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斐点了蜡烛,将手里的火柴甩灭,漆黑的眼里燃起一点豆大的烛火,“叫了的,少爷睡得太熟,没听见。”
郁七容掀开被子,用脚摸索着找布鞋,下了床才发现自己居然像是病好了。
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没怎么受罪,就是睡了一觉,就好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郁七容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恢复了,身上哪哪都是力气,他弯了弯眉眼,“阿斐,你这苦了吧唧的药从哪来的?还挺好用,我睡一觉就好了。”
阿斐又点了一只蜡,抿了抿唇回道:“没什么,只是在外面医馆里取的药,不值一提。”
郁七容本来也没打算深究,他还惦记着晚上和宋如易的约定,急着出去看集市。
还好醒了,不然说不定就错过了。
他看了眼阿斐,考虑到周围的环境不熟,觉得还是要带上他,免得到时候迷路,找不到回来的办法,再出什么岔子。
于是郁七容带着阿斐到了和宋如易约定见面的地方,却没找见人,只得站在原地等着。
晚上的集市人不少,一个个都提着灯笼,大人带着小孩出来游玩,路过一处摊位,能留下不少欢声笑语。
郁七容看着路过的一组又一组人,看了眼站在自己身后的阿斐。
不知道自己和阿斐站在一块,谁像是那个大人,谁是那个小孩。
阿斐见他突然转头看向他,眉梢一动,“少爷要我去看看宋如易那边出了什么问题吗?”
郁七容敛眼,吐了两个字:“不用。”
一般来说,他是不大乐意等人的,在岚溪高中等唐行斐的时间,已经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耐心了,而且就算是这样,他后面也有点不耐烦了。
约定的时间到了,人还没来,那就没必要等了。
郁七容提着灯,招着阿斐,一起加入人潮的涌流中。
人有些多,郁七容不得不拉着阿斐的袖子,免得两个人被冲散,这个时候那个灯反而是累赘一个,郁七容厌了,便把灯搁置在路边。
他伸手直接拉住了阿斐的手腕,阿斐跟着他的动作一顿,在人群的拥挤之中找到郁七容的位置,清冷的眼神中看不出到底是些什么情绪。
郁七容张嘴跟他说了些什么,阿斐没能听得清,他问道:“少爷说什么?”
“我说——”郁七容用力一拉,把人拉到自己身边,指着街边的画小人的摊子,“这上面这个人和你挺像的。”
阿斐心中一动,“少爷要买吗?”
郁七容莫名地看了他一眼,“有你这个真人,我要个假人做什么?”
说完这话,他又想起什么似的,“要是我和冷家联姻,你还跟着我吗?”
“当然。”阿斐咽了口唾沫,眼神一直落在郁七容的脸上,神情坚定,“就算少爷赶我走,我也不会离开少爷半步。”
郁七容安心了,这样离开副本的时候,就能顺手把阿斐带走,挺好的。
宋如易出了什么意外,郁七容并不是很关心。一来他的身份未知,就算是玩家,也是个没交保护费的玩家。郁七容没有保护他的义务。
阿斐不一样,阿斐是和他一样的NPC,可以带他一起走。
郁七容拉着阿斐的手腕,跟着人群走,不知道怎么的,被挤到了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路上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
不过路边有灯,看起来并不怎么可怕。
那是一处桥,底下是潺潺的流水,还有混着蝉鸣的蛙鸣。
水面上倒映着一个又白又圆的月亮,随着水波的涟漪,荡了一圈又一圈,清晰的月亮边界也被弄得看不清了。
郁七容拾起个石子,撇了撇嘴,打破水面,让月亮的倒影干脆变成一地碎裂的镜子。
看见这月亮,很难不想起上个叫月食的本。
想起月食,就能想起那个月神,还有被徐寨认成月神的唐行斐。
桥没几个人走,郁七容走路却累了,于是用手抹了抹桥的扶手,在阿斐担忧的目光中,轻松地跳上扶手坐好。
“少爷还是小心点好。”阿斐张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还是没忍住,开口说了。
郁七容毫不在意,以他现在没生病的运动力,是可以手攀着这扶手,像大风车一样转上几圈也掉不下来的。
他心里头有别的事。
“阿斐,你说要是有个人,收了不止一个人的情书,那他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在两个人之间摇摆?”郁七容问。
阿斐眼睛盯着郁七容,语气有种诡异的平静:“少爷给了谁情书?”
“……”郁七容也不能说什么副本以外的人,免得被认出不是容柒,只好沉默,假装自己什么都没问,眼睛看向桥下的蛤蟆,“我说错了,是我替朋友问的。”
阿斐:“少爷没什么朋友。”
郁七容转过身,认真看蛤蟆:“……算了不问你了。”
“收了一个人的情书,还要再收别人的,说明这个人不是良人。”阿斐手指蜷着,跟着郁七容的视线看过去。
那蛤蟆长得不怎么好看,身上是那种接近草和泥的土色,要不是因为他趴在绿色的草地上,还真的很难看见。
郁七容对大多数生物的认知都来源于生物学的书,还有一些能够辅助学习的资料,这种生物即使不好看,对他来说也是新奇的。
新奇的,那就值得他看上一两眼。
他听见阿斐的话,觉得阿斐确实懂自己,“你说得对,敢收了我朋友的情书之后,让我朋友等那么久,还要收别人的,确实不是良人。”
“……”阿斐沉默了很久,“等了很久?”
郁七容点头。
阿斐:“收了别人的?”
郁七容又点头。
阿斐动作顿了顿,露出几分难解的神情,半响才出声:“……其实,如果等了很久的话,至少说明少爷朋友很喜欢那个人对不对?或许是有误会。”
郁七容问:“有什么误会?”
阿斐抿了抿唇,神情莫名,却有几分奇怪地认真:“说不定,那个人收的情书都是少爷朋友的。”
郁七容摇了摇头,“不可能,我朋友很确定。”
说完这句话,他就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些多余的事。阿斐明明对事情完全不了解,和他说这些用处不大,没什么参考意义。
草丛中的蛤蟆慢腾腾地爬进了水洼里,和水洼里的泥混为一体,又蹦哒了几下,没过多久,身影就完全消失了,郁七容找都找不到。
郁七容走了这么久,还和阿斐扯了半天奇怪话题,觉得嗓子干干的,他咽了口唾沫,转头看向阿斐:“我渴了,你去帮我买些冰糖雪梨水来,刚来的时候我看见那边有卖。”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来时的方向。
阿斐顺着看过去,和他确定了具体位置之后,就径直往那边走。
郁七容在他身后喊:“我就在这儿等你,你快点回来。”
阿斐挥了挥手。
郁七容盯着他的背影,眼睛一花,居然觉得阿斐的背影和唐行斐出奇的像,尤其是和经常在他梦里出现的那一幕,特别像。
他揉了揉眼,把疲惫都揉走,再看过去。
还是像。
大概是因为郁七容的嘱咐,阿斐的步伐也极快,没过多久,就连背影也没得看了,郁七容就坐在桥沿上看别的。
树啊,草啊,水里的游鱼啊。
看什么都是个新奇。
他出来就是为了这个。
看点在兰溪高校看不见的东西,他不能老是被关在一个地方。
他手撑着冰凉的石面,觉得一直要扭着身子看不大舒服,于是转了个身,正对着桥下的水,两只脚悬着空,肆无忌惮地前后晃着。
看累了,就闭上眼。耳边桥下的水声也好听,潺潺的,水流声像是什么好听的伴奏乐。
悦耳的伴奏乐里添了几分脚步声的杂音,郁七容闭着眼睛,歪脑袋皱眉,在来人拍他的肩膀之前先转头过去。
不是阿斐,但也是个熟人。
谢意满脸庆幸,桃花眼里蓄着泪光,张开手臂便要抱郁七容,“终于找到你了,我的祖宗,可算没走散。”
郁七容伸手抵着他的胸膛,让谢意离他远点,嘟着嘴不解道:“祖宗?我不是。”
“祖宗是……”谢意知道郁七容会错了意,却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作罢,扯开话题:“下次别自己提前进了,我太难找了。”
郁七容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反而看着他的衣服,脸上露出些十分有兴趣的表情,他想着以前学的古文常识和历史,“这是什么打扮?黄袍加身……你要称帝了?”
谢意头上戴着个黑色的帽子,上面还画着八卦图,身上更是夸张,穿着明黄色的长袍,襟前和下摆上还有黑色的横杠,配着他怀里拐着的拂尘,看起来相当滑稽。
“什么称帝?”谢意任由郁七容伸手玩他胳膊上搭着的拂尘须须,没有打开,“我在这副本里的身份是个道士的徒弟,这是道士服。”
“哇哦。”郁七容毫无起伏地捧了个场,吸引力完全被那个大号毛笔吸引了,他漫不经心地问:“你是道士,那你都会些什么啊?能看出什么异常吗?”
谢意:“别提了,我那个师父完全是个江湖骗子,一点真本事都没有,就会坑蒙拐骗,也就装备戴的齐了些……你是什么身份?”
郁七容没有要瞒他的意思,照着系统提示上的话复读:“我是容家的私生子容柒,即将和冶云村的冷家联姻。”
谢意在这里待了两天,当然也打听清楚了容家的那点事,在听说什么“恶魔的眼睛”“红眼睛”的时候,他就差不多猜到是郁七容了,只是找不到郁七容到底住在哪儿。
他原本的那点不平衡完全烟消云散了。
郁七容比他还惨。他只是个江湖骗子而已,郁七容顶名是个少爷,却一点没有少爷应该有的待遇,应当是吃不饱穿不暖。
郁七容看见谢意看着他的目光有几分可怜,却不想去问他缘由,只抱着要打听消息的心理问道:“你那里怎么样?得到什么线索了吗?”
讨论到正事,谢意便来了精神:“大家的任务都是一样的,存活过十四天,但是时间却未必是在循环,你还记得那个躺了十四天就通关的人吗?”
郁七容点点头。能躺十四天,应该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他比较倒霉,身份是个全身瘫痪的人。”谢意语气里带着幸灾乐祸,“但是据他说,他所在的时间线是冬天,因为他被冻的全身发抖,也没法给自己添个被。”
可是现在是夏天。
“……所以我们也不用找什么线索,顺其自然就能过了?”郁七容扭头看着谢意。
谢意把拂尘一摆,支起一只手撑着自己的下巴,沉思道:“理论如此,但是也不能确定,最好还是时刻注意一下吧,今天是农历七月三日,我们那边有个说法,说是七月半,鬼门开。说不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郁七容不怕鬼。他看了谢意几眼,“……如果你害怕的话,可以给我一些积分,我可以保护你。”
“……”谢意还不知道郁七容的积分积攒,有很大的一部分都来自于这种保护费的性质,但被坑了很大一笔邀请入会费的他,对郁七容对积分的执念程度有很深的理解。
他直觉郁七容开口不会少要,于是连忙挥手摆了摆,示意自己完全不需要。
郁七容失望地看了他一眼,“真的不需要?”
谢意确认:“不需要。”
“好吧。”郁七容只好作罢,不大甘心地补充道:“如果你改变主意了,我随时欢迎。”
现在他已经十分精通这项业务了,甚至还懂要人写欠条的时候加上个税后。
不过他从来不做强迫别人的事,要等到恰当的时机再抛出救命稻草。
“对了,还有一点,这个副本里很可能有其他公会的人。我们沉星在搜集这个本的时候,没有刻意隐藏行迹,可能会特意过来高搞我们的破坏……不过你放心,他们不会知道你的身份,只会知道我们沉星要进这个本。”谢意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
郁七容想起了那个说好一起去集市,却又不见人的宋如易,还有冷家的那个刚回来的大小姐。这些人都是有嫌疑。
但其实也很好解决,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装NPC就行,毕竟他本来就是NPC。
于是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谢意:“还有,唐行斐那边也有可能出手。虽然一般来说,他只会在高级副本里做手段,可低级副本并不是百分百安全……”
说起唐行斐,谢意脸上便有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沉星式仇恨,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上面,两条眉毛紧紧地皱在一起。
郁七容眼皮跳了跳,突然想起在游乐场时,唐行斐那句莫名其妙的“很快”。
如果他真的来,那还挺好的,刚好可以明目张胆地站在沉星的立场上,把自己等人和被“背叛”的气泄出来。
郁七容已经有几分摩拳擦掌了,却看见阿斐提着一个竹筒站在谢意身后。
什么时候来的?他居然都没发现。
谢意更是没注意,他还在试图向郁七容传达“唐行斐很危险”的信息,“你如果见到他了,一定不要硬拼,他似乎有种奇怪的攻击方式,能够让人死无全尸……”
“少爷,你要的冰糖雪梨水。”阿斐提起手里被细绳吊着的竹筒。
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阿斐动作并不怎么小心,不仅手臂狠狠地擦过了谢意的胳膊,还让竹筒在空中剧烈地摇晃了下,把谢意明黄的道袍上撒了些水渍。
谢意“诶”了一声,挪动脚步离着郁七容和阿斐都远了些。
阿斐像是这才注意到这里有个人一样,视线往他那边飞速扫了一眼,然后又看回郁七容:“少爷,这是谁?”
郁七容接过阿斐手里的竹筒,捧着小口小口地抿,眼神惬意。
那冰糖雪梨水不算很甜,适中,更多是一种甘甜的水味,里面还有些被细心地切成了小块的梨肉。
谢意看了看郁七容,又看了看阿斐,莫名觉得这个小厮十分眼熟,仔细想却又找不到一个和他的脸长的一样的,只能归于是气质眼熟。
郁七容喝了几口糖水,觉得嗓子舒服些了,才开口敷衍道:“不认识,说是要给我算命的。”
谢意一脸震惊地看着郁七容,没想到他这么无情。
“算命,那大都是些江湖骗子。”阿斐点头,看着谢意的眼神里夹杂着寒冰,不仅不熟,而且还有几分敌意。
谢意伤心地想哭,满脑子都是“那我走?”。
“也算有几分本事。”郁七容点到为止,不能让谢意再和自己走丢,于是开口为他开脱:“听说我要结亲了,所以想来当个为我合八字的道士。”
并不会这项功能的谢意:“……”
郁七容低头啜茶,酒红色的眼睛轻轻一瞟,意思很明显,不会那就学。
“……是的,”被赶鸭子上架的谢意扯开一个笑,勉强道:“给人合八字我……很擅长。”
“很擅长”三个字被他加重语气,是从牙缝里面挤出来的,以用来增强自己的可信度。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谢意感觉自己说完这句话,这个小厮看他的眼神似乎又冰冷了几分。
不过那眼神只有一瞬,要做那么深的分析实在是有点难为他。
阿斐复看向郁七容,帮他整理了一下不怎么平整的领子,语气平静,“少爷好像对这场联姻很期待。”
郁七容什么也没听出来,只端着那盛了冰糖雪梨水的竹筒,时不时的低头啜两口。
“算不上期待。”他说。
夜色深了的时候就不好走了。
郁七容看了眼天上的月亮,觉得差不多是时候回去了,于是他把冰糖雪梨水全喝干净,把空筒递给阿斐。
郁七容翻身从石面上下来,“我歇息得差不多了,明天还要和冷家的人商议婚事,还是早点回去得好。”
他下来拍了拍手,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看了看身上穿着道袍的谢意,“你……”
他在谢意充满期待的眼神里继续道:“你好好跟你师傅多学点,别到时候让你合八字,合出什么大凶,到时候容家和冷家都不会放过你。”
谢意:“……好的,那怎么联系呢?”
郁七容的眼神中明晃晃地写着“你怎么这么多事”,他看了眼阿斐,阿斐会意地向谢意报了一遍柴房的位置,语气毫无起伏,可以看出两个人都不怎么希望谢意过去。
郁七容在阿斐的带路下往回走。
今天晚上的收获其实不小,起码找到谢意了,还知道他还没死。郁七容不会面临回去就失去房产的倒霉事件。
回去的路上,集市基本上就快要散了,人群也都散了个差不多,只有三三两两的几个,还有一些摊贩在清理摊子。
郁七容还能找到自己放在路边的灯。
来的时候人多,大家都没怎么注意身边的人都是谁,回来的时候却有了空隙,看见郁七容的眼睛,都纷纷退避三舍,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
郁七容神情自若地提着灯,昏黄的灯光下,他昳丽的容貌添了几分迷迷蒙蒙的朦胧感,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糊灯纸,唯独那双让他看起来异于常人的猩红双瞳,叫人看得格外清晰。
红色容易让人想到很多不好的联想,嗜血,邪恶。
所以才会被叫做“恶魔的眼睛”。
可配上郁七容这张脸,就让人觉得,不应该是恶魔,应当是魅魔之类的东西,总之有种妖异的感觉。
这些人的眼神除了害怕之外,并没什么恶意和危险,郁七容就权当没看见,他跟在阿斐前面,没看见阿斐的表情。
阿斐的眼神和郁七容的无所谓完全不同,他脸上轮廓本来就显得凶,像是地狱里俊美的阎罗,眼神不需要凶狠,只是单单的冷气,就让他更像是什么地狱里出来的恶鬼。
有一半人是因为红瞳,另一半是因为阿斐的神情。
阎罗和恶鬼出来巡街,闲杂人等避让。
郁七容跟着阿斐走着,却突然听见后面有人喊他:“容先生!”
这种特殊的称呼,大概只有宋如易。他转过头,果然看见了失约了一个晚上的宋如易。
宋如易像是跑过来的,此时一边穿着粗气,一边上气不接下气的说:“我今晚又沉迷于书画了,所以耽搁了时辰……一定让容先生等了很久吧?”
郁七容摇了摇头,“没有,过了时间你没来,我就走了。”
听了这话,宋如易脸上有几分挂不住,平稳了呼吸之后才说:“总之放了容先生的鸽子,我有几分过意不去,不如我送容先生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