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高高举起手臂,突然看到了地上撒了一片的吃食,菜色混着各种碎片,交织在一起,已经失去了美观,更加不会令人食指大动。
李谌的动作突然顿住了,朕到底在做什么?为何突然生气,为何突然发脾性,为何又要浪费这些粮食,他也知道,他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李谌放下筷箸,将脸埋在宽大的掌心里,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刘觞气鼓鼓的回了膳房,嘱咐道:“今晚上谁也不许给天子加餐!”
膳夫们面面相觑,道:“大人,您消消气儿,那毕竟是天子,是陛下,九五之尊,浪费个把的粮食,也是有的,哪个王公贵胄没有浪费过粮食?其实对比起那些人,陛下也算是勤俭的了。”
刘觞坚持道:“那也不能惯他这个臭毛病。”
宫人们更是面面相觑,此时枢密使刘光从外面走进来,道:“按照副令说的去做,有什么事情,本使担待着。”
“是。”
宫人们这次没话了,毕竟枢密使都发话了,上面有人顶着,宫人们自然听令行事。
刘觞气呼呼的抱怨道:“这颜值和脾性都要成正比的吗?陛下这三年不就是又长帅了一点点吗?脾性竟变得这般大?”
刘光平静的道:“陛下若是没有一些脾性,怎么能镇得住这满朝文武呢?他是找到了捷径,知道如何用手段镇压羣臣,久而久之,也左右了自己的性子。”
刘觞道:“还是我阿爹好,人美心善,长得好脾性也好。”
刘光无奈一笑道:“你啊,也只有你会觉得我刘光心善。”
刘觞强调道:“不不不,不只是心善,还人美!”
“贫嘴。”
刘觞不让膳房今日再给李谌做饭,没想到一晚上李谌也没有要求膳房再次理膳,这一天便如此过去,第二日晨起之后,神策军拆掉营地,扈行队伍再次启程。
李谌从御营大帐中出来,分明看到了刘觞,刘觞正在帮忙搬运物资上车,但又仿佛没看到似的,眼神轻飘飘的从刘觞身上扫过去。
刘觞“嗤!”了一声,道:“我还不愿意搭理你呢!”说罢,继续搬运物资。
再往前走,虽还未进入灾区,但已经开始阴雨连绵,起初只是小毛毛雨,后来雨水越来越充足,连绵不断。
扈行的辎车大多数装着沉重的粮食和赈灾银,泥土已经被雨水冲刷的软绵绵,沉重的辎车压在上面,几乎不堪重负。
哐当——
“不好了!辎车陷进去了!”
“快来人,来几个人,帮忙推车子!”
“不好了不好了,后面的辎车也陷进去了!”
李谌正在金辂车中闭目养神,听到动静,幽幽的道:“何事?”
宣徽使鱼之舟上前禀报:“回陛下,是运送赈灾粮的辎车,陷入了泥土中。”
李谌揉着自己的额角道:“快些解决。”
“是,陛下。”
神策军出动了一队去推辎车,因着还要保证天子的安全,尤其是这种荒郊野岭,天气条件恶劣的情况下,更不能放松警惕,所以不便全部出动。
刘觞看了看后面,道:“阿爹,你在车里坐着,我去帮忙。”
刘光不赞同的道:“你看看你那小身子板儿,如何帮忙?”
刘觞道:“没事!我进宫这些日子,天天搬砖,也是锻炼了,外面雨太大了,阿爹你身子才弱,千万别出去,我去帮忙。”
刘光劝不动他,道:“穿上蓑衣。”
刘觞穿上蓑衣,下了车,外面的雨水简直是瓢泼大雨,好像电视剧里的暴雨一般,所以根本不管用,瞬间被淋得透心凉。
刘觞大步跑过去,和宫人们一起帮助神策军将辎车推出来,大家一起喊着口号,一起用力,刘觞起初还觉得挺冷的,但很快推的满头大汗,一点子也没有了冷意。
李谌听着口号声,因着昨夜没有歇息好,轻微耳鸣伴随着头疼,当即不耐烦的打起车帘子,本想呵斥那扰人的口号声。
李谌打眼一看,登时在一众人之中看到了刘觞。他分明穿着蓑衣,分明如此的瘦弱,藏在人群中几乎是大海捞针,但不知为何,李谌每次都能精准的捕捉到对方的身影,甚至是在这样杂乱的情况下。
李谌盯着刘觞的身影开始出神,为何?到底是为何?看着他与程熙之打闹,心底里竟然生出一股别样的酸意,李谌绝不承认那是吃味儿,但是心窍的悸动是骗不得人的。
明明以前李谌也见过王觞,当时的李谌只觉的王觞与刘觞压根儿不像,一丁点也不像,行为举止,神态眸光,天差地别,简直便是云泥之别,可以分得清清楚楚。
而如今,李谌竟难以分清楚。
李谌哪里知道,他愈发分不清楚其实才是正确的,因为如今的刘觞,便是天心心念念之人。
轰——
辎车终于从泥潭中被推了出来,刘觞狠狠松了一口气,与众人一起欢笑出声来,李谌一直偷偷的看过去,看着刘觞放松的笑颜,不知为何被感染了,唇角也微微翘了起来。
“陛下。”
鱼之舟的嗓音打断了李谌的笑容,他立刻压下唇角,道:“讲。”
鱼之舟道:“赈灾粮的辎车已经推出,可以继续启程了,还请天子示下。”
李谌沉吟了一声,道:“今日天色不好,找个地方,扎营罢。”
鱼之舟点点头,道:“是,陛下。”
“全军扎营——全军扎营——”
神策军的传令声一声一声的传递下去,众人赶紧找了一个平坦的地方,将营帐扎起来,把粮食和物资卸下来,搬入营帐,以免被雨水泡湿。
刘觞跟着忙忙叨叨半天,终于将所有的物资全都搬进营帐,这才松了口气。
踏踏踏——
是马蹄声,踩踏着泥土和雨水,冲入营地。
郭郁臣骑在马背上,快速翻身下马,道:“陛下,前方发现一批难民!”
李谌蹙眉道:“难民?这里距离淮南地界还有一些路程,竟然已经有难民了?”
郭郁臣道:“应是从淮南逃难而来,那些难民多有受伤,外面的雨下的很大,难民躲在一处废弃的破庙避雨。”
郭郁臣迟疑道:“陛下……那破庙年久失修,不知可否请陛下下令,另起营地,将难民接来避雨。”
难民到底是什么来路,谁也说不清楚,若是其中混有叛军的细作,便大事不妙了,郭郁臣的意思是另起营地,派遣神策军把守,等雨停了之后,遣送往就近的府署安排。
李谌思考了一番,道:“准了。”
“多谢陛下!”郭郁臣惊喜万分,道:“郁臣这就去办!”
他大步离开御营,点了一队神策军去接难民,人数不能太多,毕竟另起营地也需要神策军扎营。
刘觞听到外面闹哄哄的,走出来道:“怎么回事?”
“大人,据说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一批难民,大将军正准备带人去将难民接回来呢。”
“这是好事儿啊。”刘觞道:“为何这般吵闹?”
“听说那些难民多有受伤,需要抬回来,太医署的御医人数不够,正在找人手呢。”
刘觞立刻放下手头的活计,道:“那我去。”
“大人,”膳夫拦住刘觞道:“这可是个又苦又累的活计,外间下着大雨,还有那么多泥泞,您在膳房呆着还能避雨,何苦去讨那个苦吃呢?”
刘觞道:“我在膳房呆着,也不会做饭,只是看着你们。”
刘觞这个良酝署副令,一不会造饭,二不会酿酒,所以呆着也只是指挥罢了,外面正好缺人手,刘觞刚才淋了雨,浑身湿漉漉的还没换下来,正好去接了难民,回来一起换衣裳。
刘觞离开了膳房,郭郁臣正好在招人手,刘觞准备一起跟着去接难民,郭郁臣一时有些惊讶。
何止是他惊讶,程熙之也十足的惊讶,程熙之带了几个自愿去接难民的户部官员,瞠目解释的看着刘觞,道:“你?也去?”
“怎么了?”刘觞道:“报名还有条件啊?”
“没有倒是没有……”程熙之只是没想到,他还以为刘觞只是靠现弄和谄媚上位的,哪里会做半点人事儿?
郭郁臣当即道:“时辰不等人,快走罢!”
众人一并子离开营地,火速赶往不远处的破庙去接难民。
李谌听到离开营地的马蹄声,突然有些坐不住,站起身来走出御营大帐,鱼之舟立刻前来举着油伞,道:“陛下,外面雨大,还请陛下回营罢。”
李谌望着白茫茫一片的雨水,雨珠连成了雨帘,雨帘连成了天幕,整片天幕变成了白茫茫的雨色,与雾气交织在一起,莫名苍凉一片。
李谌眯了眯眼睛,道:“朕要亲自去看看。”
“是,陛下。”
李谌带着一队神策军赶往破庙,距离稍微近一些,便听到众人的呼喊声。
“抬出来抬出来!”
“轻一点,往这边抬!”
“还有,里面还有难民,御医呢?这边也来一个!”
情况比李谌预想的还要糟糕,难民不只是流离失所而已,很多难民都因为洪灾而受伤,根本无法行动,怪不得郭郁臣要找那么多人前去帮忙,还带了许多御医和担架前来。
李谌又是一眼看到了刘觞,他混在人群之中,与程熙之一起抬着担架,将一个难民*运送出来,两个人谁也没闲着,似乎是觉得蓑衣碍事,已经全部脱掉,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继续跑进破庙中抬人。
李谌眯着眼睛,深深的凝视着磅礴大雨中的刘觞,朕的阿觞也是如此,喜欢银钱,喜欢贪小便宜,很多人都觉得他抠门儿,但李谌深知,其实刘觞的抠门,只是对自己抠门儿而已,对朋友,甚至对不认识的陌生人,只要是真正需要帮助的,阿觞从来都不吝啬。
不知是不是下雨,遮蔽了视线的缘故,李谌再一次将眼前之人,与阿觞的身影重合在一起,那么像,那么像……
吱呀——
刘觞还以为是太过忙碌的幻听,他用手背抹了一把遮蔽视线的雨水,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登时睁大眼睛。
破庙的横梁斜了,正在不停的吱呀摇晃着,几乎摇摇欲睡。
轰——横梁应声砸下来。
刘觞本能的想要逃跑,却发现身边的程熙之根本没有察觉,程熙之的怀里,甚至还抱着一个仅仅只有两三岁的难民小孩!
刘觞猛的冲过去,狠狠撞了一下程熙之的肩膀,用尽全力,程熙之没有防备,抱着孩子被横着撞了出去,一下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轰——!!!”一声巨响,雨水也拦不住横梁砸下的尘土,尘土飞扬,张牙舞爪的腾空而起。
“阿觞!!!”李谌心头狠狠一跳,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也想不到了,不顾一切的冲向破庙。
“陛下!!陛下!破庙压塌了!你不能进去啊!”
“陛下,小心啊!”
李谌撇开众人的手,什么也听不进去,他的心窍中有一种恐惧,若是朕不去救他,就会再一次失去朕的阿觞哥哥……
“阿觞!阿觞!”李谌冲进去,穿梭在坍塌的碎石木屑之中,疯狂的呼唤着:“阿觞!你回应朕一声!阿觞!阿觞……”
哐啷……
是轻微的响动声,李谌强迫自己领静下来,侧耳仔细倾听,是敲击的声音,很有规律,李谌顺着声音冲过去,用尽全力搬开碎石。
郭郁臣等人也冲进来,和李谌一起合力搬开碎石,是刘觞!
刘觞的确被埋在碎石下面,因着刘觞脑袋被撞,昏昏沉沉的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又听到了李谌的喊声,所以勉强用手指敲击碎石,想要让李谌找到自己。
刘觞的脑袋受创,整个人昏昏沉沉,血珠从他的额角滚落下来,染红了面颊。
“阿觞!阿觞!”刘觞昏迷过去的时候,便听到这样急促的呼喊声。
李谌打横抱起刘觞,慌张的道:“御医!御医!!”
崔岑冲过来给刘觞检查,道:“没有骨折,脑袋受到了创伤,他还在发热,快,带回营地。”
刘觞竟然还在发烧,他自己都不知晓,浑身热得犹如小火炉一般。
李谌就这样抱着刘觞,根本没有假旁人的手,一路飞奔回营地,将刘觞放在御营大帐的榻上,也不管他的衣裳是不是肮脏:“快,医治他!医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