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喙叩门,不长不短三下,恭恭敬敬。仙鹤立了半天,也没见有人来开门。这让他犯了难,太阿宗几千间屋子,唯独这间进不得。 禁足还有半日,这人却不见了。 仙鹤在门口蹦跶了半天,终是没有推门而入的胆子。他伸着长脖子在门口瞧了半晌,悻悻离去了。 银白色大鸟向金灿灿的地面俯冲而去,无数枯枝残叶向他飞掠而来。背上是苍茫青天,身下是竞相拔高的雪白房宇。 一枚冰棱掉落到地面上,摔成两截。地面是沉郁的青灰色,又刻上了暗纹。繁复的四方连续纹样延伸进大殿内。殿内庄严,暗藏戾气。殿中设有九椅,正中一椅极高,最为宽大。座中无人,只摆放一枝冰莲花。 这莲花散发出的寒凉之气,令檐上都结了一层冰霜。 此座两侧,左边皆坐男子,最外一椅无人。右四椅皆坐女子,三老妪并一美妇。几人皆衣冠整齐,脊背绷紧如弦,耳上坠着的玉珰都纹丝不动。殿中跪着一年轻弟子,锦衣玉带,低垂头颅看不清脸。殿内极静,一呼一吸,细微可闻。 那年轻弟子默诵完毕,抬首向座上几人看去。殷红双绞龙抹额下露出一双又大又圆的杏眼,竟是鹿一黎。只见他向那晶莹的花枝俯拜,恭敬地说了声: “弟子知晓,多谢师尊教诲。弟子定当全力以赴,不负宗门恩惠。” 言罢,莲花光芒渐渐收敛,那股冰寒刺骨的灵气终于消散在大殿内。 殿内几人都松了口气,那美妇更是抚了抚胸口,绷紧的脊背都微微松了几分。她对着跪在地上的鹿一黎柔声道: “快起来吧,好孩子。” 第7章 泼皮无赖
鹿一黎站起,躬身向座上几人行礼。 那美妇人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而后拍了拍他的手臂,盯着他的眼睛道: “此次法会事关重大,你头次作为首席弟子出面,一定要处处小心,千万不能大意,知道吗?” 鹿一黎小鸡啄米似地点头,显得十分乖觉。那美妇人满意地摸了摸他的脑袋,道: “往常都是你师兄当头,如今他修为尽失,你也该担起些责任,不要辜负了你师尊的一番苦心,知道吗?” 鹿一黎仍是点头,坐上一白发老人笑道: “汝嫣长老,莫要担心。骨珑仙尊的关门弟子,乃是众望所归。麟岱小儿毕竟不是仙尊正统传人,这方仪剑主,终究还是得看灼鹿一族。” 鹿一黎听见这话,忍不住皱了眉。他看向白发老人,黑白分明的杏眼里寒光凌冽。 那美妇拍了拍他的肩,道: “你先回去吧,勤加修炼,切勿倦怠。有时间去看看你师兄,他为宗门操劳多年,日无暇晷,难得休息。你是他师弟,理应要比旁人多体贴他一些。” 鹿一黎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点点头去了。 待少年身影完全消失在大殿中时,那美妇人才敛了眸中柔情,冷声道: “诸位若是太闲,便去管管自己座下那几个不争气的东西,少在这里挑拨我外甥与他师兄。麟岱不是正统,却也比你们座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好上千倍万倍。好好告诫他们,莫要动歪心思使什么小手段,届时法会一开,丢的可是我太阿宗的脸。” 鹿一黎其实也没走多远,他沿着长长的石梯向下走,表情有些恍惚。就在几天前,他刚刚成了太阿宗首席弟子,铺天盖地的事务一下子压了下来,给了小少爷当头一棒。 师尊传音来告知他这件事的时候,他脱口而出:“那大师兄呢?” 那个并非正统,但处处都压他一头的大师兄。那个十四岁就任首席弟子之位,且稳坐七年一丝错处都挑不出的大师兄。 那个两次法会蝉联魁首,以一人之力挡魔界八使,劈碎虚空送弟子返回宗门的大师兄。就这么忽然消失了? 鹿一黎看卷宗看到眼眶发酸疲惫不堪时,才惊觉原来宗门中能有这么多事务,他往常过的是那样轻松惬意。 提到麟岱,师尊却是一言不发,浅浅交代了几句,随即掐断了传音。 鹿一黎去了瑶光殿,隔着冰蓝鲛绡,看到那个一天比一天瘦下去的人。他呼吸微弱,裹着寒衾隐在布满法咒的鲛绡里,只能看见一小片侧脸。他养的狗都比他结实,围着床榻生龙活虎地打转。 师尊挡住了他的视线,以无故擅闯瑶光殿之名,罚他跪了两个时辰。他跪在殿外,仙鹤替他打着伞,他有些疑惑,明明是师尊说过“性不纯,行不端,不宜与之为友”这样的话,为什么跪在那赎罪的却是他。 族内派人来恭贺他,他的父亲更是大手一挥赠了座仙山给他。鹿一黎一时风光无限,本就是世家仙门里引人注目的那一类,如今更是名声大躁。他连夜被唤回了灼鹿家祠堂,他的兄长目光阴沉地褪下传家灵宝,转交给他。 鹿一黎其实并不想要这些,但权势是那样奇怪。它朝你一指,你就被摁碎了膝盖压着跪在了地上,爬都爬不起来。他感到恐慌,面前的卷宗越叠越厚,贺礼也越堆越高。这根本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但所有人都祝他前程似锦,说他得偿所愿。 他翻开面前的玉策,每一片上都沾了大师兄的血。 他痛苦不已,他百口莫辩。 鹿一黎忽然想起了那头巨大的狼妖,血液喷溅到脸颊上温热的感觉,还有保命符冰凉的触感,少年麟岱结实坚毅的胸膛。躺在他怀里看到他雪白的耳垂,听到胸口闹人的心跳,还有那个旖旎到让他信以为真的梦。 醒来后他也是这样被别人冷冰冰的告知,不过是一场梦,一个幻象,一种引人沉沦的邪术。而麟岱,早已身披舵银,腰束玉带,高坐首席宝座之上了。 麟岱那时,似乎说的是: “我不知道,我没办法,忽然就这样了。” 如今,鹿一黎方才明白,什么叫“忽然就这样了。” 似乎有人在牵着他们往下走,所有轨迹都被提前布置好,他们按部就班,他们无能为力。 娇生惯养独断专横的小少爷头一次明白了什么叫身不由己,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只是四下寂寥,无人回应。 那个笔挺如翠竹的身影,此时应该已经回了偏远的后山北院,抱着一身沉疴苦痛,躺在一万株白菊里,看大雁南飞,云卷云舒。 鹿一黎突然很想去看看他。 ———— 言清穿过种满月光草的园林,来到骨珑仙尊所居住的瑶光殿前,没有半刻迟疑就走了进去。 太阿宗只有亲传弟子有不请示而直接进殿的权力,自麟岱过后,这制度就彻底被废除了。显然,言清也没这个权力。但他似乎毫不在乎,闲庭信步,悠哉悠哉。 仙鹤见到他来,连忙为他斟了杯茶。 他接过茶,浅浅饮了一口,然后看向青玉案前持笔画符的男人。 骨珑仙尊的桌面一如既往地乱,唯一不同的是案边多了盆蓝色小花。小花合着叶子耷拉着花瓣,似乎累极了即将睡去。那叶片上还挂着一只缩回壳里的白蜗牛,也是厌厌无力的。 言清舌尖一点嚼了片苦涩的茶叶,酸唧唧地说道: “我当是什么宝物,就这种东西你也看得上?” 鹿鸾山不理会他,冷冷地说道: “我说过,点到为止,不许碰他。” “嗯?”言清语调上扬,狭促地笑道: “我可没碰他,一根头发都没碰。” 言清说完将茶盏敲在了杂乱的书案上,叹了口气说道: “唉,说来他最近都没编过小辫了。以前不是很爱吗?左边一根右边一根,要多俏有多俏……” 鹿鸾山:“……闭嘴。” 言清完全没有闭嘴的打算,他看着男人冷到能结出霜来的脸色,道: “你怎么这样小气,除了锁灵阵就什么都没给?你家那傻小子可是给人送了个百宝箱。” 见男人依旧不语,言清眯了眯眼睛,道: “你狠的下心,我可不行。泽渊都拮据到穿葛布亵衣了,委屈死了。” 鹿鸾山看向言清,身后灵气凝结成数只冰剑,聚集成天圆剑阵。寒凉暴虐的剑气直接在言清脸色划破了一道口子。 言清仍是不慌不忙,任由鲜血滴了满襟,笑道: “生什么气呀,就一件待洗的心衣,我又没看见什么。你瞧瞧。”说到这言清顿了顿,指着自己脸色的那道伤口说道: “下手真狠,白瞎我一张美人皮。” 鹿鸾山停笔待墨干,语气波澜不惊: “你待在这的时间已经够久了。” 言清拨开杂乱的符咒,从中抽出那张淮州白果纸,只见上书: “其一,礼不宜贵重,妥帖即可,意外之喜最佳。” “其二,张弛有度,徐徐图之,勿急勿躁。” 言清摇了摇头,道: “你也知道不能心急,赶我倒是赶得快。” 接着,他又探着头,笑问: “怎样,他喜欢欲迎还拒那一套吗?” 鹿鸾山面色凝重地摇摇头。 言清语气中满是诧异: “你都这般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扭捏造作了,他还没发觉?” 岂止没发觉,那简直就是根木头。鹿鸾山抬眸,柳叶眼黑白分明,显得有些瘆人。 言清识趣地闭嘴。 另一边。 麟岱急着出宗,又是背着师尊偷偷行动,难免躲躲藏藏。 才行到东门,就被一个身着漆黑玄铁犬牙甲的弟子拦住了。麟岱骑在琼牙背上,被忽然撑起的水镜结界拦截在半空中。他面不改色地停住,轻弹了下身下毛绒绒的大脑袋,示意张开嘴准备咬碎结界的琼牙住口。 琼牙从喉管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兽吼,他抬眸委屈地望向主人,可只能看见一个下巴尖尖。于是他低下头怒视前方,原本下垂的狗狗眼因狰狞的表情而斜斜吊起,显得十分瘆人。周身神辉闪耀,托着麟岱缓缓下降。 四足沾地的瞬间,琼牙从一尾巨型煞面黄土松化成了一位身形健硕的少年,他揽着麟岱,朝前方那人龇牙。 那人嗤笑一声道:“闹出那么大动静,我以为真成了神兽呢,原来只是个血脉返祖的乙种。” 麟岱艰难地把脸从琼牙雄硕的胸肌里挪出来,他理了理微乱的鬓发,拍拍蠢狗的肩示意他松开点。 琼牙一低头,方才注意到主人被憋得泛红的脸色。蠢狗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充满泪花。手上一紧,麟岱一条老命几乎就这么交代了出去。 蠢狗直到现在都没能学会控制力道,他要是走了,琼牙上个坟估计都能把碑给推了。 麟岱扯了扯他散落的卷发,示意他变回去。琼牙终于记得要轻拿轻放,他掐着麟岱的腰,把人提到一旁的石阶上摆好,然后执拗地摇了摇头。他看向对面两人,脖子上青筋暴起。 “这狗真不识好歹,大师兄,你平时都不管教的吗?” 那人闲闲地从石台上跳了下了,加快步子准备靠近麟岱,被琼牙一嗓子吼住了。他“呦”了一声,伸手在面前扇了扇,笑道: “好凶好记仇,乖狗乖狗,一边玩去。” 麟岱捏着琼牙的耳朵一转,给人拎到了身后。他立在石阶上,刚好比许妄高三寸,便垂眸问道: “许师弟找我何事?” 许妄踢开脚下的一颗石子,撇了撇嘴: “大师兄曾许诺过我将会与我比试切磋,今日特地来寻师兄,还请师兄兑现诺言。” 麟岱扶额,道: “我何时许诺过你。” 许妄撇了撇嘴:“你说要拉我入队伍的时候。” 麟岱摁住蓄势待发的琼牙,忍不住皱了眉。 许妄是扰龙长老座下大弟子,天资卓越,却是个泼皮无赖。琼牙这般厌恶他也是有原因的,两人的恩怨还得追溯到七年前的那场入门弟子试炼。 彼时许妄还是个小无赖,麟岱还是那个为了半枚灵石就能厮打至天明的小泥腿子。许妄说要与他结队,麟岱见他实力超群,两人又出身相近,境遇相同,便答应了。可他当时带着鹿一黎,小少爷怎么都看不惯这个人,嚎着让麟岱在他们中选一个。 麟岱无奈之下劝退了他,结果许妄硬是要留下来,每日在他营帐门口装疯卖傻,令众人避之不及。试炼足足有四十天,鹿一黎也被他闹得睡不着觉。麟岱好话不知说了多少,甚至把拼杀得来的丹药都送来出去。这人一概照收,闹还是照样闹。 最后麟岱气急,加上年少不经事,直接给人骗到山洞里封了洞口。他在里头哭爹喊娘,麟岱在外头贴符咒。鹿一黎当时还特开心,拿着珠光宝气的小铲子使劲拍土。 符咒要三日才会失效,等许妄追过来时,他已经走到终点了。麟岱自此与他结下了梁子,许妄凭着风雷双变异灵根,成了扰龙长老的开山弟子。有一段时间内两人几乎日日都要同堂听课,许妄也是从早到晚地给他下绊子。 麟岱不堪其扰,半年后换了地方读书。结果许妄见不到他,就偷走了他的狗泄愤。琼牙当时不过满月,一捂嘴就套走了。麟岱赶到时,他已经被剃了毛,准备开膛破腹上火烤了。 麟岱一脚踹翻了那盆五香八角辣椒酱,和许妄扭打起来。两人就此决裂,后来课业渐重,二人也就没见过面了。 麟岱几乎都要忘记了这人。他如今金丹中期,翻手可了结自己的性命。 许妄眯起了眼睛,眼前人瘦的不成样子,他几乎没认出来。可他身旁那条狗眼熟的很,化成人形后更碍眼了,还不如当初烤了吃掉。 他仔细端详着麟岱的面庞,心中生出了几分惊奇。 麟岱永远都躲在那套银白的舵银鱼鳞甲下,露着双黑黝黝的眼睛,见首不见尾的,自己还以为他长歪了。没想到沉重的铠甲下,藏了这样一副好面容,比起少年时的稚嫩青涩,多了好几分沉稳整肃,看着就像……骨珑仙尊。 只是眉眼要比那位冰雕仙尊精致昳丽的多,好看极了。 许妄忽然起了几分兴致,道: “呀,如今魔族败类横行,大师兄要出去?那我可得向师尊请示一番。” 麟岱:“你何时做了东门守卫?” 许妄:“啊,就刚才,大师兄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