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清抢走了琼牙,相当于抢走了麟岱的半条命。他不得不对男人言听计从, 所幸三首蛟还在麟岱的手腕上缠着,它变作一只镯子,并不起眼, 亦没被言清发现。 今年又是太阿宗弟子大选的日子, 大选之前, 宗中弟子会游走四方,捕杀魔族为自己增辉。麟岱寄出的那封信若真引起了师尊的注意,这会应当跟到了此处,只要他联系上涅罗宗弟子,必然会引起师尊的注意, 如何让师尊发现他,这才是重中之重。 至于挑起二人的矛盾,麟岱也有了打算。 既然两人对他都有些见不得人的心思,那不如好好利用这一点,说不定他也能趁乱脱身,好去找回楚佛谙的神魂。 想到这里,麟岱回答道: “我幼时在外流浪,没见过这般热闹平和的街景。” 那时他还很矮,仰头是各色丑恶的嘴脸,能刮花人脸的皮革腰带,总是将他脑门碰青的剑柄,还有蛮横地推搡他的大手。低头,便是各式各样,热爱踩人的鞋子。 麟岱孤身一人,在各色鞋子中逃窜,最后站稳脚跟,也成了行色匆匆中的一员。 只是,他看着那热闹的人间,总感觉隔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这红尘烟火,安康喜乐,同他没有一丝丝联系。 言清挑眉,有些诧异地问道: “你在宗中多次外寻,也没来观赏过吗?” 麟岱摇了摇头。 “每次任务都是些偏僻荒凉之地,偶有路过城镇市集,也只是匆匆一眼,没有细看。” 说到这青年垂下了头,乌黑柔软的发丝贴着他白玉似的颈脖流泻,淌到名贵单薄的外袍上,千丝万缕的,每一根都愁眉苦脸。 他戴着蝶形金面具,只露出尖尖的下巴,还有柔软的唇。这使他看上去脆弱易碎,仿佛没有任何威胁。 虽然事实本就如此,他此刻的麟岱,的确让言清心头一颤。 佛家将头发称为烦恼丝,起初言清不明白,可他现在是明白得透透的了。那轻烟一般秀气绵密的发丝划过他的心尖,让他瘙痒难耐,急着说出些安慰的话来。 可是言清偏不,他这类人至死都没几句真话,于是他调笑道: “看来你和楚佛谙过得也不甚如意,怎么,他没带你出来游玩过?” 麟岱转过头,冰冷眼神透过蝴蝶面具,死死地盯着言清。 男人这才反应过来他毁了这病美人和他情郎的游历,讪笑一声,道: “快吃,吃完带你看祭神会。” 麟岱眸光一亮,上修界无人不信神祭神,说不定会在祭神上遇见太阿宗子弟,从而找到师尊。 他端起碗,匆匆扒了几口。 “慢点吃。” 言清又给他夹菜,尽是麟岱不爱吃的。他从前不挑食,可后来嘴巴被楚佛谙养刁了,吃这些总觉得差些意思。 麟岱皱着眉咽下,嚼都没嚼。 “容易胃疼。”言清提醒他,麟岱置若罔闻,将碗放到桌上,道: “带我去。” 他这一声在言清听来无异于妥协后的撒娇,男人满意地点点头,起身去结账。 麟岱唤停他,小心翼翼地问: “可不可以让琼牙也看看?” 见言清脸色不佳,麟岱连忙道: “不行就算了。” 言清不禁蹙眉。 若他是楚佛谙,青年会怎样? 定是直接抱上来,黏糊糊地说些羞人的情话。别说一条狗了,怕是连那些兔子山羊什么的全捎上,再懒懒地躺在楚佛谙腿上,笑着捧起小灵宠叫他看。 言清不希望他在麟岱心里是一副吝啬小气又多疑的模样,于是他开口: “好啊。” ———— 华灯初上,两人赶了巧,正逢上最热闹的那两天。修士扮作莲帝花车游行,以祈求来年平安顺意。 麟岱不许言清拉着他,言清便牵着琼牙寸步不离地跟着。麟岱停下来看花灯,言清便立住假装观赏风景。麟岱走着看莲帝像,言清便也望着那金声神像。 两人挨得很紧,麟岱看到了太阿宗弟子也不敢发声引起注意。言清似乎猜透了他的想法,只是纵然着他没有直接挑明罢了。 言清则又是另一番想法。 他不认为麟岱会逃跑,楚佛谙肉身在此,青年最怕的应当是自己走丢了才是。 他那般念旧的一个人,太阿宗苛待他,他还能留在那里七八年之久。离开涅罗宗,离开上修界认可的“楚佛谙”那便更不可能了。 离开他,麟岱该如何活? 麟岱走得好好的,迎面被人塞了一捧硕大的花束。他抬起头,看见了楼上笑眯眯的少年人。 “哟,麟岱!” 竟然是邓陵钧。 两人许久未见,麟岱又戴着面具,他居然还能一眼认出。 言清挡在青年身前,麟岱怀中的火红花束顷刻间湮灭。 麟岱伸手一握,只勉强留下了一片花瓣。 言清看了半天,邓陵钧翻身跃下栏杆,行了个恭恭敬敬的弟子礼。 “竟是和光仙尊,晚辈邓陵钧觐见。” 言清微微偏过眼神,薄唇轻轻抿起,淡淡道: “邓陵公子,你僭越了。” 活脱脱楚佛谙的做派,但又不完全像。 楚佛谙一定接住那束花,再询问麟岱这人是谁。 若麟岱回答“旧友”,楚佛谙会将花束捧起,转交给他,再悄悄问麟岱要不要找间酒楼客栈叙旧。 若麟岱回答“仇人”,楚佛谙根本不会让那花到他手上,他会一掌将花和人都拍出十万八千里,让他们滚的远远的。 可是这些只有麟岱能体会,旁人眼中的楚佛谙没这么细腻的情绪,言清想要扮演他骗过世人,那实在太简单了。 他唯独骗不过的只有麟岱而已。 第80章 邓陵钧的协助 “晚辈无意冒犯, 望仙尊恕罪。” 在“楚佛谙”面前,邓陵钧还算恭谨,他规规矩矩行礼, 甚至后退了半步,以示尊崇。 麟岱紧紧捏着袖子,目光灼灼地盯着邓陵钧。 邓陵族乃上古三大家之一,与灼鹿、汝嫣并列上修界门阀之首, 若有邓陵钧相助,麟岱的脱身便更为容易了。 可言清立在一旁, 他不敢开口。 邓陵钧忽然摸了摸脑袋,道: “仙尊若是不嫌弃,可上楼上雅间小聚, 家父亦在此处……” “不必。”言清出言打断,极其不给面子。 麟岱知道他在顾虑什么,于是他先于言清一步, 说:
“不劳烦邓陵公子了,我与仙尊还有事, 先行一步。” 言罢,他展开手掌,将那片残存的花瓣归还。 麟岱扯着言清匆匆离去,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邓陵钧捏着那花瓣不知所措,忽然, 花瓣微微一颤,爬出了一只肉眼难以看见的小虫。 言清琢磨不透青年的想法,只是跟着。 青年居然察觉到了他那一闪而过的不安, 为了保全他的体面, 带着他穿过人群, 一路奔向闹市里难寻的静谧之处。 待到两人行至湖边,麟岱已经跑得发汗,眼圈都是微红的。 言清莫名地觉得好笑,于是他伸出手,替麟岱解开面具 ,并擦拭鬓边的汗珠。 索性此处没什么人,便不拘着他了。 麟岱意外地没有拒绝,任由言清指尖抚过他的耳垂,再落到黏连的发丝上。 此刻月明星稀,两岸柳丝倾颓,晚风委身湖水,湖水拥吻行人倒影,好天良夜,万物都暧昧无声。 青年秀气的眉眼于灯火之下更为动人,言清心弦一动,情不自禁地俯身。 麟岱鬼迷心窍地抬起头,双眼雾蒙蒙地迎上自己的爱人。 这张熟悉的脸,这身温柔的气息,思念回潮爱意席卷脑海,神识混沌身体已先行一步。 言清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他微微睁开眼想将此刻收入脑海此生铭记,却在对上青年双眼的那一瞬,蓦然瞪大了眸子。 言清两眼翻白,仰面栽倒。 “咚”的一声,是男人后脑勺砸地的动静。麟岱惊惧未定,猛地喘了两口气,很快便镇定下来。 琼牙自行解开束缚,化作巨大的猛犬,回头朝麟岱唤了一声。 麟岱没有任何犹豫,翻身上犬,一扯巨兽脖子上闪亮的鱼鳞甲,呵道: “走!” 两人其实没走多远,麟岱遥遥地看见刚才邓陵钧所在的酒楼,喜上眉梢,疾驰到那楼台之下,仰面看去,却未见少年人的影子。 莫非……麟岱失意地叹了口气,邓陵钧不愿掺和此事,已经匆匆走了。 走了便走了吧,麟岱握紧银甲,正欲掉头逃跑,却迎面被架灵辇拦住。琼牙低吼一声,还未亮出獠牙,就见朱轮华盖内探出了个黑皮卷毛。 邓陵钧咧嘴一笑,绿眼睛焕发出这个年纪的人独有的活力光彩。 “上来,我带你走!” 麟岱松了口气,琼牙化作幼犬钻入他怀中,一人一犬钻入车内,原地只留下升腾的尘埃。 青年一进来,邓陵钧手中的小虫就离开他的手指,攀到麟岱的手腕上。邓陵钧羡慕不已,道: “这里哪里寻来的小虫,这般聪明,还会通风报信。” 麟岱心疼地握住小蛟的尾巴。 “它是三首蛟,跟着我才变成这副样子的。” 邓陵钧哑然。 “离开太阿宗后……你倒是吃了不少苦,怎么不来找我?” “我不是说过吗,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就来我邓陵家,我给你看金凳子。” 麟岱不记得金凳子是哪一茬了,他刚刚又使用了瞳术,正担忧言清到底会昏迷多久。 够不够他离开这里? “麟岱,你怎么不理我?那条虫子口吐人言让我等候在此救你,其实也不用他说,就你那一眼,都要把我看穿了。可怜巴巴的,像小狗。” “和光仙尊对你不好吗,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他囚禁你了,你是不是刚逃出来?” 邓陵钧巴巴地说个没完,麟岱却恍惚地看着窗外不理他。他打了个响指,麟岱回神,道: “此次多谢邓陵公子相助,日后必然倾力报答。” 邓陵钧挑眉,双臂环抱着自己,整个人贴到了车壁上,表情犹如见了鬼。 “你怎么了,为何这样同我说话?” “你难道忘了吗?你可是救过我的命啊,我的好恩公哥哥。” 他故意压着嗓子,将那声哥哥说的缠绵又谄媚,麟岱恶心得后背发麻,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邓陵钧,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被青年一骂,邓陵钧满脸爽到的表情。他贱兮兮地伸了个懒腰,哼哼唧唧地说道: “哎呀,我想这一声可想得太久啦。” 麟岱没功夫同他插科打诨,问道: “上修界如今是谁掌权?“ 邓陵钧诧异道: “还能是谁,天机阁那些老东西,还有你师尊呗。” 麟岱摇头,问: “和光仙尊近来说什么了吗?” 邓陵钧表情忽然严肃,甚至有些阴沉。他盯着麟岱,问: “你不是自愿的对不对?他是不是将你掳去了涅罗宗,困在了那里,还什么都不告诉你?” 麟岱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邓陵钧却以为他默认了,愤起怒叱: “这老东西真不是人,还和光仙尊,我呸,分明是个不要脸的色胚。” “听闻你离开了太阿宗,我就知道不对劲。那老东西持强凌弱,你师尊竟这般胆小怕事,巴巴地将你送到了人家床上,自己没本事就算了还连累徒弟受罪。废物,上修界第一大废物!” 麟岱:“……” 邓陵钧的想法的确异于常人,麟岱张了张嘴,将近来的经历压缩,讲给邓陵钧听。 邓陵钧是个急性子,每每麟岱说道紧要之处,他就会愤起打断,然后发表自己的想法。譬如: 麟岱:“魔族来犯,我前去大沧山寻汝嫣老先生,发现他已离世。悲痛之际,幸有剑尊相助,得以炼制出化瘴丹,保众弟子平安。” 邓陵钧:“我就知道你能行,麟岱你可太厉害了,要不是你及时发现,我就死在太阿宗了。我们全家都感谢你,要不要去我家看金凳子?” 麟岱:“我已无意停留,离开太阿宗,师尊派人追杀我,还俘虏了我的狗和蛟。” 邓陵钧:“什么他追杀你,我的天他怎么好意思啊,亏我以前还呢么崇拜他,呕!你就该去我家的,能和他灼鹿家抗衡的,也只有我邓陵一族了!” 麟岱:“我误打误撞遇到了楚洵,又被他关了几日。” 邓陵钧:“楚洵?哪个楚洵?哦我知道了,哪个不长眼的傻叉少爷,麟岱您别生气,我以前不懂事说过你被拒婚的事,其实楚洵老没用了他完全配不上你。” 麟岱:“楚洵竟是剑尊的侄儿,我随前辈去了涅罗宗,这才免于受辱。” 邓陵钧:“他做什么了,我去他做什么了?他敢辱你?麟岱你别拦着我,我去给这龟孙脑袋薅下来,长得丑想得美怎么不上天呢这孙子,老子当年就应该给他砸进墙里抠都抠不下来。” 麟岱:“剑尊对我很好,甚至剥离神魂为我疗伤。我和他情投意合,约定相伴此生。” 邓陵钧:“麟岱你糊涂啊,怎么能如此草率就私定终身!这事你爹妈……哦你没有,那这事你师尊……唉算了,总之,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你就这么草草把自己送出去了?” 麟岱:“未曾想,言清夺舍了前辈,欲搅乱上修界秩序。我已引来师尊与他抗衡,还请你带我离开此处,找一处躲避之所。” 邓陵钧:“你还怪聪明咧麟岱,哎呀你师尊确实能与剑尊打个平手,不过我听我爹说,剑尊似乎要更厉害几分,虽然他人很低调不大出面,但是有急事他一定会来的……等等!” 邓陵钧双眼忽然瞪大,他掐住麟岱双臂,问道: “你说什么?言清夺舍了和光仙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