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毕,两人惊诧地看一眼对方,随即再度开口。
“要先找到傅铭、顾郎。”
“要先找到邈邈、九王爷。”
虽然两边称呼不同,但说出来的还是一个意思。
有了决断,两人便不再犹豫,转而商量起要怎么找。
白争流道:“既然梅兄从西边来,那西边就能暂且掠过,你我往其他方向去。”
梅映寒紧跟着道:“如今情况诡谲,你我还是暂不分开。”
白争流赞同。虽然两人一人一个方向,肯定能增加效率。但他们还没摸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当然还是一起走比较好。
再有,白争流道:“我原先担忧是傅铭有什么仇家,”再次皱眉,“可既然顾郎同样不见踪迹,怕是另有缘故。”
梅映寒言简意赅:“白兄,我们边走边说。”
白争流点头。
除了西边,摆在他们面前的另有东、南、北三处。
其中东边是郡守府的主院,北边是郡守家招待客人时的园子,南边则是一些花厅、门廊——总归是待客的地方。
两人决定先往东走。
一方面是找人,另一方面也是确认郡守一家的情况。
说走就走。
两人皆是身法轻灵、武艺高深之人。要是平常时候,还能耐着性子在下方绕着曲曲折折的回廊。现在不同,他们对视一眼,就上了房顶。
厚厚云层遮住月色,能映入眼中的光源只有每隔几十米、上百米会有一盏的灯笼。
在黑暗里散发微光,像是一只只于深潭之中睁开的眼睛。
白争流看着这些灯笼,又看一眼府外方向。可惜没能成功,习武之人,目力再好也是有限的。他能看清楚身边梅映寒的身影,却看不清府外建筑的轮廓。
好像郡守府之外的地方,全部被团团浓雾遮住。
白争流收回目光,脚下一点,与梅映寒一起朝东边行去。
……
……
没有。
哪里都没有。
没有傅铭与顾邈,没有梁郡守一家,也没有小厮丫鬟,甚至草丛里真的没有一只虫!
情况愈发诡谲了。白争流抽出手,眼前草叶自然复原。他眉尖紧紧拢着,转头对梅映寒道:“梅兄,看来你我需往府外一探!”
看看究竟是只有郡守府变成这副样子,还是整个广安府都已经中招!
梅映寒点头赞同。
两人再上房顶。这下子,没再商量要怎么走,而是随意挑选了一个方向。
总归郡守府在广安府正中,无论从哪里出去都该能见到民居。
白争流和梅映寒自觉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光府内,就连府外也是一模一样的黢黑沉寂。好像只是他们睡了一觉的工夫,世界上所有人都消失了,只剩下他们两个……
但是,实际情况,竟然比他们想的还要糟糕。
两人迷路了!
在第三次从一块碎掉的瓦片旁边经过时,白争流意识到了这点。
他的手指紧紧扣住二十八将的刀柄,难得茫然。
这时候,梅映寒提出:“白兄,你我闭眼前行试试?”
白争流不解:“缘何要闭眼?”
梅映寒解释:“我们天山派弟子日日行走在雪山中。一眼望去,四周皆是一样的山色雪景,是有分不清方向、走着走着就开始绕圈的时候。有段时日,甚至闹得人心惶惶,传言山里有什么迷障妖魔。但到后面,一位师叔发现了其中关窍。
“说白了,就是就周围景色大差不差,走着走着,就不自觉地往回程去。要破解也很简单,只要闭上眼,遵从直觉前行即可。”
白争流沉吟片刻,喃喃说:“还有这等事——”
他很快决定一试。
今晚发生的状况太过诡谲。白争流已经不光是在担心傅铭了,他还担心梁郡守一家,担心府外百姓。还是要快快从这怪相中走出,才能让人安心。
刀客与剑客一同闭眼,再度运起轻功。
没用多少时候,两个人就惊喜地发现:“有用!”
闭上眼之后,他们行路的效率提高不说了,还听到了远方若隐若现的人声!
虽然人声传来的方向与他们原本的目的地不太一样,但白争流和梅映寒还是决定往前一探。
他们逐渐靠近,很快分辨出,眼前也是一栋院子。
一行人刚来的时候,梁郡守为了讨好九王爷,是把所有待客的院子都介绍了一遍,好让傅铭挑选。眼前的院子是其中最富丽堂皇的一个,傅铭、顾邈当时看了,都表现出喜欢的意思。只是既然双方都喜欢,作为友人,反倒不好夺人所好。所以到最后,两边反倒都选了其他住处。
如今虽值深夜,院中牡丹依然盛开,散出隐隐幽香。
白、梅二人先后在院中落下,继续靠近声音传来的门扉。
然后,他们的面色一点点变得怪异。
门中传来隐约声响。
不是不清晰,是太清楚了,反倒让两人僵在原地。
一道是沉稳沙哑,像是在攻伐的动静:“邈邈,邈邈,你如今觉得如何?”
一道要旖旎柔媚许多,但还带着一丝清澈,是:“傅郎……哦!傅郎,我好欢喜。”
前者得意:“我比你梅师兄强,对否?”
后者像是难以忍耐,发出一声高亢动静,随即又断断续续、拈酸吃醋似的,反道:“你喜爱我,更胜于白大哥,对否?”
白争流、梅映寒:“……”
屋内响动还在继续。
傅铭:“我自然喜爱你,我原先就喜爱你。可惜那会儿你心里只有一个梅大侠,无论我做什么,你都看不进眼里。”
顾邈:“师兄……”
傅铭:“嗯?”
顾邈:“唔!傅郎,傅郎,你饶了我。”
白争流:“……”
头回遇到这种状况的刀客,陷入深深的震撼之中。
相比之下,连“爱人出轨”的愤怒都显得苍白缥缈。
他只是很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白争流侧头去看身侧剑客。
他承认,自己是抱有一丝“借鉴”的念头。
如此一来,等到梅映寒面色紧绷地抬脚上前,一把推开屋门,让里面那对偷情鸳鸳暴露在两人目光之中的时候,白争流迟疑了。
他一边想:好!不愧是江湖儿郎,行事果断!
一边想:那我……是不是也应该照做?
白争流犹豫地迈开步子。
屋内,傅铭、顾邈看着外面的两个人,满脸惊慌失措。
白争流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一丝水声。
他狐疑地朝那两个人看去,就见顾邈惊叫一声,从旁边拉来衣服,遮住自己和傅铭。
白争流皱眉,挪开目光。
他原本想着,推门这种事自己是没办法照做了,那但看梅兄接下来要做什么。
但谁能想到,答案是“转头就走”?
眼看梅映寒毫不犹豫地扭头离去,顾邈惨然叫道:“师兄!你误会了,你——”
这副表现,自然引来旁边傅铭的不满。
他不知是做了什么,引得顾邈又叫了一声。
颇为伤眼辣耳。
白争流抽一口气,发觉剑客离开的决定果然很对。自己不过是比他多留这么几息工夫,瞧瞧他都看到了什么!
想通此节,白争流果断转身离去。
一直到追上梅映寒,他才有心情去处理心头震撼。
——傅铭他,出轨了啊。
心头酸涩登时涌上。
……
……
两个青年,一提刀,一执剑,沉默地走在长长回廊之间。
他们路过第一盏灯笼。
两个影子先过去。等到白争流与梅映寒走得远了,第三个影子缀上,落在他们之后。
路过第二盏灯笼。
照旧是白争流与梅映寒先走,然后是无声无息地第三个影子。
第三盏灯笼。
白争流的手臂与梅映寒的碰在一处。
触碰的频率、位置……都是江湖人,又多少做了一段时间“朋友”。两人自有一套传递信息的方式,能分辨出,对方的意思是:“后面是什么?”
这是白争流。
梅映寒回答:“不知。但恐来者不善。”
白争流赞同:“是。”若是什么善类,为什么不直接现身?……再有,不是他自夸。当今武林,能够同时在他和梅映寒眼皮子底下藏身的人,不说没有,却也只在十个手指能数得清的范围之内。
要真碰上那十个手指能数得清的前辈,对方不可能暴露影子。
要是其他人,不可能让他们分辨不出藏身之处。
所以,白争流和梅映寒一致得出结论:此事有异!
被爱人双双劈腿的震撼尚未过去,酸涩还在成型,紧接着又遇到这等事。
好在无论白争流还是梅映寒,都是一等一的心性。只见他们手臂又相互碰了碰,像是有了什么决议。
第四盏灯笼过去了。
影子继续跟着他们往前、往前……来到一处“丁”字型路口。
影子静在原地,仿佛在犹豫,不知道应该往那个方向找寻。
同一时间,白争流舔了舔嘴唇,缓缓从回廊之外绕出,来到“影子”身后。
他这会儿看清楚了,原来那是一个女子。身形比一般身形纤细窈窕的官府女子来得粗壮很多,倒像是农家妇人。身上湿漉漉的,还不断有水流滚落。
连她背后的一片地方,都带着深深水痕。
看得白争流皱眉。
要是平常时候,他恐怕已经在问眼前女子遇到了什么麻烦,可有自己能帮到的地方。但是,今晚不同。
今晚遇到的一切都太古怪了。别的不说,单说这女子。一个人身上,哪怕挂满水袋,也流不出什么多水吧?看她身后,那么长长的、浓浓的一条——
白争流步步靠近。
距离缩短,他察觉了更多异常:浓郁的水腥味,饱含着某种浓烈的臭,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他面前腐烂。
白争流拔出怀中长刀。
整整一晚,二十八将终于第一次完全出窍。雪亮刀锋映着灯笼的光晕,呈现出一种让人头晕目眩的锋利!
伴随着轻轻的“唰”响。
许是这声“唰”响的作用,他面前,“女子”骤然回头!
白争流瞳仁骤缩!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眼前一幕,还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那女子虽然回过头来,但她的身体依然保持着原有动作方位!也就是说,她的脑袋生生转过了一百八十度!
紧接着映入眼帘的场景,更是让白争流心头发寒。
那哪里是什么“女子”面容?根本就是一具被泡到腐烂发白、肿胀不已的尸体!
白争流现在知道前面的恶臭是从何而来了,根本就是从他眼前女子,不,女鬼的身上!
他自诩已经是反应极快的刀客,却依然敌不过鬼物!
甚至不用一个眨眼的工夫,女鬼已经来到他身前。冰冷的水汽扑面袭来,与之一起的是浓烈十倍百倍的恶臭。
白争流察觉到了强烈的危机感。要是寻常人,恐怕此刻已经要么骇死,要么被女鬼掐住脖颈、掏掉心脏。
但刀客毕竟不同。
他如今不过二十二岁,却已经能被半个江湖尊称一句“白大侠”。白争流的武艺自不必说,此刻但见他一个闪身,就推后半步,将二十八将架在身前!
同时,梅映寒从女鬼身前出现。一刀一剑,对女鬼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两把锋锐兵器一同袭向女鬼。
女鬼明显更被激怒。她喉咙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动,简直像是——
“像是溺死之人最后的声响。”
这个念头从白争流脑海中快速闪过。他没有将其捕捉,而是大喝一声:“梅兄,走!”
两人俱不恋战,一同跃上屋顶!
同一时间,下方:“哗啦啦——”
水流自回廊漫出,转眼工夫,已经覆盖整个郡守府!在灯光映照下,显出粼粼的光影。
女鬼紧追两人,出现在不远处的房檐上。
她怨恨地看着白争流与梅映寒。刀客与剑客只觉得足底一凉,低头去看,水竟然已经没过鞋底,还有继续往上的趋势……
“躲不掉啊。”白争流道,“梅兄,我们还是上吧!”
原本选择离开,是因为他们毕竟初次接触这等怪事,总是心存敬畏。
可现在,危机近在咫尺,再不动手,反倒是亲手推自己送死。
想通此节,无论白争流还是梅映寒都不再犹豫。两人联手朝女鬼攻去,女鬼见状,脸上露出一个更加仇怨、嘲讽的笑意——
笑意只显露到一半。
白争流手上的二十八将亮起一点细微光色。
这点光色十分模糊,简直就像是映照着下方那盏没熄灭的灯笼的光线。却又实实在在让女鬼脸上露出恐惧,开始朝后方躲避。
“哗啦啦——”
水流开始退散。
白争流更进一步,眼看刀锋就要来到女鬼面前!
这时候,他神色一恍,仿佛看到了什么东西。
梅映寒有所察觉,只是情况危难,他没有提起。
下一秒,白争流重新回神。而这时候,女鬼竟是直接消失了!
与对方一起消失的,还有铺天盖地的水流,以及持续了整整一夜的静谧!
虫声、风声,所有声响一起回到白争流与梅映寒耳中。再有,他们下方的回廊里竟然正站着一个夜巡小厮,此刻目瞪口呆的看着两位侠客。
“大、大侠。”留意到白争流和梅映寒的目光,小厮磕磕巴巴地叫他们,还笑了一下,“你们真是好兴致啊,哈哈,这么一大早就起来比武了!”
白争流、梅映寒听着、看着,却没有应声。
小厮只好继续干笑:“哈哈、哈哈。”
白争流和梅映寒对视一眼。
他们从彼此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意思。
——这小厮,身上穿着、讲话口音……仿佛都与郡守府中原有的样子不同。
可看他的表现,又分明是府中下人。再有,他认识白争流和梅映寒。
怪事。
两人心想。
今天晚上,真是怪事连着怪事。
不,不应该这么说。
此时此刻,东边已经泛起一片淡青色的微光。
天亮了。
第2章 小厮
干笑的小厮终于又记起一句能说的话:“呀!白大侠,梅大侠,你们比完武,定是累了。我带你们去正厅,正好能用上热乎乎的早饭。”
嗓音落下,小厮一脸期待地看着房顶上的两人。
却没得到想要的反应。
白争流、梅映寒只是看了他一眼,很快抬头,看向郡守府外。
夜里白争流虽然觉得外面的街道、房屋都显得十分模糊混沌,可当时他还以为这是夜色的影响。谁能想到,如今天边都蒙蒙亮了,竟然还是看不清府外景象?
相比之下,府内的事物倒是逐渐清晰。白争流和梅映寒略做分辨,察觉自己此刻应该在偏西的位置。
下面的小厮开始悄悄揉脖子,像是一直保持着抬头看两个大侠的姿势让他有点难受。
他想起什么,期期艾艾地补充:“我们这里的早饭可好了!老爷为了能让各位大侠住得安心,能放松办事,是把压箱底的好东西都拿出来了!小的经过厨房的时候问了一嘴,光是里面一道清汤面,用的就是十斤鸡、十斤猪、十斤羊熬出来的‘清汤’,那叫一个鲜啊!”
说到最后,小厮甚至吸了吸口水。
这时,白争流和梅映寒正好完成眼神交流。
“去外面一探?”
“恐有不妥。”
“那——”
“……”视线往下面的小厮身上一瞄,“这不是现成的套话对象?”
“也是。”
两人各自运起轻功,下了房顶。
小厮见状,嘴巴大大张开,像是能塞得下一颗鸡蛋。
“好!”他鼓掌,“两位大侠的身法如此高超!又如此年轻,以后一定能成大事!”
说到后面,小厮还咽了口唾沫,仿佛是太激动了。
白争流看他片刻,露出一张笑脸,“不过是江湖上人人都会的把戏,怎么被你说得这么夸张?”
小厮“嘿嘿”一笑,一边给刀客和剑客引路,一边道:“怎么就‘人人都会’呢!老爷之前也请过几波人过来了,”嘴角撇下去,搓搓胳膊,“一个个都是假把式!除了装模作样,什么都不会。一晚上过去,就……”
白争流眼神微凝。虽然已经猜到小厮身份有问题,但对方此刻的话,还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听者,他与梅兄此刻所在已经并非广安郡守府。
白争流问:“‘就’什么?”
小厮抽气,跺脚:“就——就被那玩意儿弄死了啊!”
一边讲话,还一边到处张望,像是生怕自己的话被“那玩意儿”听到,引来什么灾祸。
白、梅两人则同时愣住。
他们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听到重点。
刀客与剑客再度快速交换眼神。这下子,问话的变成了梅映寒。
他神色淡淡,一副世外仙人的模样。配上那身白衣服,还真挺唬人。
梅映寒:“你既然如此怕‘那玩意儿’,怎么不走?”
小厮听着,神色暗淡些许:“走?现在老爷也病倒了,人都散得七七八八,总得有人站出来打理招待吧。再说,我一个签了卖身契的埋汰玩意儿,就算走,还能去哪儿?怕是连城都出不了,就要被官府按照‘逃奴’之罪抓走。到时候,还不知道要怎么办呢。”
梅映寒上下打量他:“你说人都散了?也是,我与白兄从进门开始都在想,偌大一个宅子,怎么见不上几个人。”
小厮脸上露出痛苦表情,像是不愿多说。
但他再不愿,白争流、梅映寒还是一句一句,旁敲侧击,从他口中问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在不暴露自己其实并不认识他,也不知道宅子里是怎么一回事的情况下,两个人知道:他们两个,连带另外几人,是被“老爷”高价请来处理宅子里怪事儿的。
怪事儿是什么?这还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守着这么大一个宅子的老爷,当然不是孤家寡人。他还有一位夫人,两人感情极佳,举案齐眉。
平日老爷在外操持生意,夫人就留守家中打理后宅——说是“后宅”,其中其实只有夫人一个妇人。
小厮讲到这里的时候,再度说:“我们老爷待夫人真的极好!这也难怪,谁让这宅子早几年还叫‘黄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