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熙之有些惊讶,自己分明故意提高了核对账目的速度,便是想要难为对方,哪知道对方一点儿也不会觉得吃力,反而配合的很好,两个人火速便核对完毕,一点子也不拖泥带水,反而让程熙之觉得这次算账十足的爽快,不像以前光禄寺的人,算个账还要打回好几次。
程熙之面露笑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对上刘觞的眼目,连忙扳下嘴角:“没想到你还会算账?”
刘觞笑道:“没想到侍郎大人还会夸人?”
“我夸你了么?”程熙之炸毛反问。
刘觞道:“当然啊,方才侍郎大人分明在夸赞我,算账的功夫很厉害。”
“你胡说!”程熙之辩驳道:“我只是感叹你会算账!”
刘觞道:“谁不知侍郎大人口是心非,别扭的紧,你便是那种口嫌体正直的典范,能让你说我会算账,那我岂不是算得特别、特别好!”
程熙之嫌弃的道:“哪有这般自夸的?还有……口嫌体什么?那是什么意思?”
刘觞笑眯眯的解释:“就是嘴里嫌弃,不要不要的,但是身体却很正直。”
“你!”程熙之脸色通红:“谁、谁身体正直!”
说罢,调头便跑了。
刘觞拍手道:“好久都没有调戏到程小三了,果然好可爱!”
程熙之面红耳赤的跑走,冷静了一会子,赶紧把手中的账目呈交给天子去看。
李谌知道程熙之有这方面的天赋,如果论算账,论数字,没有人可以比程熙之还专业。
李谌随手翻了翻账目,他翻越账目的动作一顿,紧紧捏着账册,道:“光禄寺的账册,是谁做的?”
程熙之不明所以,回答道:“回陛下,是良酝署副令做的。”
“是他……”李谌眯了眯眼睛,紧紧盯着账册,他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上面的文字,在每个数字之后都有一个浅浅的点。
李谌震惊不已,这分明是阿觞的习惯!
李谌的脑海飞快的旋转,是他!是阿觞哥哥!可……这一切太匪夷所思了,而且有这个习惯的人,虽然不多,但也不算太稀少,尤其这个“王觞”,之前还故意在李谌面前现弄自己,难道又是故意模仿?
“陛下?”程熙之迟疑道:“可是账目出了错?”
李谌这才回过神来,道:“没有,你可以退下了。”
“是,陛下。”
————
倾盆大雨,天边连成一片灰蒙,雨帘遮蔽了视线,将尘世蒙在混沌之中。
“殿下!!殿下!”
“江王殿下!前面不能再走了!前面是重灾区,会有危险的!”
李涵披着蓑笠,但是蓑笠已然完全失去了作用,大雨将他的斗笠打得歪歪斜斜,李涵干脆将斗笠劈手摘掉,扔在旁边。
因着雨水的声音实在太大,李涵只能拔高嗓音道:“本王就是要去重灾区!这么多天,泄洪泄不下去,本王养你们是来浪费粮食,吃白饭的么!”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您、您亲眼看一看,就知道了,小人们也是没有法子啊!”
李涵冒着大雨前进,因为雨水实在太大,连马匹都不愿意前行,只能一点点徒步往前走。
再行一会儿,便听到暴雨中的吵闹声,一群江王军正在与人冲突,而与他们冲突之人应该不是军兵,而是一群家丁装扮的打手。
两边互相推搡着,江王军已经抽出佩刀,对方毫不相让,他们也有自己的武器,甚至装备配置比江王的军队还要精良。
“谁敢用我们王郎君的田地泄洪?!”
“你们怕是癫了不成?也不打听打听,淮南是谁的地盘子?赶来我们王郎君的地盘撒野?”
“我们王郎君,可是太后娘娘的娘家人,这里所有的田地,都是太后娘娘赏赐,尔等不过叛军,还想用王郎君的田地泄洪,这损失你们赔得起么?”
李涵走过去,断喝道:“我看谁敢阻止泄洪!”
家丁们都认识李涵,看到江王李涵走过来,下意识有些害怕,但很快恢复了嚣张:“江王殿下,你要知道,这里是淮南,您之所以能在淮南站得住脚,都是因着淮南节度使的援手,而淮南节度使的大舅子,便是我们王郎君,我们王郎君每年给淮南节度使的捐赠,便够将士们粮俸的两分了,你若是得罪了我们王郎君,便是与淮南节度使为敌!江王殿下,您好生掂量掂量罢!”
李涵冷笑一声,道:“你知道我是江王?”
家丁一时迷茫,不知李涵为何突然这般发问。
李涵脸色发冷,声音凌厉的道:“尔等一个小小的家仆,竟敢如此与本王说话,既你如此讲究尊卑,那好啊,本王今日便教教你规矩。”
“来人!”李涵下令:“把他的舌头给我割下来。”
“是,殿下!”
“你们要做什么?!我可是王郎君的家仆,我是王……啊啊啊啊啊!!!”
惨叫的声音扩散在磅礴的大雨中,很快被一声叠着一声的雨水浇灭,消失的消无声息。殷红的舌头掉在地上,被大雨冲刷,再多的血迹也化为乌有……
李涵冷冷的扫视着众人:“本王今日便是要从这里泄洪,一应后果,本王一力承担!来人,泄洪!”
“是!”
“不能让他们泄洪!拦住他们!”
一时间,王家的家丁和江王军冲突在一起,不止如此,还有赶来的淮南节度使,淮南节度使大喊着:“都是自己人,不要打!不要打了!快分开他们,分开他们!”
淮南节度使显然是来做老好人的,但是双方冲突的很厉害,谁也不肯相让,雨水太大,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报——!!”
神策军冲入营地,大喊着:“大将军,淮南灾区有异动!”
郭郁臣拿了鸿翎急件,立刻急匆匆往幕府大帐而去,李谌就坐在幕府之中,正在批看文书。
郭郁臣上前,伸手捧着鸿翎急件,道:“陛下,淮南灾区有异动!”
李谌接过鸿翎急件,将移书展开,上面写着李涵的军队与淮南节度使的军队产生了冲突,缘由是李涵想要用淮南节度使家里大舅子的田地泄洪,而大舅子舍不得田地,于是双方产生了分歧。
李谌眯起眼目,将鸿翎急件转交给其他人阅览。
郭郁臣蹙眉道:“如今灾情严重,陛下,还请出兵援助!”
“这话不是这样说的大将军,”有人反驳道:“叛军李涵之所以可以在淮南立住脚,正是因为淮南节度使的援手,如今李涵与淮南节度使产生了分歧,正是朝廷的好时机啊!趁着叛军与节度使分裂,一举拿下淮南,永除后患啊!”
“可是!”郭郁臣道:“陛下此次前来淮南的目的,便是赈灾,如今洪水凶猛,淮南的重灾区一直没能完成泄洪,这样耽搁下来,还要死多少难民?”
“陛下,小不忍乱大谋,难民虽然可怜,但若是不趁机拿下叛军,一旦真正开战,又将有多少将士死在战场上啊陛下!”
主战派和主赈灾派两边都有道理,谁也不肯相让,李谌坐在幕府的龙座上,眯着眼睛,听着他们争吵,眼底里多少有些不耐烦。
正好是午膳时间,刘觞带着膳夫们在门外等待布膳,便听到里面的吵闹声,仿佛菜市场一般。
刘觞实在没忍住,探头道:“赈灾与镇压叛军,冲突吗?”
刘觞站在幕府外面,但是营帐的帘子是打开的,因此他也不算是偷听,众人回头一看,看到是膳房的膳夫,均是露出不屑的目光。
刘觞又问:“冲突么?”
“你一个小小的膳夫,懂得什么?”
刘觞笑道:“我一个小小的膳夫都知道的道理,各位高贵的士大夫不会不懂吧?淮南灾情严重,若是陛下此时出手镇压叛军,的确事半功倍,但耽误了赈灾,便会失去民心,而且这种兵不厌诈的法子,放在一般将才身上,那是不拘小节,若是放在天子身上,便是背后偷袭,尤其江王还是在赈灾途中被偷袭,这种事情传开,难保不明事理的人如何诟病天子,然……”
刘觞话锋一转,道:“若是陛下先出手赈灾,淮南的民心便是陛下的,如此一来民心所向,也是一种事半功倍,收服叛军的法子,不是吗?所以小人才说,赈灾与镇压并不冲突,只不过是先后的问题,但这个先后若是搞错了,民心向背,万劫不复!”
“大胆!”
“放肆!你一个小小的膳夫,竟口出狂言?!”
李谌死死凝视着刘觞,眼睛一错不错,仿佛在打量什么,有一种想要刨根问底的执着。
李谌在羣臣的呵斥声中慢慢站起来,幽幽的道:“若按你的意思是……”
“出兵,救援。”刘觞毫不犹豫的道:“若是陛下发兵及时,说不定还能在灾区抓到毫无准备的江王。”
李谌眯着眼睛,沉声道:“好,朕听你的。”
重灾区的大雨还在继续,江王军起初只是与王家的家丁冲突,淮安节度使到了之后一直在打圆场,但他也不敢招惹王家这个地头蛇,毕竟军资还要靠王家,因此很快变成了三方混战。
便在此时……
“殿下!殿下不好了!是朝廷的军队!神策军,朝这边来了!”
江王李涵心窍中咯噔一声,这么快?他也听说了朝廷发兵赈灾的事情,但是李涵对此十分不屑,什么赈灾?不过是由头好听罢了,其实便是来出兵剿灭自己的。
因着阴雨连绵,按理来说路途应该不好走的,哪知道朝廷的军队来的如此之快。
“殿下,快走罢!咱们带来的军队,远远不够与朝廷军抗衡的,快点撤离罢!”
李涵看着汪洋一片的洪水,又看了一眼还在冲突的混乱场面,咬牙道:“先撤!”
他说到这里,便听到“轰——!!!轰——”的声音,仿佛野兽的咆哮,断断续续,隐隐约约,不怎么真切。
李涵道:“什么声音?”
“滚雷了么?”
“快看!!是河堤塌了!”
“河堤塌了!!洪水……洪水——”
只见天边的地方泛起一阵阵白色的浪花,洪水仿佛从天而降,从远处一路奔腾咆哮的冲向他们。
王家之所以不想泄洪,是因着觉得远处的河堤坚实,反正洪水过不来,对自己没有任何损失,所以拒绝泄洪,他们哪里想到,河堤真的塌方了,禁不住大雨的冲刷,轰然倾塌。
“殿下!快跑!快跑!!”
李涵大喊着:“快!上高地!上高地!”
三方的人,不管是谁,全都往高地冲去,众人你争我抢,推推搡搡,李涵跟着人群往前跑,嘭的一声被挤了一下,雨水太大实在没看清楚是谁,脚下冲刷的又滑又软,一脚踩空,李涵登时翻滚着栽了下去。
“殿下!!”
李涵下意思护住自己的脑袋,一路翻滚,怎么也停不下来,摔得他头晕脑胀,昏昏沉沉,耳边是咆哮的洪水声,李涵仰躺在地上,一时挣扎不起来。
“涵儿!”
李涵还以为是幻听,突然有人一把捞住他的腰身,直接将人带上马背。
李涵感觉天旋地转,勉强睁开眼目,竟然对上了李悟的眼眸:“小叔?”
好像做梦一样,那么不真实,毕竟这里是淮南的重灾区,李悟身为朝廷的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然而这一切都是真的,千真万确!
李谌下令救援出兵,李悟便带着先头部队快速赶来,正巧看到河堤塌方的一幕,李悟立刻让人疏散人群,同时亲自跨上战马,飞奔冲向洪水。
李悟搂紧李涵,道:“坐稳了!”说罢,催马狂奔,向高地冲去。
李涵靠在他怀里,昏昏沉沉,被带上高地之后,这才稍微清醒过来一些,震惊的道:“李悟!?怎么是你?”
身边的江王军也非常戒备,双方剑拔弩张。
李悟的鬓发都被雨水冲刷的湿漉漉,身上挂着泥点子,但一点子也不显得狼狈,反而沉稳又平静。
“你走罢。”李悟道。
李涵迟疑:“走?”
李悟道:“我是陛下派来的先头部队,后面的大部队马上便要来了,你这里的人马远远不够匹敌,你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