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伤痕决不能过多,迄今为止的伤口便已足够。多的从哪儿来……或许,缺一点齿痕。 “你的目光快把我烧穿了。” 塞伦做贼心虚般飞速撇开眼,却不见说话之人低头埋藏的笑意。 自从决心留在灰影,重重理由之下,有一个不知何时开始,不知发展到怎样一种地步的东西,时不时在心头膨胀。 来源于希莱斯,唯独为他一人挑起。 他心乱如麻,不愿意深想。他讨厌无法控制的感觉。 “金斯顿教了一群什么毛头小子。”塞伦试图转移注意力。 希莱斯用鼻息沉沉吐气:“的确,他在引导新兵上没有做好。” “他们服从性不好的原因,根本就是没有斗志。”塞伦评价。 “事情仓促,咱们没法十成全怪新兵头上,不过问题着实很大:他们缺乏归属感……” “……还有一种‘我必须为某个目标赴汤蹈火,因为我肩负着万千性命、乃至整个陆地疆土’的信念。” 塞伦说出他的无奈:“归根结底,还是没亲身经历过,难以代入接受。” “所以我打算让他们跟老兵相处一阵子,当然,越久越好,影响更大。”希莱斯铺好床榻,翻过身,仰躺上去,鼻端盈满淡淡的灯芯草的气息。 “那个小鬼呢?” “你明知故问!”希莱斯捎上一点笑斥,塞伦同样给予他轻笑回应。 耳畔响起衣料摩擦的声响,希莱斯盯着天花板,继续道。 “放是不可能放跑,即便我让他退队,他能逃得出绿洲阵营吗?只能说,小鬼可怜,但依旧需要端正态度,要不然迟早会酿成一个大麻烦。” 他轻叹:“我们何时不曾被命运裹挟……” 塞伦清楚,希莱斯话语未尽。 他走近灯盏,即将熄灭光源,搭档的声音适时响起。 “时至今日,我们要击败狂沙,何尝不是在违抗天命,夺回命运?” 塞伦等到想听的话,轻轻弯起薄唇,吹灭蜡烛。 …… 将领寝房原本只有一张床,今日,希莱斯专门派人把塞伦的床榻搬来一间屋子。对于此举,塞伦并无任何表示,希莱斯只当他默认。 一年间,他们几乎坐卧不离。每打完一场仗,不是累得背靠背睡去,就是借肩膀给对方短暂入眠。 希莱斯习惯听塞伦的呼吸声——除非特别疲累的时候,他的呼吸十分清浅。容易使他联想到,行走于春末时节的树林中,那一缕拨动叶片微风。 大家练就随时入睡、随时醒来的“本领”,可有时候听不到塞伦的呼吸,他心头空落落,醒来之后不免怅然若失。 雨逐渐下大,待明日放晴,又将迎来愈发燥热的天气。 希莱斯阖上眼,从雨点声中分辨呼吸声,尽管那是徒劳。 但塞伦就在不远处,与他同眠。 思及此,困倦决堤,冲破希莱斯的意识。 - 昼盲森林将一半的暑气吞入腹中,越是繁茂的森林,走进它的“胃”里,越是感受不到阳光,阴森如冬。 好在“胃”破了许多洞,泄入的光芒显得格外珍贵。 昏暗中,只一人带引在前。数道马匹的轮廓接连出现,地面留下一个又一个蹄印。 骏马行进的速度有些缓慢,每一步都走得谨小慎微。借助这点依稀可辨的光线,他们必须睁大眼睛才能看清马蹄印。 而森林中的危险同样如此:脚底的树根、掠过的藤蔓,呼吸的潮湿……虫蛇在耳边嘶嘶作响,灌丛轻轻摇晃,不时闪过黑影,体型无法得知。 处处编织未知,潜藏着数不尽的危机。 “昼盲昼盲,果真是白昼视盲。任谁深入这里,都要变成瞎子。”一名龙骑新兵轻声抱怨。 他搓搓胳膊,其实身体并没有那么冷,但在这儿呆久了,阴森森的感觉从心底油然生出。 “你之前不还叫嚷着想乘凉,说巡查是份好差事吗?”同伴毫不留情地拆台。 “我收回那句话。” 人某些时候就是贱的,主动舍弃一个环境,总会无法抑制地开始怀念曾经的生活。那新兵暗骂自己,早知不该加入斥候。 昼盲森林和圣雷岛的星戈林完全不同,两地仿若两个世界,倘若没有老兵带队,估计一生都要耗在此处,兜兜转转找出路。 提及老兵,新兵不禁想起前两日发生的事情。原以为是侍从,结果突然变成他们主将的希莱斯大人,吩咐大家一起和老兵干活。 奇怪得很,但目前由新兵看来,前辈就是他们的救命稻草。 他睁着兽瞳,搜寻一位前辈的身影。他牵着缰绳策马靠近,上前搭话。 “哥。”龙族新兵问,“你从哪儿来的?” 侧方的老兵默默转头,无声盯着他。摆明了在说你是不是真瞎了? ——对方的衣衫明显颜色较浅,说明来自灰影。并且队伍里只有龙骑,而灰影的兵,基本出自救济院。 龙族尴尬地咳嗽一声,用手比划:“救济院之前,你家乡在哪里?” “鱼石地。” 龙族半点不熟悉人类国度,干巴巴地“嗯”一句。本就是没话找话,正当他想另起话头,却听老兵接着开腔。 “四年前已经不见了。” 四年前……龙族估算,恰好是休战前夕。他心里一惊,望向对方侧脸,瞧不清神情。 前辈去到救济院,肯定不止四年。这么说来,岂不是身处异乡,然后突然在某天听说家乡被狂沙占领,只得白白听着,无能为力…… “他是我老乡,咱都回不去喽。”一位脸蛋颇圆,似一张浑圆的饼,下颌角仿佛消失一般的前辈随之慨叹。 龙族新兵紧了紧缰绳。 “鱼石地算古老的地域,有条绵延不息的江河,大地流淌的乳汁,哺育百代人。”老兵的话音徐缓而沧桑。 “那条河里的鱼特别肥美,光我见过最大的一条,就有这么长。” 圆饼科姆伸出一只胳膊,从指尖比划到手肘。 “现在么,被狂沙吃干净了。不知道会不会放姜,管他呢,最好什么也不放,腥死它们。” 队伍传开笑声,多数是老兵在笑。 紧接着,斥候队伍开始交流起自己的乡土。新兵们安静倾听,偶尔碰上感兴趣的,便插两句嘴问一问。 林中貌似静谧的乌黑浓雾,四面八方充斥着忽大忽小,时近时远的响声,队伍便是其中一缕鲜活的存在。 龙族听得津津有味,虽说人类国度大部分与龙族王国差不离,但许多东西仍迥然不同。 气氛热络之时,某声鸟鸣打断了众人的讨论。 世界就此寂静。 “狗娘养的狂沙。”一人边啐边说。 “我只剩一把刀也要操翻它全家。” “家乡人不知道还活着几个,死了多少。老子豁出这条命,能带一个是一个。”先前的老兵喉咙破出怒音,细微的哽咽含混其中。 “……” 新兵们嘴张了又合,终是没能说出话来。 鸟鸣啁啾响,回荡树林,似在附和。 圆饼科姆认出是阿莫,撅起嘴唇吹两声口哨。小鹰悄悄站在枝头,紧随队伍旁边,可就是不愿现身。 “那是希莱斯主将的小鹰朋友,咱的好弟弟,小名黑面包。”圆饼科姆笑呵呵给新兵们解释。 新兵们还没来得及问出“朋友”这一怪异的身份,就听其他鹰队的老兵继续介绍。 “它陪我们度过好几回战役哩!从星戈林,到现在的昼盲森林,斥候总能遇见阿莫。” 圆饼科姆嘟囔:“就是每次碰见好像都没什么好事……”
阿莫叫唤两下,科姆好声好气地哄:“好啦,不是说你不吉利,知道你在给我们报信!” 但阿莫没有停歇,鸟鸣从左方一直传来。 老兵们的马渐渐缓下脚步,新兵不明所以,跟着勒紧嚼子。 只见科姆与领队沟通一番,马头调转方向,循着阿莫呼唤的位置步步接近。 眼睛适应昏暗后,一行人迅速觉察出异样。 领队翻身下马,几乎一颗颗树木摸过来,仔细循着地面搜索,最后停在一处裸露的树根下。 领队单膝跪地,拨开一堆腐烂的叶片,捡起一块小石头。几人凑上前,互相接手传递查看。 虽然看得不甚清晰,但凝重的气氛不需要视觉,迅速传遍整支队伍。新兵们不由得屏住呼吸,与他人一同绷紧神经。 “狼的粪便。”老兵轻轻道。 “但这里不是狼的地盘。” 据说狂沙没有侵袭之前,昼盲森林远比如今更为广袤。即便如此,面积也足够宽广。狼群领地在西北部,不必长途跋涉地奔袭此处狩猎。 然而……龙族新兵刚刚下马,便踩到一块软物。他没心情责怪狼乱拉粪便,只纯粹为异象感到不安。 “说不定有哪个大家伙占领了地盘呢?”龙族新兵自我安慰。 他没办法劝服自己,是打架打输的老狼王灰溜溜跑到这儿颐养天年。因为粪便数量肯定比眼下的看到的要多。 “哼哼,是啊,某些‘大家伙’。”圆饼科姆语气森冷,新兵汗毛倒竖。 “回去禀报希莱斯大人。”领队严肃宣布。 - 回金沉堡后,斥候队的新兵讲述今日所见。 一部分队员听罢,嘲弄他们过度紧张,一点异状就被吓破了胆。 如果事实真是胡思乱想就好了……斥候队的新兵们无一例外,一夜无法安睡。 - 可是,噩梦成真了。 黄沙组成的黄雾席卷整片大地,金沉湾陷入新兵们从未见过的火热阵势。 上一秒,大家还在操练场训练。 下一秒,穿行主城道的人们无不披坚执锐,重骑兵的马匹亦穿戴面甲,金属的光泽成为堡垒的星斗。 沥青与污水于城墙之间运送,巨石由被绑缚在板车之上,粗绳显得那样脆弱,而骡子和马匹吃力地拉着车,步履维艰。 成批的武器或从武库中拉出、或往营房最里侧的存放屋搬出。嘹亮的吆喝成为唱词,以金戈“铿铿”碰撞声作为伴奏。 战马低头走出城门,跨越几个时辰的准备,踏碎沙尘,向前驰骋; 金戈之声由堡垒之内,游向城墙之外; 而吆喝化为嘶吼…… 龙骑新兵耳畔呼啸着怒吼的风,含着一嘴沙子,将地面的情形藏在一口黄雾吐息的背后。 大家曾不理解,为何战场里的士兵会那样奋不顾身地冲杀。 而今置身疆场,脑袋里唯有指令。 第74章洗礼 得亏主帅和将领们未雨绸缪,否则狂沙此时定当兵临城下。 风发狂似的吹,这本该不是夏季应有的劲风。它卷来沙尘,像海上的浮沫,浇了新兵们满头。 若无头盔,恐怕难以用肉身抵挡,沙子犹如细小的刀刃,凌厉非常。 重重阻力之下,龙族艰难地维持平衡。该往哪儿飞、要飞去何方,事前作战准备,主将下达明确指示。 新兵的脑内从未如此清楚地铭记一个目标,或者说,脑海唯有指令余存。 而每当看见变成狂沙的龙——眼瞳无神,抑或干脆只剩空洞的眼眶;全身上下似乎只剩双翼完好无损,拖着残缺的躯体,向生前的同族无情地撕咬、喷吐沙粒…… 所有的念头烟消云散,脑袋空空如也。 他们在黄雾中迷茫,求生的本能驱使他们喷出龙息,但得找准时机,跟着老兵一起使用。 是啊……老兵。大家半眯着眼,寻找依稀涌动的轮廓。 阵型开始变换,一位龙族向上飞越。他通过心声了解上方的情形,穿越数道来回翻飞的影子,接近一名红鳞巨龙。 红鳞巨龙背上的人类坐得笔直,虽被面盔遮蔽,看不到面容;但他知道,对方是斥候队的一员,曾一道进出昼盲森林,帮助他许多。 两位老兵似乎察觉他们的到来,正打算引领方向,加入军阵之中,准备新一轮应敌。 正当此时,一头庞大的黄影从浓尘中窜出! 它速度快得惊人,像一只认定猎物且伺机已久的猎豹,闪电一般飞驰而来! 红鳞巨龙与人类搭档被打个措手不及,即便倾尽全力歪倒身体,也无法完全避免攻击。 电光火石之间,龙息与尘沙漫天扩散。 淡蓝、苍黄编织成一张巨网,其中却猛然渗出鲜红色。 龙息成功粉碎狂沙,而一块半人高的肉,也随之坠落高空。 战场上,龙骑不得随意停驻。但见此场景,两名新兵受到震慑,呆呆地愣在原地。 人……被咬掉了。 龙族新兵兽瞳缩紧,整片“沙漠”占据的天空,他的眼中蓄满唯一一汪水。 那人类老兵曾告诉他,鱼石地被毁,家乡已不复存在。 可现实荒唐,他和他的家乡怎就沦落为同一结局,弹指间便陨灭尘世?! 他还要报仇雪恨啊…… 红鳞巨龙引颈咆哮,龙族新兵听懂了,为之一颤。 它想去追搭档的身体,可刚刚向下飞,又止住动作。他深深地望了一眼地面,尽管下方尘沙似海,将万物笼罩。 老兵回过头,看向两名新兵。然后,翅膀狠狠一振,继续带领二人进入阵列。 龙族死死咬住他的尖牙,紧紧追随老兵。泪水最终没能流出,化作赤红的愤怒。 操他妈的狂沙!他怒气冲霄。 此刻,再没有什么迷惘和犹豫,龙族新兵和搭档加入战局,爆发前所未有的闯劲。 他只知道,要以血偿血,为亲眼目睹陨落的每一位战友、前辈报仇! …… 墨绿的身影几近贴地飞行,双翼劈斩一层沙雾,带起一阵疾风。 牛鼻基里尔悔不当初,恨透自己那些愚蠢至极的想法。 战前动员时,他还信誓坦坦地跟希莱斯主将保证,说肯定能保护好地面骑兵。谁知与狂沙对战,他才见证敌人到底是种什么恐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