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廷城中戒备森严,燕暮寒是战功赫赫的南征将军,如果被刺杀消息早就传开了,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 这伤是必须受的惩罚。 祝珩眯了眯眼睛,心中迅速列出了人选。 燕暮寒是长公主一手提拔,长公主和王上是亲兄妹,北域和迦兰一样,并非只有男子可以继承王位,长公主在王廷之中也手握重权。 眼下燕暮寒身负一十二城的战绩,又执掌着王廷的兵马,风头正盛,其他部族的首领犯不上在这时得罪他,能罚他的只有两人:王上与长公主。 一个是北域之主,一个是和燕暮寒关系紧密利害深重的长公主。 看来燕暮寒在北域的日子也没有他想的那么好过。 上山的路不好走,速度渐渐慢下来,风声和马蹄声停歇,其他声音被衬得更为响亮。 “坐得有点累,下马走走吧。” 燕暮寒不想放开他:“你可以睡,我会,叫醒你。” “睡不着,太吵了。”祝珩故意道,“你的心跳声太大了。” 沿途的风都没有这句话厉害,燕暮寒的脸轰的一下红了个彻彻底底。 被发现了。 两人一马不疾不徐地往山上走,咯吱咯吱的声音听得祝珩浑身发毛,他转头看了眼身后,几行足迹交错,从他们所在的位置向下延绵。 没有人比燕暮寒更熟悉延塔雪山,他边走边介绍:“那里是,树丛,春天会开花,河里有鱼,山腰有山洞,能住人,夏天可以看星星……” 走到一片平地的时候,燕暮寒停下脚步:“就到这里吧,不然天黑,回不去。” 祝珩环视四周,好奇地问道:“这山上真的有狼吗?” 他对北域的狼神传说十分好奇。 “有。” 祝珩想起关于他的传言:“你见过吗?” 燕暮寒点点头,没有避讳:“见过,在山腰的山洞,狼,养大了我。” 传言是真的。 祝珩笑了笑,由衷地感慨:“很神奇,北域将狼奉为神明,那你岂不是神明养大的孩子?” 从来没人这样说过,大家都说他是个野种。 仿佛穿过了岁月,燕暮寒看到七年前的祝珩,那时祝珩也是这样,对旁人避如蛇蝎的他伸出手,说着令人心动的话。 岁月流转,很多事都变了,但眼前这个人一直没有变过。 傍晚时分的日光依旧明媚,雪地被照得金灿灿的,祝珩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雪,四处张望,刚看一会儿就被燕暮寒捂住了眼睛:“会瞎,眼睛疼,流泪……” 祝珩眨了眨眼睛,纤长的睫毛来回搔动:“我知道,是雪盲症。” 他在书上看到过。 长安好厉害,什么都知道。 燕暮寒默默夸道,拿过装东西的袋子,翻找起来,他来时特地让人准备了祝珩爱吃的蒸奶糕,放哪里去了? 破空声就是这时来的,铁箭直直地射向燕暮寒,祝珩惊呼出声:“小心!” 燕暮寒抓着袋子就地一滚,躲过铁箭,然而不等他松一口气,又有三支袖箭射过来,直直地插入雪地,力道之大,连箭尾都没入了雪里。 十几个蒙面人冲过来,他们都穿着白色衣服,不知埋伏了多久。 是刺杀! 祝珩初来乍到,这些人是冲他来的。 燕暮寒以前遇到过无数次刺杀,但没有哪一次令他如此愤怒,如此恐惧,他扑到祝珩身前,将袋子塞进他怀里:“快走!” 祝珩心中惊骇,知道自己留下只会拖后腿,拿着东西转身就跑。 铁箭擦着胳膊射过去,燕暮寒抓了一把雪扬过去,趁机掐住刺客的脖子狠狠一拧,鲜血便从指间爆了出来。 许是看出了祝珩对燕暮寒很重要,几个刺客转头去追他,燕暮寒见状立刻扔下手中的尸体,手抵在唇边吹了个口哨。 哨声一响,踏云四蹄飞扬,高头大马直接踏在一个刺客身上,那人当场吐出一口血来。 “骑马往山上走!” 山下不知有没有其他埋伏,往山上走才有一线生机。 祝珩的心都快蹦出来了:“那你呢?” 他第一次见这等血腥场面,皑皑白雪上溅落了鲜血,赤红一片,令人心底发寒。 “我留下,断后。” 这些人不是燕暮寒的对手,祝珩估摸着以他的能力可以解决,遂上了马,走出一段距离后,祝珩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令他心跳骤停。 不知从哪里又涌出了一群刺客,铁箭射在燕暮寒的肩胛骨上,巨大的冲击力带得他向后退了好几步。 他会死的。 理智告诉祝珩不要回头,如果燕暮寒死了,刺客就会离开,那他就安全了,还可以离开北域,回到南秦,他的困局将因燕暮寒的死亡而终结。 可如果他现在回了头,他们都会死。 祝珩深深地看了燕暮寒一眼,狠下心,纵马而去。 马蹄踏在雪地上,哒哒哒的声音越来越远,燕暮寒松了口气,抬眼扫过从四周包围过来的刺客,语气沉冷:“谁派你们来的?” 燕暮寒扶着肩膀,嗤笑一声:“死士?” 在北域,位高权重的人为防秘密被泄露,会在培养刺客的时候将他们毒哑,这种刺客被称为死士。 燕暮寒眼底闪过讥讽,南征刚刚凯旋,第二天就遇到了这种情况,看来已经有人坐不住了。 行动这么快,他身边怕是有对方的眼线。
十几个刺客一拥而上,燕暮寒体力消耗太大,握着刀勉力抵抗,浑身浴血。 “哒哒——哒哒哒——” 马蹄声由远及近,其中夹杂着零星的吼叫声,燕暮寒不敢置信地回过头,他永远都忘不了这副画面。 在昏淡的天光下,祝珩纵马而来,踏云四蹄踏雪,旁边跟着十几只毛皮雪白的狼,仿佛从天而降的神明,照亮了他走到死路的人生。 “燕暮寒!”祝珩伏在马背上,“抓住我的手!” 他从没用这么声嘶力竭地说过话,胸腔中滚烫的热血涌上来,烧得喉咙嘶哑发疼,鼻腔酸胀。 燕暮寒举起鲜血淋漓的手,祝珩一把握住,用力将他拉上了马,刺客举着刀冲过来,被雪狼一口咬住了脖颈。 鲜血喷涌而出,位于狼群之首的雪狼甩了甩头上的血,仰头嚎叫,刺客们一愣,看着朝他们冲过来的雪狼,心中惊骇。 狼是神明的使者,任何人都不能违反神明的旨意。 神明在保护燕暮寒。 祝珩驾着马埋头往前跑,疾风卷走了濒临死亡的尖叫,浓重的血腥气从身后传来,燕暮寒趴在他背上一声不吭,呼吸越来越微弱。 “燕暮寒,你怎么样了?我刚刚离开不是要丢下你,我找到了你说的山洞,我看到了狼群,我带它们来救你了……你说说话,你应我一声。” 留下只会白白浪费一条命,要想办法才能救燕暮寒,祝珩想到了他提过的山洞。 或许延塔雪山真的存在神明,神明在保佑他养大的孩子,祝珩不仅找到了山洞,还发现了狼群。他用食物吸引狼群,狼群没有攻击他,反而跟在踏云身后,仿佛知道他会带着它们找到燕暮寒。 只是他好像来晚了。 祝珩将缰绳和燕暮寒的手一并握紧,他不敢回头看,用颤抖嘶哑的声音央求:“燕暮寒,你应应我……” 你不是说喜欢我吗,那你怎么不应应我? -------------------- 作者有话要说: 小燕子卒,全文完。 第19章 毙命 南秦大都,王宫。 大太监端着托盘,走进御书房:“陛下,雪越下越大了,贵妃娘娘特地做了参汤,刚刚送来,还是热的,嘱咐您趁热喝。” “先放那儿吧。”德隆帝揉了揉眉心,往窗口望了眼,“他还没走?” 大太监颔首:“是,祝国公已经在门外候了几个时辰,午饭也没吃,奴才瞧着国公爷脸色不好。” 下了朝之后,祝子熹就来觐见了,在御书房外等了几个时辰。 德隆帝沉下脸,语气不快:“他活该!还当祝氏是以前的祝氏吗,朕想立谁为后,哪里有他置喙的份儿!” 大太监心里一惊,连忙低下头:“陛下息怒,莫要为琐事气坏了身子。” “砰”的一声,德隆帝一掌拍在桌子上,怒声道:“朕看他祝子熹是巴不得气死朕,好泄泄他心中的怨气!” 参汤洒出些许,大太监立马跪倒在地,不敢多言,御书房里焚了香,丝丝缕缕的香气萦绕在房间各个角落,德隆帝深吸一口气,摆摆手:“罢了,让他进来吧。” 祝子熹身着紫色的朝服,在外头站了一上午,衣服已经被雪浸透,变成了深绛色,他的头上和肩头也都是雪,一步步走进来,抖落了一地霜雪。 “臣祝子熹,参见陛下。” “平身,朕公务繁忙,让子熹等了这么久,你可会怪朕?” 祝子熹低着头,浸湿的头发贴在脸侧:“臣不敢。” 德隆帝打量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这句话是真是假:“子熹是为何事而来,如果是在朝上说的那件事,就不必再提了,朕意已决。” 祝子熹抬起头,黑眸深邃:“眼下六皇子生死不明,陛下可是执意要立苏皇贵妃为后?” 南秦皇室恩爱有加,为了保护嫡系所出,祖辈定下了规矩,若皇后辞世,有子嗣尚存活于世间,便不得改立新皇后。 眼下祝珩生死不明,德隆帝却要改立皇贵妃苏茴为后,无疑是在昭告天下,六皇子祝珩已死。 德隆帝摩挲着手边的国玺,眼底闪过一丝冷意:“朕知你关心长姐独子,但祝珩被北域大军掳走,为两国和平而亡,这已经是无法更改的事实,你不接受祝珩也活不过来了。朕立苏氏为后,不过是因为此番战事民不聊生,该有件举国同庆的大喜事,让百姓们安下心来,你莫要多想,该是祝氏的,朕绝不会亏待。” 呵,绝不亏待? 祝氏一族是开国功臣,荣宠几代,手握兵权抵御外族,镇守睢阳城一方边境,无人敢惹。可自祝苑生下祝珩开始,祝氏兵权被夺,祝泽安不清不楚地死在睢阳城中,诸多忌惮防备,如今的祝氏权势衰微,连纸老虎都算不上。 如今祝珩下落不明,不派人寻找,反而张罗着改立皇后,说句不好听的,是巴不得祝珩死在外面。 如若这就是皇恩浩荡,那他何必苦苦坚持。 德隆帝推了推参汤,温声道:“这是贵妃特地熬的参汤,子熹快喝了暖暖身子,免得受冻生病,你是皇后仅剩的亲人了,朕答应过皇后要善待你。” “将参汤端给国公。” “奴才遵命。” 大太监端着参汤,劝道:“国公爷,快趁热喝了吧,可别辜负陛下的一片心意。” 祝子熹累极一般,语气疲倦:“多谢陛下,臣脾胃有病,食不得大补之物,恐怕无福消受圣恩。” 外面在下雪,没有太阳,屋子里光线昏暗。 德隆帝靠在椅背上,垂眸把玩着手上的扳指,眼神晦暗不明:“你不过三十多岁,正值壮年,落下这么个毛病可不好,天色也不早了,赶紧回家去吧,朕等下让太医去你府上好好瞧瞧。” 祝子熹站着不动。 德隆帝神色沉肃:“可还有事?” “臣有一事想奏明陛下。”祝子熹躬身一拜,声音很轻,“臣想向陛下请个恩典,请陛下剥了臣的国公爵位,准许臣回乡静养。” “祝子熹!” “臣去意已决,请陛下恩准。” 德隆帝抓起桌上的奏折扔过去,怒不可遏:“祝子熹,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臣资质愚钝,承袭国公爵位一十三年,未有建树,自觉无能,愧对陛下的信任,愧对列祖列宗,还请陛下剥了臣的爵位,允许臣离开大都。” 奏折的角很尖锐,正好戳在祝子熹的额头上,留下一个殷红的印迹,他撩起衣摆跪在地上,叩了个头:“臣去意已决,请陛下恩准。” 御书房内一片死寂。 大太监大气不敢出,垂眸立在一侧,他看着手上的参汤,忽然想起月余之前,那杯专门倒给祝珩的热茶,那杯茶一直放在桌上,到祝珩离开的时候,也一滴未少。 “祝”这个姓氏大抵福薄,消受不了薄情皇家能给的点滴恩赏。 “区区后位罢了,便是祝苑在世也不会计较,值得你赌上祝氏一族的世代荣宠,来逼迫朕妥协吗?” 区区后位? 祝子熹仍然跪在地上,掩在宽大朝服袖子里的手攥得死紧,当初德隆帝刚刚即位,许允千恩万宠,承诺世代荣华,放言皇后只能是祝苑,还特地用琉璃瓦修了一座宫殿,才将祝家的掌上明珠,大都中才貌冠绝的第一美人祝苑娶进宫里。 不过三年,盛极而衰。 琉璃瓦还没有褪色,爱意就消失无踪了。 “陛下误会了,臣并非想逼迫陛下,臣只是……”祝子熹闭了闭眼,长叹一声,“臣只是失去了唯一的亲人,伤怀忧思,无心再理会朝中之事,大都已没有臣在意的人和事了,请陛下允许臣离开这里,闲云野鹤,了却余生。” 祝珩在信里报了平安,说他离开南秦,想去其他地方看看。 需要照顾的小长安走了,祝子熹发现自己对大都也没有留恋了,他也想离开,离开这座困住他的城,去看看繁华的世间。 “臣祝子熹,恳请陛下恩准。” 许久,德隆帝厉声斥道:“滚。” 祝子熹叩头,高声道:“谢陛下恩典。” 地上散落着奏折,大太监将参汤放下,一本本捡起来,放回桌上。 德隆帝支着额角,看着祝子熹曾站过的地方,那里有一滩融化的雪水:“立后一事,朕是不是……做的太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