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将军倒是不曾反对这话。他点点头:“自然。”
事情就算这么定下了。考虑白、梅不知道自己的住处是怎么走,高将军还特地留了个长随,给他们带路。
等到刀客、剑客下了城墙,去到传闻中的“将军府”,长随与他们解释:“这地方原是贺城一富商的住处。我们将军来了,那富商便主动将宅子献出。”
白、梅点点头。
长随又絮絮叨叨:“你们别觉得这地方大,布置好。其实啊,将军近来过得和下头的人们差不多。睡得比牛晚,起得比鸡早……再有,除了一间小房子外,这儿的大部分地方都拿来给伤病们住了。”
白、梅知道这是实话。从两人路过的一些房间门缝往里看,的确能看到一排排倒在地上的伤者。
医官大夫们在回廊中来来去去,手上总抱着药材。
两个青年看在眼里,问:“我们从前只听说城中缺粮,药草方面的事儿,却是不曾听过许多……”
长随便叹气:“能好到哪儿去?将军自己受了伤,若是情况不严重,便也只是拿清水稍微冲一冲,也不上药,就是那么晾着。
“这种地方,要找一片儿干净纱布,也不是容易事儿。”
白、梅听着这话,微微缄默。
他们看着眼前长随,心想:“可你知不知道,眼下这说来已经算艰难的情况,在人们日后回想起贺城之战时,只能归类为‘情况还好’的‘大战初期’?”
至少鬼兵们还“活”着,城中树皮野草也都健在。
“啊,就是这里了。”来到一扇门前,长随停下脚步,在白、梅面前将门推开,“将军稍后便会回来,两位先进去等吧。”
有了先前一路的交谈,白、梅对高将军住所中的布置已有预期。可如今入眼的状况,还是让两人微微怔忡。
小。这是两人对屋子的第一个感觉。眼前的地方,与其说是“将军宅”,不如说是一个小小的杂房。一张床,一面桌子,就占据了绝大多数的空间。
桌子旁边摆着一张地图。地图看起来十分陈旧,四侧都翻起毛边,足以看出它的主人是怎样夜夜看他,研究军情。
白、梅只在上面扫了一眼,便克制地挪开目光。
再有,虽然床铺、桌子都只有一张,屋中却有许多把椅子。
两个青年心头纳罕,不过想到这是旁人住的地方,怎么布置都由着高将军的喜好,便也不曾多问。
长随没同他们继续待下去。把白、梅送到之后不久,就有人在外头叫他,问他一批药材被摆在哪里。
长随与对方说了几句,发现沟通不清。他挠挠脑袋,歉然看向白、梅:“将军吩咐我带二位过来,按理来说,我是要与二位一起等将军回来的。可是现在……”
白、梅自然不会强留他,都说:“找药要紧。”
两人态度好,长随便也松一口气。又说了一遍“将军很快回来”后,人便离开了,只留白、梅两个待在屋里。
没了其他眼睛、耳朵,两个青年说话做事都要自在一点,可以叹:“我原先还在想呢,如果鬼兵们都是那副样子,城中是不是就不用设‘伤兵营’了?没想到,原来是在这里。”
这话是白争流说的。梅映寒听了,道:“只是不知道这些‘伤兵’是什么状况。”
白争流想了想,猜测:“曹老四他们的记忆都停在了战事前期,想来这鬼境也是专门卡在那个时候。既然如此,伤兵自然是更早之前就有的。”
梅映寒说:“那么从鬼境开始到结束,他们怕是要一直躺在地上了。”
白争流想象一下那个画面,心情一点点沉重。
他低声说:“等咱们把这一切结束掉,他们自然也再不存在。”
梅映寒静静说:“是。”
“但是,”白争流又开口,“贺城、贺城周边地方的人,状况应该能好许多。”
梅映寒微微笑了一下,又说了句“是”字。
白争流听着、看着情郎的动静,情绪慢慢和缓。
也是这时候,两人听到了从外头过来的脚步。回头一看,果真是高将军回来了。
和前头讲的一样,他并非独自来听白、梅的提议,而是带了几名武将。关副将也在其中,正拿警惕目光看着白、梅。
白、梅:“……”
两人正要开口,高将军却先“咦”了一声,问:“这儿就光是你们两个吗?”
这话说得奇怪。白、梅不解,原先已经到喉咙的话被咽下去,转而回答:“自然。”
高将军笑了下,解释:“我们从那边过来时,仿佛听到房中还有别人的声音。当时还在说呢,你们俩虽是刚刚加入战场,却适应得相当不错。到了这边,也能与人快速结交。”
原来是这么回事。白、梅恍然,又有些不好意思:“将军谬赞。”
高将军摆摆手:“如何能说‘谬赞’……”说罢,又招呼众人,“都站着做什么?一天打下来,你们不累,我还累呢。”语毕,便一马当先,坐在了桌子前头。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坐下。这样氛围之中,白、梅没有硬说不要,而是随大流地捡了把椅子。
顺道心道:“原来那些椅子是这个作用。”看来,高将军与他手下的武将们是经常来这儿议事了。
有了这个认知,白、梅也坐得放松许多。
等到他们肩膀松懈下来,高将军恰好开口:“说吧,究竟是什么打算,讲得那么郑重神秘。”
白、梅听着,知道关键时候到了。两人俱是起身,朝高将军拱手,“将军。我等愿深入敌营,刺杀那边主帅。”
话音出来,高将军明显一愣。
也不光是他,其他在场武将也愣住了。他们拿惊讶不光看向白、梅,而若细细分辨,便会发现那些眼神里除了惊讶之外,还有很多别的东西。
对两人“冲动”的不赞同,对青年们“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感慨。
白、梅感受得分明,却不为所动,只直直地看着高将军,继续道:“只是对敌营的状况,我们毕竟了解不多。还望将军相帮,告诉我们一些线索。”
高将军听着这话,久久不曾开口。
白、梅便也维持着站起、拱手的姿势,身形一动不动,挺拔如松。
这么过了一息、两息……约莫半盏茶工夫,青年们终于听到了来自高将军的嗓音。
“此事不可行。”他道,“休要再提了。”
白、梅瞳仁微微缩小,不禁叫道:“将军!”
高将军抬头看他们,那张在两人心头历来柔和的面孔难得显露出了严厉,道:“我知晓你们武艺不俗!但这是战场,不是你们在江湖上的比武!在这儿这么些日子,你们应该也已经想明白。
“比武不可怕,你们江湖人,不是正讲究一个‘点到即止’吗?可上了战场,杀红了眼,能分得清自己与敌军的人都说不定……”
说到后面,高将军的嗓音明显有所变化。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克制自己。
“除非你们能不被那头士卒发觉,直接潜入对方营帐当中。可是他们的主将营在什么地方?——换句话说,若是你们是那边的刺客,来了贺城,能第一时间找到这儿、刺杀我吗?”
高将军这么问。
白、梅无言相对。
他们又想到了自己来时对待眼下小屋子的感叹。现在看来,除了“与士卒同苦”之外,高将军住在这里,应该还有别的缘由。
然而……
两人正要再争取一下,就见前头那引路的长随又来了。这一回,他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是很多个热腾腾、冒着香气儿的小碗。
高将军见状,止住话音,招呼:“不说了。你们快些打消念头吧,我也就当你们不曾提过。眼下呢,来都来了,不妨吃些热乎的再走。”
作者有话说:
二更~
三更,要不然就当现在三更在一点左右吧(趴)
第269章 夜逃
等长随近了,白、梅算是看清楚。原来那托盘上,小碗里头的,是一颗颗馄饨。
两人心中微动,不免联想到了刚到八里镇时遇到的那位卖馄饨的汉子。只是再一细想,这也算不得什么罕见吃食。
卖馄饨汉子的身影被从白、梅脑海中拨去,只留下眼前带着脆嫩葱绿的小碗。
高将军的邀请不是虚的。虽然白、梅是突然到访,加餐却也带着他们那份。虽然数量不多,汤水之中飘着的只有肉眼可见那四五个。个头也不大,和两人在八里镇见过的皮薄馅儿大版馄饨相比,眼前这个称得上小的可怜。
可是,在众多士卒日日夜夜都只有黑窝头吃的情况下,将领们能有这份加餐,已经算得上难得了。
不过,再怎么难得,白、梅也没法吃。
小小屋中,其他人已经开始大快朵颐,白、梅却始终没有动筷子。
看出了两人的迟疑,桌后的高将军微微一顿,笑道:“你们可是在想,外头的士卒们吃的是那种东西,我们却有如此享受,于是有所不平?”
这倒不是,刀客、剑客只是不想吃鬼境里的东西。
奈何真实原因无法明说,倒是高将军所言,于两人来说是个不错的借口。
都不用白、梅点头。他们只要略略显露迟疑,高将军便像认定了自己给两个青年找的理由。他叹口气,跟着放下筷子。
旁侧关副将立刻不平,道:“这是当我们日日都有加餐吗!平素里,不都是士卒们吃什么,我们便跟着吃什么?要我说,我们拿到的窝头,还没他们拿到的大呢!”
白、梅听着这话,面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犹豫。
关副将继续念道:“今日好不容易有百姓来送肉,说来也没两口。若是下到大锅子里,才是不知道如何分才好呢!还是将军体恤我们,说做了馄饨,拌上别的东西,也算是一盘儿馅儿了。又见你们来吃,于是让我们人人都分出去一个,好给你们香香嘴。谁能想到……”
他双目一瞪,满面不满地看着刀客、剑客:“将军这一番好心,有的人不领情就算了,竟然还要反过来往坏处想将军!”
话音刚落,旁边插来一道嗓音:“关虎!”
关副将“哼哼”地闭上嘴巴。
高将军无奈地看向白、梅:“莫要在意他的话。你们在乎士卒,这是好事。最怕的,便是自己到了高位,便忘记从前旁人是如何与自己出生入死。”
白、梅抿抿嘴巴,似是听进去了这话。
高将军温和道:“但有一点,关虎说得不错。非我等小气,可那么拳头大一点儿肉,不这样子,还真不知道怎么分呢。你们今天来了,也是有缘,便吃了吧。”
白、梅:“……”不,就算高将军真的很亲切,鬼境的东西还是不能随便吃的。
心里这么想,面儿上却不能直白表现。相反,两人似是诚惶诚恐,道:“前头误会了将军们,我等心头着实不安。如今,将军们体恤,我们却是没有脸面吃了。既是各位将军分给我们的,不如还是还给将军们。”
高将军无奈:“不过几个馄饨,也要这么推来推去吗?”
关副将:“哼!”
高将军:“……老关,莫要吓唬年轻人。”
关副将:“哼哼!”
高将军愈发无奈,白、梅倒是借着关副将显而易见的不满再度开口,“将军们平日辛劳,如今多吃些,也是应当的。”
说罢,十分坚决地将碗推了出去。
他们这样子,高将军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真要把馄饨一人一个碗分出去,未免有些难看了。到最后,众多将领一致赞同,还是只把多出来的两碗给高将军与关副将。
两人一正一副,共同为贺城操劳良久,该有这样的报酬。
高将军最先还有推辞,到后面,见实在推辞不过,到底应了。
新的小碗摆在身前,男人笑道:“我家夫人最拿手的便是馄饨。可惜她和孩子都在主君那边,我倒是许久不曾尝过夫人的手艺。”
关副将说:“总听你说起嫂夫人,若有机会,真想见见她。”
高将军轻声道:“是啊,我也想。若是仍有机会……”
后头的话音,却是模糊在碗上热雾之中。
东西吃完了,武将们又聊了几句“援兵到底什么时候会来”,而后便相继告辞。
白、梅自然也在告辞者之列。他们落脚的地方最远,不多时,就与其他武将拉开距离。
这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两人商议一番,却还是选择回营房先转一圈儿,之后再去他们睡了多日的商铺。
这个决定无疑是对的。回了营房,竟有不少士卒还没睡觉。而是顶着他们血淋淋的脑壳身体,来好奇百夫长们去与将军说了什么。
提议虽然被否决了,白、梅却还是没直接说起,而是道:“我们想了一出对付对面儿的技,原以为一转战局呢,还为此雀跃颇久。没想到,姜还是老的辣。将军们一听,就指出了我们那计的不足之处。”
梅映寒讲完,白争流开始在他旁边叹气。两人面上都展露失落,倒是让鬼兵们安慰起他们:“百夫长们有这份心,便是极好的!”
“正是呢。要我说,咱们现在也不要想太多。只要每日防备着,不让那群狗杂种冲入城中,就行了!剩下的,等援军到了再说。”
“……”
“援军”。
白、梅脑海之中闪过这个字眼。莫名的,两人心情又开始沉重。
他们自然不会让鬼兵看出自己的真正心情。待众人又发表一番对援兵的期待,两人就吩咐:“不说这些了。都什么时候?明日还要早起呢。”
一句话下来,鬼兵们偃旗息鼓。至于白、梅,照旧在呼噜四起之后离开,一路轻手轻脚,不发出半点声响。
“啪嗒”、“啪嗒”……
白、梅脚步一顿。
“啪嗒”、“啪嗒”、“啪嗒”。
两人喉结微微滚动。
怎么回事?自己和情郎都已经停下了,正在发出行走声响的绝对不是他们!
可是,这种时间、场合,除了他们之外,还有谁会走路?
两人心下微沉,不必再和对方确认,已经一同闪身隐入周遭黑暗。
四下俱寂,营房方向,士卒们的呼噜声遥遥传来。月色如霜,落上街道。
忽而,一个人影出现在白、梅面前。
那人显得十分谨慎。露头之后,先是左右看了一圈儿。确定当真没有人在此巡逻,这才显露身形。
白、梅看着那张被月光清晰照出的面孔,微微一怔。
郝掌柜……
与面对他们时总显露几分高傲的男人不同,这会儿,郝掌柜整个人颤颤巍巍,走起路来都要左右张望,仿若惊恐之鸟。
只见他快速穿过街道,转眼拐到一边,身形消失在白、梅眼中。
刀客、剑客却不会给他真正溜走的机会。两人很快追上前,却依然不惊动郝掌柜。而是默默注视着他,想知道男人是要做什么。
不多时,答案隐隐浮现。
郝掌柜竟然来到了一处城墙下方。他咽了口唾沫,十分郑重地开始朝墙上走。
顺着他面朝的方向,白、梅抬眼看向墙头。守夜鬼兵们的身影若隐若现,虽然不比白日尽心,可郝掌柜一旦上去,定然要被发现。
他到底想做什么?
若是想光明正大,前头便不该那样偷偷摸摸。若是想要低调行事,这会儿又是怎么考虑的?
诸多心思在白争流脑海中转了一圈儿。蓦地,他意识到了一种可能。
如果不是疏漏,而是不得已而为之……
贺城封锁已久,所有对外通道都被堵死。想要从城中离开,唯一的选择就是从城墙上把自己吊下去。
做这种事儿,白日是肯定不行的。不说人多眼杂,天一亮,敌军可就要攻上来了!到那时候,你是下楼呢,还是被对方乱刀连箭扎成筛子?
如此一来,只能晚上走。
郝掌柜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上城墙后被发现是不可避免之事。自己能做的,不过是期待那一刻来得晚些。
再有,城墙下的路,让他安安稳稳走完。
偏偏不巧,他自以为隐蔽的行踪,从一开始就暴露在白、梅眼中。
眼看郝掌柜在楼梯上越走越高,城墙守卫们只要低头,就能看到他的身影。白、梅不再犹豫,一同从阴影中闪出。
白争流从背后抓住郝掌柜的领子,梅映寒则拿帕子塞住郝掌柜的嘴。
变故来得太突然,郝掌柜本能地要发出惊叫。只是叫到一半儿,他看清楚了身前青年的样貌,也记起自己身在何方。
惊叫被咽下大半儿,余下小半儿也被手帕遮掩。只是惊恐还在,一直到被白、梅拎到一落满灰尘的空房,郝掌柜仍惊魂未定,恍惚地看着眼前两个青年。
白争流、梅映寒对视一眼,先声夺人:“你大晚上上城墙,是要做什么?”
郝掌柜瞳仁一缩,身体跟着颤动。
白争流看在眼里,知道他是害怕。至于恐惧对象,想来并不会是自己二人。
他倏忽一笑。与俊逸笑颜相比,口中话音却若数九寒天一样冷冷冰冰,是:“莫非是要将我军军情递给敌军?姓郝的,你好大的胆啊!”
光是白争流说还不够,另一边,梅映寒淡淡补充:“通敌叛国,又在这种特殊时候,该剥皮萱草。”
郝掌柜:“……!!”
白争流:“……”
他斜眼去看梅映寒,眼神意思是:“平日看不出啊,梅大侠还懂得这样残暴的事。”
梅映寒无奈地回望过来。
白争流抿嘴笑笑。这笑意来得快,去得更快。等到青年再转向郝掌柜,面容已经变得肃冷无比,道:“也不必等到明日了。映寒,咱们现在便带着此人去见将军吧。”
这家出来,不等梅映寒有所反应,郝掌柜已经控制不住,叫道:“你们两个活人,与一群恶鬼凑到一处,是有什么毛病吗?!”
白、梅看他。
两人视线之下,郝掌柜先是哆嗦,然后咬牙。
他嗓音压低了,说:“让我走,让我走吧……”
白争流说:“你前头还觉得这是个好地方,要带老娘来呢。”
郝掌柜听着,面上露出痛苦。
梅映寒:“争流,我看还是将此人送给将军。他嘴里,怕是没有一句实话。”
“不,不!”郝掌柜又叫起来了,“我说,我什么都说!”
白、梅看他。
白争流笑道:“好,那你先说说,今晚为什么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