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树村位于金沉堡西南方向,临近昼盲森林。由于大战在即,考虑到狂沙会选择从西侧进攻,必须疏散所有村民。 主帅伯杰昨天便遣人往最近的城镇租车租马,快马加鞭地赶路,半道迎接民众。 希莱斯一行人此去橡树村,便是派去金沉湾的马匹和辎重车,一个白昼的时间,尽可能地把所有村民送得越远越好。 晨曦在群山间乍现,似一只火把,逐个点燃了房屋中间穿插着的光点,烛火细小,一闪一闪,像极了夜晚的群星。 靛蓝还没尽数褪去,草地挂上一点阴霾的灰。 士兵们接近一座座简陋朴素的房屋,远远就能望见——大家背上或脚边拖着包袱,臂弯抱着孩子,对他们翘首以盼。 眼中的渴盼,不比曙光微弱。 前一天,村长已经得到消息,他挨家挨户传达通知。橡树村整整一天都在忙碌,然而人们异常沉默,这样的气氛持续到士兵策马亲临。 村长迎上前,希莱斯与他交涉。没有寒暄,只简简单单确认一句人数,后者立即吩咐行动。 争分夺秒才是必要。 见将领一招手,士兵们走向排成长列的村民,帮助他们将包袱扔上车,把孩子放进缝隙里。 士兵有些意外,他们原以为包裹会很多。事实上,所有东西放置完毕,辎重车仍有不少剩余空间。 而村民的表情也比想象中平静。任谁知道要打仗,离开家乡去往新地方;生存面临危机,今后日子难以想象……这样的情况,没人能气定神闲地接受。 男人眼下覆盖青黑,女人眼圈微微肿胀。每一位成年人模样憔悴,内心的恐惧却传递不到面容上——他们连递来孩子的手都是稳稳的,好像很信赖士兵。 “妈妈,我不想坐车。”一个年纪稍大的男孩半蹲着站起身,弯下腰,在一堆包裹里艰难地爬行。 车板因他的动作有些摇晃,其他小孩子害怕地抓紧木板边沿。 “听话,雅恩,不许胡闹!”母亲的声音从一个马背上远远传来,终于控制不住某些情感,叫破了音。 男孩瘪瘪嘴,看着即将启程的队伍:“马不是没坐满么,我想骑马。这儿好窄,脚缩得好难受。” “雅恩!” 父亲正想叱责,下一刻,将领大人出声。 “我载着他。”希莱斯道。 夫妇二人面露惶恐。 “大人,不用听小儿胡言乱语……” 将领大人回以安抚的微笑:“没关系,马确实空缺位置。与其孩子在辎重车上蜷得难受,一路上可能出现别的情况,不如我现在带着他,望二位放心。” 说得太客气,放心倒是肯定放心。只不过要给大人们添麻烦…… 夫妇见自家孩子迫不及待地跳下车,两人对视一眼,无奈叹气。算了,回头再收拾皮猴儿子任性。 灰影、蝎尾的两面旗帜迎风飘展,队伍正式出发。灰与黑的人影背后载着民众,有的村民会骑马,一人分到一匹,与家人一起同乘。 男孩不知道希莱斯穿了硬皮甲,后背触感硬邦邦的。 龙骑士的身体这样坚硬吗?好厉害,他心想。想抬头看一看大人,结果发茬对胡茬,两人都被刺得有些痒痒。 希莱斯轻轻勾唇,男孩拧着脖子,愈发目不转睛。 但是,大人看起来好累啊。胡茬像爸爸新长的那样,眼里红红的丝线真多。他纠结地抿起嘴巴,如果疲累能换来钢铁一样的身躯,他选还是不选…… 小孩严肃地皱眉,一副思考某些重大抉择的滑稽样子,希莱斯被逗得发笑。 “不舒服吗?”他问。 男孩摇摇头,转回酸疼的颈项。 “骑马很开心,可是爸爸妈妈不高兴。昨晚就一直闷闷不乐。之前有一次……我记得不太清楚,反正那天他们是哭着喊着把我送上车,差一点点没跟上来。” “你们搬过一次家?”希莱斯听出言语之外的事情,用孩子易懂的方式询问。 “是的。”果不其然,男孩重重点头,“被狂沙抢了家,再也回不去了。” 他还神秘兮兮地把手遮在嘴边,说悄悄话似的告诉希莱斯。 “我偷听到昨晚他们讲话啦!家里攒下的钱全部当做盘、盘什么蝉,妈妈很苦恼,不知道搬家之后该怎么办。爸爸说,保命就好,日子苦一点没关系。” 男孩像分享秘密一样,只顾着转述,神情还有些兴奋。他不懂,却不代表希莱斯不明白。 贡萨洛背后的村长听见对话,艰难地开口。 “唉,确实是这么一回事。村里大多人是以前逃难来的,有点钱的人,早就去往更好的地方。橡树村的一户户人家,基本没钱再付路费,索性留下来,还能受各位庇护。” “金城湾能够支撑到现在,少不了大家的支持。” “有您这句话,我们就知足啦。”村长的话音像叹息一样厚重悠长。 驻守边境线的一年里,希莱斯知晓橡树村对金沉湾的奉献不比他们少。食物、布料、粮草等等物资,一部分由村民共同出力耕种制作。 士兵拿刀弄杖,民众靠的一双手——日复一日辛勤劳作,给边线的战士们送来源源不断的补给。 他们也是参战的一员。 全境生存危机之时,百姓的血液供养军队,用成千上万人的苦难和泪水换取和平。 …… 日暮西山,众人抵达汇合地点。一天几乎没有停歇的赶乘,于村民而言,实在过于疲惫了些。 余晖逐渐褪色,钻进路边一棵高大树木的叶片之中,滤成皎洁的月光,投射在地面上。 伴随不远处悠悠传来的祷告之声,树影婆娑,月光悄悄起舞。 祷词从一座废弃的教堂而来,这儿是附近唯一的建筑。杂草与爬藤虎长满墙角,仿若趴在窗边好奇窥探的小孩子,安静地聆听屋内动静。 第一位信徒跪祷时,吉罗德没有反应,甚至打算去屋外透气。他不信神,向来对这些事情不予理会,自知不属于那种氛围。 第二位、第三位……直到两百余名村民开始念叨祈求,吉罗德的脚下顿时生出树根,把他牢牢钉入地里,不能挪动半寸。 ——同一片光神信众所建造的教堂里,不同信仰的人,摆出不同的祈祷姿势;以分量相当的诚恳,对着他们的神一齐虔心拜祷。 废弃教堂里,碎石、蛛网和灰尘无处不在。 诚然,从干净与否的层面上说,尘垢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它的“圣洁”。 但满堂祈祷声洗涤了一切污物,飞向屋顶,涟漪般一圈又一圈回荡。好似神借用他们自己的声音重复呢喃,施与每一位信众。 吉罗德瞠目结舌,视线划过一张张面庞。 明明痛苦万分,字字咀嚼几年来承受的艰难困苦。为了飘摇不定的未来,为了摸不到的希望。
祈求神的指引与赐福时,他们的神情深处却蕴藏着无尽的欢愉。 吉罗德看来,所谓乞讨神佑,就像对着海市蜃楼讨要一滴水。 “愿您施舍垂怜,化解人世间的苦难……” “救您虔诚的信徒脱离苦海吧!” 一个角落,一名唇下打着细小钉子的若教信徒双膝跪地,拿出一枚吊坠。 绳子串联一个椭圆银环,中间镂空,信徒的指腹捏起苗丫状的吊坠——那是若教标识,象征地母孕育万物新生。 信徒小心地将吊坠贴去胸前,接着双手分别放在太阳穴,十指并拢,掌心向内。 “若腐卡季,妈妈。”他念道,“我逝去归土,永夜滋养您的生命……” 身侧微动,希莱斯和吉罗德转头看去。 贡萨洛走向信徒,掏出了一模一样的苗丫吊坠。 他俯下身,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信徒的前额。 贡萨洛轻细的声音融于数百道祷词当中。 “慈悲的妈妈,您将引领孩子远离戈与血,病痛与罹难。” 希莱斯和吉罗德默默看着眼前景象。 二人知道,这一幕带给他们的震撼,会永远深埋记忆深处,于梦境当中重现。 倘若旅人在沙漠中漫无止境地行走,看不见出路、尽头,而苦难夜以继日地炙烤他的神经—— 或许,面对海市蜃楼展现的茂盛绿洲,那一瓢虚幻的水,能成为他精神的救赎。 - 回程的一路上,吉罗德格外沉默。 他的信念不可撼动,不过,方才那副百人祈神的场面,内心某些想法产生了动摇。 他反而觉得自己是迷路的旅人:愤怒、无助、迷惘化作无数高壮而细长的树木,抬头望不到天;若直视前方,又寻不到出路,只能在原地痛苦地咆哮。 吉罗德俨然变成一头困兽,焦躁不安地度过整条道路。连骑行的动作都带着烦躁,屡次要超出队列。 等队伍披星戴月回到金沉堡,夜已过半,吉罗德下马之后没有回营房睡觉,而是直奔围墙底下,冲着一颗可怜的石头撒气。 希莱斯看出朋友状态不对,跟来墙角底下。 “希莱斯,你信不信神?”吉罗德尖锐地问。很直接,口气一样很不好。 希莱斯知道,他在对自己负气。即便此刻回答“是”,对方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然而,希莱斯接下来的话,却令吉罗德彻底愣在原地。 “我只相信我看到的。” 什么意思?吉罗德天生凶狠的面孔,此时让迷茫占据,变得有些傻乎乎的。 他只相信他所见……那意思会不会,难不成——真的吗?除了那群祭司自己胡编乱造的话,谁看见神了? 吉罗德的胸口迅速充胀一些难以言喻的感受,黑夜中,他的双目亮如星辰,嘴巴半张不张。 若灯光再亮一点,想必他那黑黝黝的脸蛋要藏不住涨红了。 他不是一个人……原来,有人和他一样…… 吉罗德高兴得几欲落泪,恨不得冲上去拥抱希莱斯,亲吻他的脸颊。但塞伦肯定会不高兴,就算现在还躺在床上动不了——总之,能结识希莱斯真是太好了,他的兄弟! 孤独感瞬间消弭,那种满足感无法用言语形容。 很快,吉罗德恢复冷静。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现在再说失态,恐怕已经很迟了。 毕竟还有更深层的问题一直困扰着自己。 不信神,却苦于找不到信仰的支柱。从决定放弃信仰神明的那天起,他把目标着眼于自己,作为努力变强的一个理由。 然而还是太过渺小,他无法只倚靠这点单薄的力量帮助和改变他人的困境,曾一度迷茫、痛苦过,觉得事件的一切毫无意义。 某一天,灰影骑士团的人来到救济院,他给予自己一个理由,一个目标。 加入骑士团,凭借强大的实力和力量战胜狂沙,然后告诉世人:一昧寻求神的庇佑是没有用的,力量应当由自己创造,并牢牢握在自己掌心里! “救济院那会儿,一群家伙老说我畏惧神,害怕宗教狂热者。” 吉罗德不再对小石子撒气,捡起它,放手心把玩。 “与其说害怕,不如说我一贯对这种东西感到厌恶排斥。我尝试去理解,最后嘛,常以无果收尾。” “因为致使你置身人间炼狱的不是神,而是你直面的人。” 他也见过很多因为太过飘渺,怀抱不切实际想法的人为此而丧命,或者导致他人平白失去性命,这无疑是惊悚骇人的。 “我原以为信自己就好,然后好好保护别人,结果今天……”吉罗德粗声粗气地说,口吻不自觉搀进一丝委屈。 曾经令他深受折磨的无力感,虚无感又再度潮水般涌上来。 “世间如果真有神,我巴不得拽着那一帮该死的混蛋破口大骂,然后问,为什么不帮他们?不是全知全能吗,干嘛不拯救你的信徒?!爱他们就别折磨他们了,什么狗屁的考验,人连活着都是问题……” 吉罗德缓缓滑下墙壁,难过地抱住头。 “我以前太天真,以为强大到一定份上,就能保护好所有人。让他们免受苦难,不用再依赖神。可力量不够,帮不了他们啊……” 希莱斯总算明白,为何吉罗德那么崇尚武力,原来这便是主因之一。 意识到平庸的一刹那,对个人来说,是痛苦而又幸运的。 显然,他的朋友没能挣出痛苦。 “我该信谁。”半晌后,吉罗德闷闷道。 “我知道,你很难受。”希莱斯伸手,搭上吉罗德的肩膀,“个人的力量太过微薄,还有灰影和蝎尾的弟兄们呢,不是吗?” “一点一点聚集起来,总能汇成达扉利河。整个边境线那么多骑士团,该是江河湖海的力量。这样粗壮的一根绳子,狂沙扯不断,编织起来足够庇佑民众了。” 吉罗德蜷缩墙角,像只庞大而瑟缩的野兽。希莱斯的话语则带来了柴火,野兽渐渐舒展身体,歪过头,看向后者。 “至于心理的慰藉,由神去干吧,咱们没法干涉。” 希莱斯话音并不轻快,相反,很沉很沉,却让吉罗德有了安定的支柱。 “我们需要做的,仅仅是创造出能让大家安心选择信仰、每个休沐日能去进行祷告的环境。” “相信你所看见的一切,吉罗德。” 第78章祝福 “塞伦,你又把礼仪老师气走啦?” 母亲的声音从头传来,像一场温和的春雨,迎面徐徐洒落。 视线昏沉而模糊,他隔着一面水镜似的看见母亲蹲下来。没有五官,但他知道是她。 她为他整理衣服,手臂穿过外套袖子时,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手竟然那样小。 好像不该是这样,应该……比现在大,有茧子才对。 来不及多加思量,母亲牵着他走进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有女人在小声啜泣,年轻的银卷发少年轻言轻语地哄。 而一位同样有着银色盘发的少女安静地站在一边,塞伦与她对视,莫名看出她那冷冰冰的脸,其实藏着笑意。 “和老师道歉,快。”母亲催促。 他心底油然泛起抗拒,别别扭扭地说了句:“对不起,夫人。”接着转向母亲,狡辩一般补充,“我只是不想应付其他少爷小姐,好麻烦哦,漂亮话又不是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