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更不知道自己在旁人眼里是怎样的可怖形象。虽然一个个的,要么脑袋被开了口子,要么肠子往外直流,要么半边肩膀都没了。可是,在他们心里,自己仿佛都还活着。
会想要分到白、梅之外最大的那个黑窝头,想要得到能偷偷休息的值夜名额,更想早日打完仗,回家看望父母。
白、梅想着这些,心头不知该是如何心情。再对上鬼兵们或清晰,或隐约的期待目光,两人笑笑,“好,我们知道了。”
既然是人人都盼的活计,那就人人都不要漏下吧。
两个新晋百夫长,手底下一共二百号人。白、梅做不到一天之内把他们全都记住,却能做到从里面各自挑出十个,再把那十个人记住。
十个鬼兵正因自己的好运气窃喜,就听新百夫长说:“明日晚上,便换另十个人。”
窃喜的鬼兵们:“……”嗯,很应当。
既然有“值夜之人第二天不必上城墙”的规定,这份任务注定是要有人轮换着来的。否则的话,要是有人天天值夜,白日只用在营房当中呼呼大睡,岂不是一切都乱了套?
白、梅又说:“再到后日,就是再十个人。如此十日为一轮,你们相互都记住了,谁已经值过夜。若是哪日我们点人的时候重复了,便要靠你们点出来。”
十日?一轮?
有的鬼兵开始失望。他们就担心这种状况发生,若是没有排班,那连续两天值夜做不到,第一天与第三天却是无妨。不过,若是新百夫长只是靠他们来计数,未尝不可以动些手脚。
他们眼珠子转动,没想到,白、梅下一句话就是:“自然,我们也会记住。若是有人想要搞鬼作乱,我们不介意把他从排班当中踢出去。如此一来,也算是给旁人做一些贡献了。”
因这句话,鬼兵看开始到处看彼此。他们还不知道,正是自己此刻的神色、目光,让白、梅更有一种“这些各怀心思的鬼兵,的确比我们预想中更加鲜活”的感觉。
因这个念头,等到时间更晚,他们下了城墙,与一帮新战友一起分窝头的时候,两人只觉得手中窝头都变得沉重起来。
尤其是发现落在两人身边的窝头,又是最大的那两个之后。
白、梅这次拒绝了,只道自己吃不下那么多。
鬼兵们听到这话,明显有不同想法。他们殷殷地劝,说:“两位大人,你们今日是如何操劳,我们是亲眼所见的。这黑窝头,说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除了它,我们也没什么能拿来孝敬你俩……”
“对啊!若非两位大人,还不知道我能不能全胳膊全腿从那城门楼子上走下来呢!”
“一整日都在辛苦,到晚上稍微吃点儿好的,不是理所当然吗?”
他们关切白、梅,两个青年则是哭笑不得。东西是肯定不会吃的,因他们的话音而有的些许心头发暖却是真的。
诚然,从前在常宅时,那边的管家、小厮也十分关注白、梅是否吃了东西。后头他们又知道,当时被摆上桌面的,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东西。那些夸赞“常宅”菜肴如何的话语,说白了,是催着白、梅快去送命。
如今却不同。白、梅明显能感觉到鬼兵们话音中的真诚,也正是这份真诚,让两人愈发不愿意接受。最后干脆拿出自己新被任命的官职说事儿,道:“这才是我们头次开始吩咐事儿,你们就不听。日后呢?等再上了城门楼子,你们还想违抗军令不成?”
话冷冰冰的,鬼兵们听着,脸上却带出笑意。
这是百夫长关心他们呢!多奇妙啊,人家当兵的那边儿,总是碰到什么好东西都要往上孝敬。他们却不同了,高将军每日都有的亲自关心,百夫长的面冷心热……
最终,白、梅点了两个今日教两人看出辛劳的鬼兵,与自己互换了窝头。
拿着明显大了一圈儿的窝头,两个鬼兵半晌没有下口。还是等周遭人都吃完了,开始朝他们身上看,两人才忙不迭地吃了起来。
“嗝!”
吃到最后,肚子里明明还是饿着的。在场的都是青壮,每日光吃两个窝头怎么可能够数?可偏偏因为吃的太快,东西顶在胃里,让他们发出一声恰似打嗝的动静。
两个换了窝头的鬼兵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周围鬼兵则哄笑:“看来百夫长们给的窝头当真是好东西!竟是能让人吃饱了。”
“吃饱”吗?原来不知不觉时,这两个字,已经如此陌生。
那两个鬼兵脸上明显透出这样的意思。肚子里还是空空的,嘴巴却已经咧开了,笑道:“那是,毕竟是百夫长给的。”
其他人继续起哄:“哦——”
“你们可莫要得意啊!等到明日,便是我从百夫长们手里换大窝头。”
“胡说,明明是我!”
“……你们当真是够了,”争抢声中,另有一鬼兵开口,“百夫长们自己也要吃呢,哪能日日分给你们。”
这话出来,前头那些喊声高的鬼兵立刻偃旗息鼓。
“也是。”
“百夫长,你们莫要见怪,我们不是一定要你们把窝头换出来。”
“正是。百夫长们操劳那么久,光是今天,就帮我挡了不少刀哩!我可是眼睁睁地看到那刀朝我劈下来,可是身上太重,一点儿多余的力气都没有。若不是百夫长,我连能不能坐到这里都说不定,更别说吃东西了。”
“正是!我也一样。正和那些狗杂种拼杀呢,忽然听到风声。脑子是反应过来,知道下头有杂种朝我射箭,身子确实无论如何都反应不过来!原本以为就要死了,没想到,百夫长一刀劈下来,硬生生把那跟箭劈断……”
类似这种事情,鬼兵们不说还不知道。一说,才知道竟不光自己在白、梅手上获救,同伴们也都有类似经历。
一时之间,看向白、梅的目光当中崇敬更多。白、梅被看得压力颇大,只能匆匆开口,提醒鬼兵们快些吃东西。吃完之后,还要早些歇息、准备明日战事呢。
鬼兵们这才偃旗息鼓。
周边总算安静,白、梅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哭笑不得的意味。
话说回来,他们虽然催促鬼兵们睡觉,自己却是不会与他们一同入眠的。
再怎么疲惫,也要坚持从营房走出。到了昨日歇息的那家商铺,照旧是合衣躺在桌子上,两人才觉得放松。
顺带和彼此讲话。白争流道:“今日见了高将军、关副将,我便在想,叔爷爷说得应该不错。”
梅映寒点头:“正是。此次鬼境的‘核心’,应该还是出在对面。”
怨鬼总是以伤人为目的,高将军与他身边的副将明显不在此列。
白争流:“只是,咱们要怎么过去?”
梅映寒:“也不知道敌军在何处扎营,主将又歇在什么帐中。”
白争流睁眼想了片刻,轻轻打了个呵欠:“高将军他们兴许能有线索。明日,咱们寻个机会问问。”
梅映寒:“也好。”至于今日,便先歇下吧。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267章 遗忘
第二天,白、梅的经历与这日相差无几。少有的不同,在于登上城墙之前,在一群鬼兵当中,他们仿佛看到了郝掌柜的身影。
但也只是“仿佛”了。周遭鬼兵太多,那个疑似郝掌柜的男人只在刀客、剑客眼里晃过一瞬。两个青年只来得及看清对方额头上的窟窿,紧接着,男人就被淹没在茫茫鬼兵当中。
白、梅相互看一眼,当场倒是没说什么。一整天下来,也只是尽心尽力地在城门防守。
到了黄昏,交战双方再度鸣金。敌方鬼兵们退去,己方的士卒则和前面一样倒在城墙上,白、梅甚至直接听到了鼾声。
他们自己不至于这么夸张,可那股子弥漫在全身上下的疲惫感,还是让两人闭目养神了片刻。
一面是休息,一面也是回想今日所见所闻。
这是他们来到贺城鬼境的第三天。前两天,因为两人在城门的不同地方,自然没法对比前后遇到的鬼兵们是什么情况。可这第三天下来,两人确定了一件事。
——敌方鬼兵为什么杀不尽?
因为昨日已经被白、梅或砍或刺,总之命中要害的鬼兵,今日竟然又出现了!
他们身上依然带着伤,看起来比昨日遇到时更加严重,甚至能看出白、梅他们造成的伤害。可是鬼兵们的行动却不曾因此受限,依然是勇猛冲锋的样子。直到再度被斩到城墙之下,才抽搐一下,逐渐没了动静。
白、梅看在眼里,却不会因为他们这样子的反应安心。昨日两人也看过不少这么跌下去的鬼兵,可到今天,那些鬼兵除了后脑勺明显多了凹陷之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
想来明天、后天,他们见到的也会是相同状况。
如此一来,直接去找“核心”,成了势在必行之事。从根源下手,才好彻底除去祸患。
抱着这样的心思,白、梅这日却没等到高将军到来。
倒是有人来找白、梅,说他们作为百夫长,千夫长晚间巡查的时候,他们也该跟上。
念在他们是刚刚升职,今日就不计较两人迟到之事了。到明日,却是务必要记得。
白、梅:“……”能怎么办?自然是应一句“好”。
往后状况,和他们来这儿第一天碰到的差不多,唯独两人所在位置变化。从接受关怀的普通士卒,成了也要讲几句“今日辛苦了,援兵应该很快就能到”的百夫长。
一圈儿走完,上头的千夫长宣布解散。白、梅这才回了前头在的地方,他们被带走巡查,留下的什长们便安排好值夜人手。人员选择上遵从了白、梅昨日制定的规则,日日轮换,每日能休息的人都和前一日不同。
白、梅听过汇报,淡淡点点头,露出满意的样子。之后,假作不经意地问起高将军的状况。
鬼兵们听着两人口中的“不知将军今日如何。敌军来势汹汹,将军切莫受伤才好”,倒是不疑有他,直接道:“大人说得正是呢!若是没有将军,还真不知道咱们要怎么办。
“可惜今日将军该轮去西面儿巡视。下次再见,起码得五六天之后了。”
白、梅:“……”原来如此!
两人恍然。原来高将军的确会日日都下来勉励士卒,可士卒太多,不说高将军,就连他们自己的精力也很有限。总不能将军去勉励其他人了,余下的鬼兵便干巴巴在城门楼子上等着。
这哪里是关怀,分明是让人白白受罪。
所以高将军给贺城城墙分了片儿。被进攻多、伤亡重的地方,他会去得频繁一些。那些攻击不多、伤亡不大的地方,他也不能说是完全不去。只是相对而言,频率自然会低上很多。
白、梅明白了这个道理,虽然心头焦躁,却也只能按下心思等待。
也是这日晚间,两人有意在进入鬼境第一日时待的营房处走了一遭。便见郝掌柜正坐在鬼兵之间,与众鬼兵一起分食窝头。
留意到两个青年的目光,郝掌柜抬头,朝他们看来一眼。
眼看男人对自己二人勾起唇角,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白、梅眉尖微微拢起。
他们倒是不太在乎郝掌柜这会儿在想什么、笑什么。可是当下,曹老四分明就在郝掌柜旁边。两人不说“说说笑笑”,也的确是隔三差五就要讲上一句话的。看曹老四对郝掌柜的态度,绝对不是把他看做头回见面的陌生人。
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联想到郝掌柜前头的态度,两人并未直接上前询问。可接下来几天,在等待高将军再度巡查之余,白、梅也多了新的任务。
日日都来看一圈郝掌柜动向。
时间一长,两人总结出规律。
首先,郝掌柜明显是一天在,一天不在。
其次,郝掌柜在的时候,他和周围一圈儿鬼兵的关系都显得不错。但要是他不在的时候,白、梅有意上前,便会得到一句“不认识,你们在说谁”的答案。
被这么回答了两次之后,白、梅甚至开始怀疑郝掌柜在这儿与人相处时用了假名。但当他们又挑了一个郝掌柜在的日子上前,却是清清楚楚地听到曹老四叫:“老郝。嘿,你这姓还真是有意思。”
郝掌柜笑道:“哪里就‘有意思’了?”
曹老四:“人人听了你,都觉得提你的人是在夸你。次数一多、时候一长,可不就是人人觉得你好?”
他一面讲话,还一面点头,做出副深以为然的样子。郝掌柜便大笑,说:“我哪里不‘好’了?从前的确人人都夸我,可那可不是因为姓。”
曹老四深沉:“要我说,定然也有那么几分姓的原因。”
郝掌柜:“怎会……”
都说到这种程度,第二天,曹老四再碰到白、梅,却还是一脸茫然:“姓‘好’?这姓倒是特别。”
两个江湖客:“……”
他们怀疑曹老四是演的,但他们没有证据。
只好从另一个角度考虑。如果曹老四并非表演,而是一直都在与白、梅说实话呢?郝掌柜在的时候,他记得有这么个人。但要是他不在,便自然而然地把人忘了。
到晚上,白、梅躺在商铺的桌子上商量:“会这样,应该还是与郝掌柜前头说的,等咱们变得和他一样了,便能知晓的状况有关。”
可白、梅永远不可能变得和郝掌柜一样。于是,两人照旧只能猜测。
梅映寒:“变得和他一样,应该是说死了。”
白争流:“可同样是死人,他和曹老四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梅映寒想了想:“曹老四等人的确是兵,郝掌柜却似不曾上过沙场。不说他从前如何,咱们也来了这么多天了,每次晚上见到他,他的手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类似情形,其实其他士卒身上也有出现。归根结底,就是白日操劳太多,肌肉消耗过头,这才有了此类本能反应。
可郝掌柜的反应,明显比其他人要严重,更不必说和白、梅相比。
白争流点头:“他在八里镇有店,在店里有老娘。镇子上旁人都夸他,他定是个活人——”
梅映寒补充:“先前是。”
白争流还是点头:“对,先前。现在他死了,可从他到八里镇时的表现,还有小二夏哥儿透出来的状况来看,就算死了,郝掌柜也在经营生意。”
梅映寒哑然:“那他失踪的一天,莫非是去经营生意了?”
两人沉思,畅想。
总觉得这个说法十分离谱。
可除此之外,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解释。
再有,如果郝掌柜的情况能拿这话解释,那曹老四等鬼兵呢?为什么他们会每隔一天就忘记郝掌柜一次?——不是记忆重置,毕竟他们还能记得白、梅。知道两人升职,还会兴高采烈地恭喜两人,说:“我便知道!你们俩年纪又轻,武功又强,怎么可能和我们一样做那小兵?再打上几仗,立上些功,兴许便能当上将军哩!”
谜团太多,时间又太晚。将问题稍稍梳理之后,白、梅便闭上眼睛,预备先做休息。
至于那些问题的答案,还是日后再寻。
说来,前头从鬼兵们那里得到的“五六天”答案也要到了。明天下午,不出意外的话,就能再见到高将军……
抱着这个念头,白、梅各自入梦。等到第二日晚间,一日苦战之后,白、梅果真事先得了传话,说他们今日不用去集合了,只要统领好手下的人们,迎接高将军到来即可。
听到这些,白、梅精神一振。
过了不久,果真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因都穿着盔甲,高将军连同身边武将们行路时都带着沉重动静。两个江湖客甚至从他们的步音中听出了象征疲惫的拖沓,不过,等真正站在士卒们身前时,高将军脸上已经再挂起和煦的笑意,询问众人状况如何。
虽然不是头一次被长官柔声问起这些了,鬼兵们还是紧张的紧张、难为情的难为情。平日粗野的汉子,这会儿都成了会对着关怀话音不好意思的小年轻。
高将军看在眼里,面上神色更加柔和。等到转向白、梅时,还额外用欣赏的口吻对两人说:“我这几日虽然没来这边,却也知道你们俩的功绩。有你俩之后,不光是你们初来的那日,后面每一天,这儿的伤亡率都是最低的!
“若是人人都有你们这样的身手,我军还有什么好愁……”讲到最后,高将军面上浮现怅然。
白、梅看在眼里,心头一动,知道这便是自己讲出那个大胆提议的机会了。
他们对视一眼,开口:“将军!我们有一番打算,正要与您说。”
高将军一怔,“什么打算?你们且讲。”
作者有话说:
早上好=v=
想到今天已经周四了就有点开心XD
ps.昨晚……不对应该是今早,做了好离谱的梦
梦到自己在读高三,每天九点上课,而我报了一个早7:30-9:30的奥数班,相当于天天上学迟到。
在梦里的时候深深被自己的刻苦学习精神感动了,醒来以后一琢磨,这都是什么啊_(:з」∠)_!
第268章 刺杀?
此前,潘桂忧心高将军身边存在另一只眼睛,于是不曾现身与他相认。
这会儿,白、梅自然也不会明明白白和高将军说起“刺杀敌首”的打算,而是道:“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意思透露出来,高将军身侧的武将们反应各有不同。
有的是纯粹惊讶,有的则皱起眉毛。
再有一些,两种反应皆有。
白、梅将这一切映入眼中,面儿上倒是没什么表示。只望着高将军,等对方做出回应。
二人视线之中,高将军明显有了比之前时间更长的怔忡。不过,他思索片刻,没有拒绝白、梅的提议。
“好。”男人点点头,“待会儿你们去我房中找我。”
话音一出,那位姓关的副将立刻道:“将军!”
高将军看他一眼,神色淡淡:“怎么?”
关副将皱眉,“这……怕是不妥吧?”
高将军听着这话,态度依然平静,说:“有何不妥?两位义士对我方士卒有功,如今又有对敌之策要献。我为一城守将,还能不听吗?”
关副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正因为您是一城之将,才要注意身份。”
高将军仍是看他,“我若不见他们,才是不注意身份。”
两人话音虽有针锋,语气倒是都算和缓。白、梅听在耳中,虽然略有些“两位将军怎么因我们的话争执起来了”的尴尬,多余想法倒是不曾浮出。
高将军都说到这里了,关副将将前头吸进去的气吐出来,也退了一步:“只是将军,真要在房中见他们,你身边也得带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