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下起了小雨,秋意寒凉,麟岱拢了拢披风,瞧见黑下去的天空。 他忽然生出了些无端的恐惧,这种恐惧在他跌下断魂渊时出现过,在他感受不到体内灵气缭绕时出现过,在言清放下那枚月牙腰牌时也出现过。 现在,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就让他不安起来。 他害怕一切意料之外的东西。他身后空荡无依,一旦被击倒,便无人搀扶他。他会一直跌落,摔倒粉身碎骨。 麟岱再也禁不起第二次重创了,他不知道自己何时会离去,他被这未定的死讯折磨的疲惫不堪。 麟岱望着那连绵不歇的水帘,听着令人心慌的雨打芭蕉声,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他做不到潇洒活,痛快死。他因为一场雨就思绪万千,他实在不是什么放荡不羁任烟雨的真君子。 琼牙抬起狗头,圆眼里盛着焦急的情绪。他感到主人心乱如麻,但他毫无办法。小狗呜呜地咬住主人的裤脚,催促他赶紧回到太阿宗,回到那个偏僻但安静的小院子。 麟岱弯腰摸了摸小狗头,示意他稍安勿躁。再起身时,发现对面已经坐了个人。 那人个头应当不小,即使坐着也高他许多。他同样戴着幂篱,右手把玩着茶馆里最常见的小盏子。 那手实在是适合练剑,可以称之为麟岱的一生所求。麟岱盯了半晌,那男子轻声哼笑了一声,麟岱抬头见他也盯着自己,顿觉失礼,连忙举起茶盏告罪。 可面前桌面空荡,哪里有什么茶盏。 麟岱皱眉,缓缓看向那男子。 男人饮尽杯中茶,声音波澜不惊: “来得匆忙,问小友讨杯茶水。” 麟岱将茶壶往前推了几分,道: “无妨,兄台请用。” 男子顿了顿,将茶盏重新放回桌面上,茶盏敲定时撑起了结界,将嘈杂雨声都隔在了外头。 “我奉平成兄之命,来查看戴兄新制的丹药。” “我知晓。”麟岱点头,他化名戴临,以渭州散修自居。世间丹修甚少,灵丹妙药能洗筋伐髓,千金难求。仅存的炼丹师都被门阀家族占有,他只有称自己为尚未归化的散修,才能最大限度地牵制住各个明争暗斗的贵族,获取利益。 这样固然麻烦,可也是眼下最好的选择。如若太阿宗愿意保他,他也不用隐瞒身份偷偷摸摸,大可放心于宗门内炼制丹药,交换所需。
他观察许久,才放心与另一位修士交易丹药。就是男人口中的平成,大概也是化名,世道混乱,人人都得披张假面。自看到男人的第一眼,麟岱便知道他是为何而来,男人身上有与平成十分相似的味道,两人应该时常相处在一起。 “这是第一炉,只有两丸,成色不错,兄台可以打开看看。” 男人握住麟岱掌中的小瓶,手掌特意避开青年的肌肤,将那白瓷瓶收到了袖子里。他看都不看,问道: “怎么只有两丸?” 之前与平成交易时,都是四粒。 麟岱敛眸,眼神微微偏过去。 “生了些变故,丹炉有损。待我寻到新丹炉后,再将剩下的两丸补上。” 男人摇了摇头: “我急需。” “再等三日,我今日便去添置丹炉。”麟岱蹙眉,这是个很好的买家,他不想失去。 男人仍是摇头,随着他动作飞起的黑纱下露出个尖而微翘的下巴。他说: “以小友的实力,得以匹配的丹炉要么已经认主,要么还未出世。我如何等得来那两枚回灵丹。” “三日后丹心阁有拍卖。”麟岱以食指敲了敲桌子,道:“有一丹炉,我势在必得。” 男人沉默了半晌,终是道: “那在下便祝小友如愿以偿,届时,我会到此处来取丹。” 言罢,男人将一只乾坤袋推到他面前,解开结界,转身离去。 他抬手时露出了那只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的手。每一截指骨,乃至贴附于其上的筋脉肌肉,似乎都是为了握剑而生。 麟岱看得出神,不禁咽了咽口水。良久,他将乾坤袋收入怀中,牵起琼牙,不经意窥见对方刚才坐的凳子边靠着柄漂亮的青竹伞。 这人修为至少是金丹中期,怎会需要什么避雨的伞呢? 麟岱了然,心中暖意顿生。他捡起伞,发现竟与自己常用的那把长得十分相似。只不过自己那把就是一柄伞,而这个,是件水火不侵的法器。伞面上印的竹叶,是某种防护法咒。 出门时,麟岱还在想,此人仗义,下次不收他灵石。 片刻后,麟岱又反悔了。还是少收点吧,他想。 麟岱回了太阿宗,又在瑶光殿门前跪下了。 仙鹤偷摸摸给他送水,示意他去殿内服个软。 麟岱不以为然,他的确是急着出宗门未完成十五天禁足,责罚是应该的。况且师尊是出了名的公正不阿,怎会因为他的求情就免除责罚。 他早就做好了受罚的准备,太阿宗内,没什么能瞒得了师尊。 麟岱只希望那本灵丹录,不要这么快被借走。 鹿一黎事务繁杂劳累,他不便打扰;琼牙同自己一样,如今已无法自由进出藏书阁;言师叔,算了,这人似乎对自己有什么奇怪的心思。 麟岱看向急的乱转悠的仙鹤,他是仙尊座下童子,自己没有吩咐他办事的权力。 除这几人,麟岱就想不出来还有那些内门弟子愿意帮自己了。 虽是深秋,但那午时的日头仍是明晃晃的,照的麟岱头脑发晕,地上却依旧是一片冰凉石板。头顶似火烧,膝下犹坠冰窟。麟岱被这两股恶气逼得胸闷气短,他仰头喘气,出汗如浆。 他一时没忍住,痛苦的哼出声来。 “进来。”简短的两个字从殿内飞出,透着些隐隐的不耐烦。 糟了,麟岱心想。他手脚浮软地被仙鹤扶起,满脸懊恼。定是被师尊听见了,师尊不喜柔肤弱体之人,自己这副模样,肯定会被师尊嫌弃的。 麟岱只好以袖拭汗,咬了咬嘴唇逼出两分血色,推开仙鹤,强打起精神往殿内走去。 仙鹤无奈地叹了口气,追在他身后低声劝说: “泽渊啊泽渊,你就听我一句劝。” 鹿鸾山看着扶着门框,已是强弓末弩的青年,面带愠色。 麟岱眼前发黑,仍是镇定地请罪: “弟子知错,请师尊责罚。” 仙鹤急的跺脚。 殿中安静到可以听见外头风卷落叶的声音。 “为何要出宗门?” 鹿鸾山忽然开口。 “无事,只是缺些东西……”麟岱企图敷衍。 “缺什么?”鹿鸾山直接问到底。 缺的可多了,麟岱心想。他悄悄抬头望向师尊,男人今日换了身华贵的白袍,饰以金纹,如天神降世,看得麟岱失了神。 直到身后传来仙鹤的一声轻咳,麟岱方才如梦初醒,连忙回应到: “宗门仁慈,徒儿一切安好。只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不敢劳烦师尊。” 穷啊!穷到偷售丹药。 但这事哪能和师尊说。实在要说,那也只能对鹿一黎那小子说。 又是一阵沉默,麟岱觉得自己的眼睛出现了问题,他竟然看见了师尊冷笑了一下。 要命,眼睛坏掉了,麟岱悲不自胜。 “你从前,不会这样不听话。”男人的嗓音凉薄,冰的麟岱想缩脖子。 这句话让麟岱很难受。他能活到今天,全靠“不听话”。可是,他敬爱的师尊,却将他全盘否定。 麟岱从来没有摸透过这位仙尊的想法,亦不知道该如何回话。他本身就慕强,对师尊更是十二分儒慕,两人的关系刚有所亲近,他不想让这点温暖都毁于一旦。 他思来想去,回道: “师尊想让弟子如何,徒儿定当赴汤蹈火。” 男人轻轻笑了一下。 “你能如何?” 麟岱感觉心口一紧,他猛地抬眸直视男人,眼眶内瞬间水汽弥漫。 这熟悉的语气,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拉回了初入宗门的那几年。 “你能如何?”骨珑仙尊说。 十四岁的麟岱握着那柄沉重的不夜侯,双膝点地,满面羞红。 这是骨珑仙尊为亲传弟子准备的佩剑,那两人这般诓骗他。 麟岱喜不自胜,却不知仙尊就在屏风之后,看着他窃取名剑。他踮起脚,从高高的伏魔架上取下佩剑。 然后——被佩剑威压直接压倒在地,死撑着才没趴下。 “师尊……”麟岱看到从屏风后转出的男人,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男人沉默不语,麟岱急于证明自己,握着不夜侯就想站起。 “我可以的,我能做到,师尊别不要我……” 他做到了,不夜侯倔强地在他掌间鸣颤,却始终没有挣脱。 麟岱十指浸满鲜血,满怀期冀地望向男人。 男人薄唇轻启: “你能如何?” 话语犹如断线的纸鸢,载着少年麟岱的一腔热血,直撞南墙。 麟岱满头大汗,痛苦地喘着气。 骨珑仙尊面色微变,伸手来抚他。 被那双适合握剑的双手托住脊背时,麟岱脱力倒在了师尊怀中。耳边传来男人有些急切的声音: “泽渊!” 泽渊?麟岱意识又陡然清醒。 他的字是颂煌仙尊起的,他得了字很是开心,因为“岱”为山,“泽”“渊”为水,山水相聚,天地相和,自然、法则、智慧、世间万物都容纳其中了。 他便是修士、是君子、是圣人,是师尊风范的传承。 可是…… 师尊,却从来没有期望他成为君子、圣人,亦或是他的传人。 师尊对他从来就没有期望。所以在他修为尽失后,也没有表现的失望或伤情。他永远都那么冷静,自持,无物。他从来,都没把自己当回事。 麟岱甚至都不能称之为一把刀,他更像是一块粗糙的楔子。也许大小并不合适,但是只要哪里需要,他就得被强行嵌入哪里。 没人关心他原本是何形状,都想着打磨折断他,使他变成最衬心合意的模样。 麟岱仰头看着男人的眼睛,这双眼睛里盛满了关切。他不禁苦笑起来,感觉心脏一片片碎裂。 他现在对自己好,更像是养着一只有趣的小灵宠。他对自己的看法,只有“听话”和“不听话”。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师尊。”麟岱挣开男人的手臂,在仙鹤错愕的目光中,推开了他。 青年身若松竹,几根伶仃瘦骨,硬是撑出了些许不屈不挠的傲气。 “弟子不喜欢被外人触碰。” 麟岱再次惹怒了骨珑仙尊,被罚去书院做侍学,此事太阿宗一日传遍。 第10章 不听话的惩罚 麟岱起初是被罚去书院做侍讲,如今,还要打杂。 他的小兔不知怎么生了病,琼牙在后山修炼,没办法为他照看。麟岱只能将它带在身边,所幸小兔只有两个馒头大,揣在怀里几乎看不见。 麟岱同其余扫洒弟子一样,换了身短打,因为要侍讲,所以并未盘发。他嫌麻烦,用木簪胡乱绕了两圈。 扫洒工作很不容易,寅时便起,日出之前,清扫学堂、整理书橱书案、收拾分发笔墨纸砚,清点水滴、镇纸、臂搁等小物,一样不可缺。 继而打起竹帘、燃起熏香,煮茶备水,待茶汤三沸之时,内门弟子便陆陆续续来了。 麟岱读书时往往来的最早,经常能见到三四个弟子在忙活。可现在,只有他一个干完所有的杂货。 麟岱知道是师尊的旨意,想让自己服软。可又能服什么软呢?麟岱压根就不明白师尊想让自己做什么。 “我父亲倒是不希望如此……” 有交谈声自门前传来,麟岱刚歇下,连忙打起精神,快步走到门前,服侍进门的弟子。 上修界乃修士国度,并无凡人,更不似下修界那样倡导苦修。能入宗门的弟子多为上古门阀贵族之后,一出生拥有丰厚的资源。像麟岱这样出身低微的只占少数,他幼时在外流浪,干这些到不觉得有多累人。 两名内门弟子交谈着进入讲堂,门前立着位身形修长的末等扫洒弟子,为二人取下佩剑,折扇等物。 这人身形实在流畅好看,尤其是那腰身,精瘦有力,被腰带收的只有韧韧的一把,让人想揽在怀里揉搓。 两人交换了下眼神,其中一个咧嘴一笑,俯身凑到那弟子耳边呵了口气,道: “新来的?” 那弟子抬起头,正准备戏弄下小侍徒的两人齐齐愣住,面色青白。 这哪里是什么漂亮小可怜,分明是那凶名在外的悍美人,麟岱麟泽渊! “见过大师兄!”两人瞬间抬头挺胸目不斜视,站的笔直齐声问好。 门外陆续进来的弟子被这动静吓得不敢进门,窥见那身着短打的人时,就真的不敢进门了。 “见过大师兄!”所有人都学着这两名弟子的样子,抬头挺胸齐声问好。 “这是大师兄新创的行礼方式吗?”有人偷偷用灵言传声问。 “不知道啊,不要去揣测大师兄的想法啊傻缺!照做就行了!”有人回应到。 麟岱也被这阵势吓得不轻,恍惚间他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弟子首席,眼神一扫跪倒一片。 “你们先进来。”麟岱催促,他必须完成今日的任务。 一群人哪敢让麟岱服侍,纷纷捂紧佩剑、蹀躞、扇子,没带这些的则捂紧了自己的胸口,僵在门口动都不动。书院门口霎时间长出一片笔挺的竹林。 麟岱觉得大可不必如此,正欲开口,就被声喑哑苍老的声音打断了思路。 “都在这做什么,等着老朽来请吗?” 麟岱眸光一亮,是汝嫣老先生,自己当年也在他座下读过书,他为人严苛嘴又毒,但是个不可多得的智慧人物。有他在,这些弟子肯定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