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特意挑了一道光是题干就有好几百字的题目,平常人看一眼都要头晕,好不容易通读下来,又会因为逻辑混乱,没办法立刻弄懂。
等好不容易弄懂了,就会知道自己被捉弄,大部分人到这时候都该火冒三丈,撸袖子揍人了。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同学。
之前穆瑜一直在他们班里,一个人坐在角落,居然也没人发现。
“对欸,你这水平都够咱们班第一名——年级组第一也够了吧?”
有人也反应过来:“你平时怎么考的那么差?”
“是不是藏拙?”立刻有人天马行空,“你家特别有钱,你不会有个什么大哥之类的吧?怕你盖过他的风头,就不准你厉害……”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身体远没恢复的那么好,穆瑜被这些孩子吵得头晕,哑然揉揉额角,闭上眼睛。
几个眼尖心细的女生发现了他不舒服,打手势叫身边的同学不要吵,又悄悄倒了杯水传过来。
他们以前都没关注过穆瑜,这是个非常不合群的同学,不受老师待见,名声不好听,家长也让他们在学校里躲远点。
升学班的孩子家境平平,都是当初靠赞助进来的,不想招惹是非,只想好好念书考个好高中,将来再念个好大学。
穆瑜在他们这儿格格不入,他们一直都是两个世界的人。
“行了,都别围在这儿,马上要开家长会了,把桌子都摆整齐。”他们班老师敲了敲桌子,忽然开口。
收好教案和卷子的老师没走,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听见了多少,冷不防出声催促:“动作快一点。”
一群学生吓了一跳,轰地散开忙活,拿着些笤帚、墩布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依然竖起耳朵听这边的动静。
老师皱着眉,拿起穆瑜那份卷子看了看,又扔回桌上。
这学生反反复复,弄这一出已经有好些次了,私底下的卷子作业都做得不错,到考试就故意作对,不好好答题。
在老师看来,这个年纪的孩子这么干,无非就是青春期叛逆,非要闹出些动静、吸引家长和老师的注意。
“成绩不是最重要的,你还不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吗?”老师沉声说,“人品、心性决定你们以后的路,如果你一直——”
“老师。”穆瑜说,“我的养父通过睡眠舱,在虚拟设备里虐待我。”
老师皱了皱眉,脸色更不好看:“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学校给你安排的精神检查做了吗?”
不是说虚拟设备、意识空间的虐待这种事不现实——这种事当然存在,意识空间的监管原本就棘手,总不能侵入每个使用者的睡梦里去监督,这一定会引起大规模的抗议。
但林飞捷的公众形象实在太好,常年坚持公益捐赠,即使在烧伤后,也因为漫长复健所带来的无比痛苦的感同身受,建立了帮助烧伤者康复的公益基金。
在老师们眼中,林飞捷又不同于对外的成功形象,更像是个为叛逆的孩子焦头烂额、操心不已的父亲。
在这种情况下,立场天然就容易偏移。
学生的态度很容易受老师影响,听见这句话,那些学生就又你看我我看你,压低声音交头接耳起来。
只是这一次,这些孩子的立场却没了之前那样一边倒的鲜明。
有人觉得老师说得对,这就是被害妄想症。他们在电视上见过,这种人老胡言乱语说某某要害自己,还老做乱七八糟的噩梦。
可也有人觉得,刚才穆瑜过来说话的时候,明明就看起来很正常,甚至气场还特别稳重。
会有这种变化,原因其实也很简单——人们总是习惯于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习惯于维护自己更熟悉的人,老师们先见了林飞捷,就觉得做父亲的辛苦不易。
班上的同学过去没怎么和穆瑜说过话,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天生就羡慕性格沉稳冷静的,哪怕只是短短一小会儿,只要相处,就会留下明确的印象。
“我的精神很正常,我想举报,申请正式调查。”穆瑜撑着桌檐起身。
被林飞捷控制着的、十三岁的小木鱼,把自己杀死在了这个夏天,换活下来的部分得以跌跌撞撞长大。
现在这个将死的孩子,被榕树小心地哄着一点点喂,养好了一点伤,惊讶地睁圆了眼睛,看长大以后的自己轻轻松松就和那些同学说通了话。
穆瑜慢慢地说这句话,温润的声音里逐渐叠进少年人的稚嫩。
他用意识环抱着十三岁的自己,拢住瘦削的脊背和肩膀,让留在这个夏天里的男孩站直:“在缺乏监管的部分,意识空间发生的凌虐事件正在失控。”
第112章 养一只小木鱼
……
教室窗外, 人来人往的走廊里,响起相机隐蔽的“咔嚓”声。
在峰景传媒的着意维持下,聚焦在穆瑜身上的曝光只高不低, 养活了不知道多少八卦小报和营销号。
这些营销号没有立场可言,只是追逐热点。现在林家养子、穆寒春的儿子,当众指控和举报林飞捷涉嫌虐待,更不会放过这种机会, 不断有狗仔争先恐后探头。
家长会虽然要查证身份,但这么多学生家长,总不能一个一个排查, 只要用些心思找到门路, 总不难混进门。
看见这一幕, 老师的脸色就变得不大好看:“先去办公室。有什么话可以私下里说,不要把学校的秩序搞乱套……”
“我不想去办公室。”穆瑜歉意道,“我需要借助一部分公众的力量。”
老师有些着急:“这是学校, 不是你们的新闻发布会现场!”
“这么多人拍照录音,会给别人造成多少困扰?有多少安全隐患?你的同学都做错什么了?!”
老师的语气很沉,带着浓浓训斥意味:“他们没理由被你连累,扯进你的事里……你这孩子为什么总是这么自私, 只考虑你自己的事!?”
对一个才上初中的学生来说, 这话已经重得不能再重,在老师的设想里,穆瑜会立刻道歉,去办公室息事宁人。
学校里的老师对穆瑜的态度各异, 有惋惜失望的、有不理解的、也有反感和不以为然的, 觉得再怎么也是有钱人家的少爷, 谁知道是不是自导自演博流量, 吸引眼球。
不是没有试图保护穆瑜、弄清楚发生了什么的老师,只是这种老师通常都待不久。要么很快就被调走,要么考核期不通过,不会被留在这所私立学园。
这像是个看不见的笼子——这个世界上并非全是这种人,但林飞捷把少年穆瑜圈禁在这样的世界里,让他的身边只剩下怀疑、质问、排斥、冷眼旁观。
这是种常见的控制手段,长此以往,很多人都会放弃挣扎和抵抗,放弃求救,成为任人摆弄的木偶。
老师皱紧了眉头,错愕地看着眼前小木偶似的男孩仍旧在原地站着,瘦弱单薄的肩膀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揽着,安静舒展挺直。
“您可以这样做。”穆瑜反手将教室门轻轻合上,“现在不会影响大家了。”
教室的后门被关严,隔开窥伺的镜头,也一并挡住一群探头探脑的小脑袋瓜。
可还是有眼尖的学生,趴着前门窗户看见,老师的脸色又青又白,比刚才还要更难看。
——明明只要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能把教室内外分开。
刚才训斥穆瑜自私、连累其他人的时候,老师可是站在大开的教室门旁边,什么也没干。
越是善良温柔的孩子,就越是会掉进这种圈套,会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其他人,觉得自己的求救只是添麻烦、自私、连累无辜,于是把声音和血一块儿吞回去。
可这是错的。
被伤害的人有资格求救,这是天经地义。
闪光灯不断,老师站在咔嚓咔嚓响个不停的快门声里,又急又恼,险些动怒失态。
偏偏还有学生家长,听了短短一会儿已经不知道传到几手的话,不合时宜地凑过来打听:“葛老师,是真有这么回事?林家虐待小孩啊?”
要知道,他们这个私立学园几栋教学楼都是林氏捐的。双方长期有合作,不少走艺术的学生都在峰景传媒接受训练,同时也在做少年练习生。
意识世界的不断开发,让人类更倾向于寻求更强烈的刺激,也让这个世界的文娱产业极端发达。
峰景传媒有相当完善的虚拟设备,练习生有了专业培训、又能兼顾学习,家境不佳的有奖学金赞助,这已经是条相当稳定的合作链条,家长们都挺满意。
可要是峰景传媒的老总爆出这种丑闻,事情就立马变了个味道,叫人忍不住多想,甚至疑神疑鬼了。
——听说虐待这东西也上瘾,连养子都能下手,对别人家的孩子还有个好?
——虚拟设备这玩意,说是进去一趟就跟闭眼做了一场梦一样,可要是一闭眼就做噩梦,那跟真遭了罪有什么区别?
——孩子没破皮没受伤,当家长的肯定警惕不起来,那要是有人动了坏心思,不就想干什么干什么?
事情没牵扯到自己身上,总有人无动于衷,甚至替声音更响亮者张目。
可一旦粉饰的太平被撕开,闹哄哄吵起来,就会像是辆原本速度极快的庞大列车,忽然被人夺去方向盘一通乱拧。
倘若没有强有力的手段矫正舆论,将列车重新归位,越是庞然大物、越是飞驰,脱轨得其实越容易。
连系统也忍不住悄悄问:“宿主,宿主,林飞捷真的虐待了这么多练习生吗?”
“没有。”穆瑜在意识里回答,“他要维护企业形象,不会对练习生下手。”
这个世界的虚拟设备和意识空间,也不是完全没有监管。峰景传媒的练习生培训是有全程录像的,包括意识世界的训练科目,可以随时调阅查看。
林飞捷不会做这种有损口碑的事,他苦心维护名誉,塑造一个完美的公众形象,对外表现得极为慈善亲和、热心公益,不至于在这种小地方出现纰漏。
然而,怀疑一旦产生,就不是这么好平息下去的。
尤其是选在家长会这种时候,闹出最戳人神经的质疑。
用葛老师的话说,这不是新闻发布会,是学校的家长会——可这种私立学园的家长会,家长的职业遍布三教九流,远比新闻发布会的效果好上太多。
舆论发酵起来,不论愿不愿意,峰景传媒和林氏、林飞捷本人,都必须接受调查。
否则的话,就相当于坐实了所谓的“怀疑”,到时候不论是不是真的做过这些事,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我不知道——我只是个老师,不清楚这些事!”
葛老师被追问得心烦意乱,沉了语气开口:“请让开!我的职责是教书育人,不是传这些乱七八糟、捕风捉影的坊间八卦……”
“教书育人教书育人,育人就光育分数,不管别的啦?”有家长不满,“捕风捉影的不说,行,你班这娃娃也不管?”
葛老师寒声道:“他说的不一定是实话,这学生说谎成性,人品有问题。”
“哟!”旁边的家长家里就有孩子在峰景传媒,存着火气,话里都带刺,“怪了,我怎么就觉得这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斯斯文文小大人似的,听着就像真话?”
葛老师气得面色涨紫,说不出话。
他按着手机,不停联络学校的保卫科、联络年级主任和校长,可不论怎么打电话都是无人接听。
正焦头烂额间,他一眼看见那学生身边多出来的身影,心头一喜,大步走过去:“您好,是穆瑜同学的家长吗?”
走廊的窗户开着,风有些大,葛老师后背都被汗湿了,被风灌得打了个激灵。
他完全顾不上这些,换了个态度和气伸手:“我是他的班主任……”
只要有条件,林飞捷都会亲自来给穆瑜开家长会,一直陪在穆瑜身边。即使实在忙于工作脱不开身,也会让贴身助理代替,再通过远程视频参会。
这一点即使是放在大半学生家底不俗、公子哥遍地跑的私立学园,也要叫不少人羡慕。
有了林家派来的人,就能让这学生老实点,不闹出那么多幺蛾子了。
葛老师下意识用上了有些殷勤的语气,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没发觉:“……您家的孩子状态有点奇怪,刚才还说了莫名其妙的话,可能是又有妄想的症状。我们也想和您这边沟通一下……”
高挑挺拔的铁灰色身影隔开人群,拢着穆瑜弯腰检查,正拧开保温杯盖,向外倒加了糖和盐的温柠檬水。
穆瑜自己哄自己,效果其实很不错,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也非常勇敢。
走廊里固然又闹又挤、人影幢幢,应激反应掀起的不适却依然没能占上风。
他被他的树揽住肩背,接过保温杯盖,小口喝完电解质水,眼睛里透出些安稳的笑影,然后闭上。
荣野抬起手,轻轻触摸他合上的眼皮。
那是一棵树最小心的力道,温暖覆落的指尖,藏有精心筛选过的太阳。
要最轻柔、最暖和的精选阳光,最好纯净透明,里面加上微风声,再加三分之一的婉转鸟鸣。
荣野慢慢抚摸他的人类微红的耳廓。
等他将手收回时,嘈杂声也被榕树隔开的小世界屏蔽干净。
荣野牵住穆瑜的手,站起身:“他说了什么?”
葛老师挤出来的笑容一滞。
这次来接穆瑜的“家长”,看起来比葛老师想的年轻,更像是个身量个头窜得太快的高中生,不像是林氏派来的助理。
可也没准是林家的旁支,家大业大的家族总有不少分家,谁都知道林飞捷没有子嗣,将来的财产少不了要分下去。
比起一个装点门面的“养子”,反倒是旁支这些分家子弟身份更高些。
葛老师迟疑了几秒,才又低声说:“可能对贵企业的影响不好,不太适合当众说。这里什么人都有,我们建议您还是……”
“哦。”荣野慢慢地说,“原来你听清了。”
葛老师僵在原地。
“你想压下事态,是怕对我们影响不好。”荣野抬起视线,“你很尽心。”
葛老师的脸色白了白,冷汗唰地落下来。
——他的说话声非常小,那些家长碍于林家的规模地位,不敢靠得太近,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可这是哪冒出来的愣头青?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难道都不清楚?!
“不不……您误会了!”
葛老师连忙提高音量:“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还没说完,就被身边的家长把话打断:“他是故意的!他刚才就是故意的!”
“他听清了!他什么都知道,就是不想管!”立刻有家长反应过来,“这算是包庇了吧?!说不定他跟林家就是一伙的!”
“好啊,当着我们趾高气扬,看见林家来人了就赔笑脸。”
又有人说:“平时不会也这个样吧?我们家孩子挨那些少爷欺负了,这边雷阵雨,那边阳光灿烂?”
“为什么要这么干,是不是因为有内幕?是不是收林家钱了?”
“所以这些事都是真的?要不是真的,为什么要压下来?”
“林家应当给个说法,为什么不准我们问明白?”
……
赞助生大多家境困难,上别的私立初中凑不够学费,又没有学籍上本地的公立高中,所以才会接受所谓的“赞助”。
说是赞助,其实就是私立学园免费招收些成绩优异的学生,用来提升学率、刷好名声的。
这些家长未必念过太多书,却都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不知道多少年,自有一套对付这种人的办法。
葛老师被他们质问得满头大汗,几次开口想要反驳辩解,又被强行打断。
他原本没这么多想法,现在却有口难辩,只能一个劲地后退。
他希望班里的学生出来制止这些家长——这个年纪的初中生最怕丢人,受不了家长这样吵闹,就会出来扯着家长快走。
可偏偏后门被穆瑜关上了,学生都在教室里出不来。
没有学生跑出来拦,家长越闹越凶,传言也迅速演变得更离谱。
一会儿的功夫,甚至有人信誓旦旦说起了峰景传媒虐待无辜学生,学校老师公然做帮凶。
“请注意言辞!”葛老师气得快疯了,厉声开口,“我们完全可以告您诽谤——我校有这个追责的权力!”
葛老师不可能承认这种诽谤,顾不上风度,用力推开几个人:“我们只是学校,不是社会监督机构,没办法对这种质疑给出回应!”
“如果你们有怀疑,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那就去调查取证,不是在这里闹!”他的语气越来越严肃,“诽谤污蔑是要定罪的,就算你们不在乎,也替你们孩子的前途想想!”
这一番话把大旗拉得很足,加上气势撑着,居然真压制住了局面。
家长们的死穴无疑是孩子的前途,闹起来是因为马上要中考了,不少学生其实都打算走艺术这条路,担心峰景传媒真不干人事。
但要说因为这个真被扣上什么“诽谤”、“污蔑”的帽子,影响了孩子的中考,就更得不偿失。
家长们面面相觑,原本激愤的情绪也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
“您是老师,我们不如您了解学生,可能您说的对,也可能不对……这个没法定论。”
一个戴眼镜的家长走过来,示意其他家长降低音量,又转向葛老师:“不管怎么说,这是您班上的学生。”
“一位您班上的学生,跟您说他在家里挨欺负了、被虐待了。”
那家长示意靠在荣野臂间的穆瑜:“你们老师不管?”
葛老师本就觉得这学生添乱得要命,被诘问得气急败坏,一时急道:“自己弄出来乱七八糟一堆破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管?!”
这话本来也是他的心声——他想不明白林家为什么要惯着这么一个拖油瓶,甚至把人塞进升学班里来。
像这种学生就该在家里请家教,或者是去那些专门给公子哥设置的所谓“特长班”,不该来正经想要好好念书的班级捣乱。
普通人家的孩子就该好好读书,不该招惹没用的是非。
静下心来,考个好成绩、寻个好出路,才是最重要的。
自打接手他们这个班级,葛老师有意无意,经常在话里话外透出排斥,穆瑜就这样无形和全班人对立起来。
十几岁的孩子容易受老师态度影响,哪怕穆瑜明明什么都没做、大半时间甚至都在请假,也依然成了班中的异类。
……可以被所有人随便欺负、随便排挤、随便拿出来议论嘲讽,不属于他们这个集体的“异类”。
葛老师满意这种结果,这种满意没有明确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