含烟睡了过去。
******
第二天一早,沈含烟一动,季童就醒了。
沈含烟问她:“还睡么?”
季童摇摇头。
沈含烟:“那起床,去上学。”
季童一愣:“我不去上学。”
疯了吧。
那些她昨天从学校跑走时好奇打量的目光,现在还箭一样钉在她背上。
她觉得自己好像一只豪猪。
沈含烟坚持:“你必须去,你今天不去,以后的处境会更难办。”
季童被沈含烟从被子里拉出来,蔫头搭脑的坐着。
沈含烟把羽绒服给她披着,坐在床边问她:“你很在意别人说什么吗?”
季童摇头。
但是,一只苍蝇在你耳边嗡嗡嗡可以不在意,一百只苍蝇在你耳边嗡嗡嗡,是个人都会觉得烦啊。
一双冰凉的手捂住了她耳朵。
沈含烟明明从被子里钻出来也没多久,一双手也不知怎么凉得这么快,冰得季童一哆嗦。
沈含烟说:“如果你做不到不在意的话,就像这样什么都不要听。”
沈含烟捂她耳朵捂得特别紧,以至于声音都变得模模糊糊的,但季童呆呆看着沈含烟纤薄的嘴唇在她面前翕动,还是能知道沈含烟在说什么。
沈含烟说:“你甚至不用听我在说什么,但我是离你最近的人,你听不到我,也能看到我说什么,对吗?”
季童点点头,沈含烟还是死死捂住她双耳,随着她点头的频率。
沈含烟用嘴形说:“不要怕。”
季童看懂了。
沈含烟用嘴形说:“童童。”
季童怀疑了。
沈含烟刚才是真的叫了她童童么?
这时沈含烟放开她双耳,从床边站起来:“换衣服,去上学。”
季童呆呆的问:“沈含烟,你刚才说什么了?”
沈含烟瞥了她一眼:“自己想。”
******
季童背着双肩包进教室的时候浑身别扭。
不出她所料,所有人表面干着自己的事,其实都在偷偷看她,伴着窃窃私语。
那些箭一样的目光扎在她身上,她又变成了一只豪猪。
丁央的目光是善意的,她小心翼翼看着季童问:“要不要吃糌粑?”
可那过分小心翼翼的目光,也成了让季童变豪猪的一根刺,扎得季童浑身又是一抖。
季童没什么表情的说:“不吃。”
她默默埋头坐在座位上,教室里那些偷看的议论的就肆无忌惮了。
季童一看过去,他们又立刻假装在做别的。
苍蝇一样,不对人构成实质伤害,你去赶它时它就飞走,你不赶时它又如影随形。
直到有人猛拍一下桌子:“吵死了!”
整个教室一下子安静下来。
季童循声望去,秦菲坐在自己座位上瞪着全班:“叽叽喳喳叽叽喳喳,真当别人耳朵聋了听不见啊?做好你们自己的事行不行,别跟胡同口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一样天天把眼睛盯在别人身上!”
秦菲在班上本来就是那种谁都不敢惹的大姐头,她一拍桌子,好半天没人敢说话。
直到秦菲又一拍桌子:“你们都傻着干嘛啊!该干嘛啊干嘛啊!”
全班又静了三秒,这才该吃早饭的吃早饭,该补作业的补作业,吵吵嚷嚷一派虚假的热闹,总之没有人敢再看季童了。
下晚自习的时候,秦菲像往常一样收了包就往教室外冲,她还等着回去看女团今天新放出的一支舞呢!
她冲得太快,冲下楼梯的时候还一个人都没有,突然一团白色影子挡在她面前,吓得她一声鸡叫:“鬼啊!”
季童眨了两下眼。
秦菲拍着胸口:“我k你走路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还穿个白色羽绒服想吓死谁啊!”
季童小小一张脸,在月光下和她的羽绒服一样白。
伸出来的手指也是细细的,白白的。
她小声叫秦菲:“伸手啊。”
秦菲十分犹豫的对着季童摊开手心,一脸警惕。
按她之前对季童那尿性,她十分怀疑季童会在她手心放一只蟑螂,如果季童敢拿的话。
所以当两个圆柱体被放到她手心的时候,她吓得一哆嗦,跟开恐怖盒似的拼命想那是什么。
等季童手撤开后她低头一看——居然是两颗大白兔。
季童小声说:“今天谢谢了。”
秦菲反而别扭起来:“咳,别谢早了,我还会继续欺负你的。”
季童:“为什么啊?”
“什么为什么?”秦菲恶声恶气的:“看你不爽就想欺负你呗,不行嘛?”
季童:“我是说,为什么你可以欺负我,别人不行?”
要不是季童洞悉了秦菲对沈含烟的秘密,她几乎要怀疑秦菲是不是喜欢她了。
秦菲被她问愣了:“什么为什么……没有为什么。”
被季童这么一提醒,她也在心里疯狂问自己:为什么啊为什么?
难道欺负人还欺负出占有欲来了?
她勾着肩上的包:“总之,以后我还会继续欺负你的。”说完就跑了。
季童看着她背影。
只不过这安静的一幕没持续多久,很快,就有各个教室的人不断涌过季童身边。
季童她家的事,在社会上也算大新闻了,更别提在学校这么一个封闭的小环境内。季童她们班人都被秦菲吼过了不敢说什么,可年纪其他班的人没有。
他们路过季童身边的时候,那种浑身刺痛的感觉又来了。
季童背着双肩包、埋着头匆匆往学校门口冲。
那些偷偷打量的眼神、那些听似窃窃其实大声的议论,都是扎在她背上的刺。
丁央不知什么时候在背后叫她:“季童!季童!”
季童没有回头。
一直冲到校门外,季童这么一路低着头横冲直撞,都没撞到任何人,可见她当真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所有人眼神都盯在她身上。
直到她在校门外撞到一个人身上。
哦妈的,这次季童差点把一直骂在心里的话骂出口:明明都在盯着我了,怎么还不知道躲开我?故意的吗?
可她硬生生把到嘴边的脏话音节吞了回去。
因为她鼻端闻到了一阵熟悉的洗衣粉味,两只耳朵边一片冰凉。
她抬头就看到沈含烟没什么表情的一张脸,而那冰凉是沈含烟又像今早那样,伸手死死捂住了她两只耳朵。
这会儿耳边都是学生闹哄哄涌出校门的声音,沈含烟那样死死捂住她耳朵,她就真听不清沈含烟在说什么了,只能紧盯着沈含烟的薄唇翕动——
“你苦着一张脸干什么?”
是哭着?还是苦着?反正意思都差不多吧,季童觉得这句她听懂了。
“不是让你只看我一个人说话吗?”
嗯这句没什么难点,也听懂了。
“童童。”
季童恍然间睁大了双眼,沈含烟一张脸在月光下如巷口的堆雪。
那季童觉得她不想当兔子了,想当小狗,凶巴巴的守在巷口,不让任何人通过,直到冬去春来,堆雪在她眼前化为了盈盈的水。
那时的季童尚不知道,她这一通莫名其妙的联想意味着什么。
沈含烟的手撤开了,季童却还沉浸在她最后那句话里——到底是“童童”?还是“懂?”
沈含烟唇舌动得太快,以至于季童连那是一个音节还是两个音节都不十分确定。
沈含烟沉默的走在前面,她跟在沈含烟身后像条小尾巴:“沈含烟,你刚才说什么?”
沈含烟的答案与今早如出一辙:“自己想。”
季童撇撇嘴,又问:“我们今晚住哪?还是你宿舍?”
沈含烟简练的说:“回家。”
季童呆了呆:“不是被封了么?”
“不是说季家。”沈含烟说:“是说我们俩的家。”
******
沈含烟把季童带回了一间小房子。
客厅和餐厅模糊的融成一片,一个开放式厨房,还有一个小小的卧室和一个小小的卫生间,加起来还没以前季家的厕所大。
季童看了看,又看了看。
沈含烟瞥她一眼:“嫌小?”
季童拼命摇头,笑着指着客厅茶几上的一块盖帘问:“那是你买的?”
沈含烟:“嗯。”
季童换了拖鞋就跑进去,对着茶几上的盖帘笑个不停:“沈含烟,我喜欢这房子。”
沈含烟也不知怎么一块超市十多块钱买的盖帘让她那么高兴。
她洗了手,脱了外套系上围裙,站到开放式厨房里:“过来。”
季童溜到她身边。
沈含烟:“我教你做饭。”季童这才看到,沈含烟手边的流理台上,放着几个透明的小塑料袋,里面装着蒜苗,豆腐,鸡蛋,和一块猪肉。
沈含烟今天真是办了不少事。
租了房子,做了打扫,还买了菜。
她边在水龙头下洗菜边问季童:“愿意学么?”
季童赶紧点头。
沈含烟忽然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季童乖了,从季唯民,到学校老师。
因为季童相较于同龄孩子,对自己所处的局势有种超乎寻常的准确判断。
比如上课她总是静静看漫画,从不扰乱课堂秩序。
比如无论她如何一个人孤零零待在曾经的大房子里,季唯民每次离开,她也没闹过缠过。
这会儿也是一样,季童好像很快明白了以后需要自己做饭的处境,很认真的站在水槽边,专心的看沈含烟怎么洗菜。
沈含烟把洗干净的蒜苗递给她:“我教你怎么择。”
季童很顺从的接过:“好。”
沈含烟说完以后,她就老老实实蹲在垃圾桶边开始择蒜苗。
沈含烟切着猪肉丝,看了那小小背影一眼:“明天我去买个小板凳。”
季童还是乖乖回答:“好。”
给灶点火,打开抽油烟机,沈含烟边做边给她讲解步骤:“锅里倒油烧热,放葱姜丝,然后放肉丝,加盐、糖、生抽。”她分别示范给季童看,精确到一勺的几分之几,丝毫没有中餐食谱里常见的“适量”、“少许”。
季童在心里嘀咕:真的是AI啊。
不过对她这个初学者很友好。
沈含烟继续:“肉丝炒到变色,大概是这样的颜色,再加蒜苗,炒到变软,就行了。”
她出锅装盘关火,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季童都看得愣了愣,觉得沈含烟这个变态对时间的珍惜简直深入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沈含烟:“会了么?”
季童小声:“眼睛会了,手会了没还不知道。”
沈含烟:“第一天把步骤记住就行,我教你下一道。”
今晚的菜很简单,蒜苗炒肉,滑蛋豆腐。
季童小口小口,吃得很安静。
沈含烟瞥她一眼。
季童:“喔我在想做菜的步骤。”
沈含烟:“吃得惯么?”
季童咧嘴一笑:“你做菜比阿姨好吃多了。”
吃完饭沈含烟收了碗碟:“过来,教你洗碗。”
季童:“洗碗我会啊。”
沈含烟:“教你怎么省水省时省洗洁精。”
季童愣了愣。
她这才意识到以前的自己在沈含烟眼里有多白痴,她怎么会天真到以为坐个地铁,就能挤进沈含烟所在的那个世界?
她红着脸站在一旁,可沈含烟洗碗洗得很淡定,扭头问她:“会了么?”
因为做了饭又洗了碗,时间匆匆忙忙,沈含烟平时很利落的马尾一缕碎发掉下来,垂在她脸边,让她冷冰冰的脸看起来似乎温柔了点。
季童点头:“会了。”
沈含烟观察得没错,她是一个十分会清楚认识到自己所处局势的人。
如果同龄人突遭这样重大的人生变故,一定还在震惊、彷徨或哀叹为什么倒霉的是自己,但她已经坦然的接受了这一切。
并充分认识到,沈含烟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给她打样,让她意识到就是从今天开始,她的人生彻底不一样了。
季童发现她内心深处的某一个角落,并不抗拒这样的改变:
第一,她和沈含烟住在一起了;
第二,季唯民从此以后,是不是就不是季总,而是季唯民了?
******
洗完碗沈含烟简练的宣布:“从明天起不会这么晚吃晚饭了,我做好给你带去。另外,周日不上晚自习的那天你做晚饭。”
季童乖顺的点头:“好。”
沈含烟:“还有每天的早饭,也是你做。”
季童还是点头:“好。”
沈含烟忍无可忍的问了句:“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要你做?”
季童咧嘴一笑:“因为我也可以照顾你啊,沈含烟。”
第49章
沈含烟一愣。
她显然没想到季童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
“我不需要你照顾。”沈含烟说:“但你要学会照顾你自己。”
季童呆呆看着沈含烟。
然后,在季唯民出事以后,沈含烟第一次看到季童红了眼眶。
不过季童没哭,只是那样带点倔的看着沈含烟,咬着唇,小巧的腮帮子微微鼓起来。
沈含烟垂眸看了一眼,小小的手也紧捏成拳,紧贴在校服的裤缝边。
沈含烟:“有什么话就说。”
“可我……”季童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带着点哭腔,调整了下才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可我有你啊。”
沈含烟看了她一眼:“你以前也有季唯民。”
季童又愣了愣。
然后她才明白过来沈含烟是什么意思,垂头丧气的不说话了。
一只手凉凉的,温柔落在她头顶:“季童我是说,我们都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会遇到什么,一个很残酷的真相是,所有事发展到最后,只有你自己是最靠得住的。”
接着那只手把她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不过,你现在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