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莱斯再次环视众人:“事实当真如他所言?” “是。”数人回答声微弱。 在他的视角能观察得一清二楚:新兵一部分低头,一部分回避视线;脖子和腰背挺得笔直,就是没人大声应答。 希莱斯和吉罗德对视一眼。这么看,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还有他人在场。”希莱斯并非询问,而是以陈述的口吻说道。身前新兵们仍鸦雀无声。 “既然心知肚明,你们照旧选择这个说辞——且当着长官的面。” 要来了,新兵们暗想、叱责?打骂?来吧,我已经准备好了,只要能…… “明白后果么:全员连坐。”希莱斯一字一顿。 他定定注视的龙族面露愕然,合不拢嘴。那龙族似乎瞬间意会,将领在用目光告诉他:我早已了解,是你们龙族的主意。 “全部人?!”果不其然,最先坐立不安的是龙族。 “吉罗德教官罚只有咱们,跟人类又有何干?”新兵急忙指出。 “喝过誓水没?可以心声沟通不?……那不就完了,都是一个整体,以为自己是橘子吗?还能掰成几瓣。”吉罗德不耐烦。 “若非一个人出的主意,”希莱斯故意放缓前半句语速,扫视在场众人。 “吉罗德教官受到顶撞,告状颠倒黑白。人类充当什么角色?一声不吭演哑巴,默许搭档冒犯长官。一桩桩表现,我自然可以合理认定,所有人皆为主谋。” “够了!”一人兀地站起,他眼底烧着某些东西,与烛火十分相像。 沉不住气,但效果达到了。希莱斯见龙族少年一步步走来,有同族抓住后者的裤腿,被本人带着火气一把扯开。 “我指示所有人干的,罚我一个足够,要杀要剐随你便。”少年宽大的鼻翼不断翕动,似头愤怒的牛。 “所有人的份算你自个儿头上,你也照单全收?”吉罗德暗暗发笑,这小子如果没说假话,那号召力挺强。 牛鼻基里尔神情一滞,一咬后槽牙:“算我头上,把我逐出去也行。” 希莱斯眸光微动,无视少年,朝向其他龙族。 他不开口,脸上的严肃却叫其余人彻底惧怕起来。 因为,主将似乎没在开玩笑,只要一声令下,便会把所有惩罚施加到基里尔一个人身上。 “希莱斯大人,他想归想,最终干蠢事的是我们,请您三思!”一名龙族颤声说。 “理由。”忙活许久,希莱斯终于吐出最为关键的两个字。 龙族新兵攥紧衣摆,天人交战后,他闭上眼,声音大得近乎吼叫。 “我们不是自愿参军,不想呆在这里!” “……” 操练场变得十分安静,风也在咆哮,呼呼地刮过耳朵。新兵因风一激,肩膀微微瑟缩。 身子不冷,心底的寒意却袭遍全身。 说出来了,整整憋了一年的理由。新兵们不敢去瞥两位长官,眼睛长在地上,仿若要瞪穿地面。 “科林,你之前回答我,你的家乡在野鸭囤。”将领启唇,风为他的话音让步,瞬息消失,令大家听得清清楚楚。 龙族新兵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惊讶于长官记住了自己的名字,也困惑对方提家乡作甚。 “那儿美吗?” “美。”新兵笃定,“野鸭囤拥有龙族王国最漂亮的湖泊,是神祇遗留人间的一面水镜子。” 尽管之后住在救济院,但曾经家乡的一寸草、一朵花,他都深深记在脑内,经常回味。 “若有一天,你得以回家……” 新兵不禁畅想,这也是他一直渴望的。 “……迎接你的湖泊早已干涸,无水,无泥,只剩龟裂的纹路。风沙‘滋养’鱼儿的枯骨。所谓神之镜,变为大地的一块痘坑。” 新兵猝然望向希莱斯,满眼不可置信。 他神魂分离:脑海不可抑止地随着描绘去想象;身体则看着,看这位将领如何用平淡随和的语气、用柔软的唇上下轻碰,说出那样残忍冷酷的言语。 “能活人么,科林。你的父老乡亲,你接触的一草一木,能在酷暑、炭火与黄沙中安然存活吗?” “我……” “炼狱当中挣扎的人,谁甘受折磨,谁自愿?”希莱斯情绪并不张扬,话语却咄咄逼人。 “怕送死,对不对?” 他一针见血,叫众人面红耳赤,想反驳,可嗓眼吐不了话。 不远处,一道银白身影藏匿黑暗中,将操练场的一切纳入眼底,收入耳中。 “随便去问问,金沉湾的各个前辈,谁不怕送死?” 牛鼻基里尔始终蹙着眉,闻言,他张口:“您呢?” 希莱斯认真回应:“我可以坦然告诉你们,我怕。我担心守不住乡土,保不住手下士兵,更害怕意识消散,现在拥有、珍视的人与物,统统化为一场幻梦。” 吉罗德呼吸沉重,牛鼻基里尔目光投向他,他旋即颔首,认同希莱斯的每一句话,包括畏惧死亡。 “扪心自问,没人自愿呆在这里饮沙吃血。畏惧是人之常情,而世上违背本心,依然需要做、需要承担的事情多了去。” 希莱斯续道:“对此,我不责怪大家。只想阐述清楚,金沉湾的每一员与各位其实非常相像。” “相像”一词,使新兵们心中触动,纷纷抿紧唇。 “至于为何畏惧,却仍然决定赴死——问题的答案,交由各位去寻找。近期,你们下午的劳作执勤,我会重新分配安排,后日便能执行。” 龙族新兵吞咽唾沫,忐忑道:“啥样的安排?” 或许是惩罚吧……例如挑重活派给他们干。新兵们暗自揣测,心头失落。 “和老兵一起干活。” - 新将领叫大家捉摸不透,丝毫不按常理出牌,没人知道希莱斯的用意。 当然,由于混淆是非,诬陷并冒犯教头,明天依旧得领罚,平摊到所有人头上。 新兵们无心讨论和指责,心脏的疲累胜过身体。尤其一席根本称不上说教、不过摆明事实的话,凝成一块重石,压在人人心口,喘不动气。 时候不早,将领遣散众人,放大家度过金沉湾的第一个晚上。 牛鼻基里尔则停留原地。 “何事?”希莱斯脚步一顿,回头望向少年。 “那些深明大义的言论,讲给他们听便罢,我没那么好骗。”基里尔双手抱臂。 希莱斯无奈,这小子难对付,跟牛一样倔。总不可能卸责给尼古拉大人,瞧他领回来一群什么孩子。 不该互相推诿,但不可否认的是,某种方面上,金斯顿作为教头的确失职了。 想当初马可曾任教官时,除却日常训练,在思想上,便时常开导他们这批龙骑。 那会儿大字不识一个,抛开本能作祟,对于上战场,大家丝毫没有怨言——为何?因为马可大人一遍又一遍地跟他们反复强调,他曾经目睹狂沙干了些什么事、摧毁多少家庭、民众过得怎样苦…… “名字。以及,你的理由又是什么?”他问。 “基里尔。”牛鼻基里尔歪着嘴巴,拿舌头抵住腮帮,此举十分轻慢。自认都要被罚了,再受些罚也不打紧,不如一吐为快。 况且,指不定能顺遂。“少我一个无所谓,龙族本身派不上多大用场。” 希莱斯当即冷下脸。 基里尔装作不在意长官的神情,尽力忽视心尖的抖动:“蕃石箭矢对付狂沙绰绰有余,轮不到‘龙息’。” “没人与您提过吧?据我了解,绿洲阵营好像根本没打算将此事告知众人:频繁使用‘龙息’,实际上对龙族是有莫大损伤的,而且无法挽回,更不必说战场上得消耗多少。” “不知道为啥大家都不愿意知会人类此事……” “狂妄自大的小鬼。” 清冽的嗓音浑似一支冰箭,陡然射向此处。
第73章约定(二更) 银白长发的男人从黑暗中现身。他穿得单薄,衬衣领口敞开,颈部与锁骨的光泽一览无遗。 像润滑而锃亮的银白鳞片。 牛鼻基里尔神思恍惚,对上一双漂亮如蓝宝石的眼睛,熟悉感扑面而来。 他一定在哪儿见过……昔日父母尚未入狱,带他去各家贵族造访做客,参加宴会时,见过极其相似的惊艳同族。 可惜自己太小了,记忆模糊,更多为不确定。像一场印象尤深的梦,一觉醒来之后,反而很快忘却,只能靠某些时刻捕风捉影地回想。 “一年光训练身体,脑袋毫无长进,是么?” 尖锐的言语唤醒基里尔,耳膜被贯穿一般疼痛。 “龙族王国的每一位同族,皆以‘龙息’引以为傲。”银发龙族厉声质问,“为何众人视其为荣耀,而你认为‘龙息’对狂沙无用?” “损害是事实。”牛鼻基里尔回视塞伦,气势却莫名矮下几分。 “‘龙息’能对狂沙致死是不是事实?” “……是。” “这便是我们上战场的作用!你爱惜羽毛,却忽视外界更加险峻的存在。当火燎干净羽毛,一切为时已晚。” 基里尔大声驳斥,声音中泄出一丝颤抖,他不愿承认那是没底气的象征:“只用蕃石箭矢不更好么?既没有损伤,也能给敌人造成实质性伤害。” 塞伦轻蔑扯唇:“是啊,众人皆醉,唯你独醒。可我要告诉你,阵营里每个龙族都想得到这个问题,但大家依然选择接受牺牲。” “天神赐你‘龙息’,不是让你胆小如鼠,不肯物尽其用,把与生俱来的一柄好刃闲着落灰——要知道,所谓受到的伤害,换来的很可能是一整个家庭,数条性命。” “我并不怕……我只是觉得,弊大于利而已。”基里尔坚持。 希莱斯的怒火霎时熄灭,他望着少年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新生儿。 【塞伦,没关系。】他传递心声,【他只愿意相信自己所看见的。】 塞伦听见心声,神色稍有缓和。他问:【你打算怎样处置?】 “你想离开金沉湾?” 希莱斯将领蓦然提问,令基里尔一愣。 后者浑如烧开的水,双颊蔓延热意——幸亏晚间光线昏暗,照不出他的面色——而急躁和羞赧在胸前迅速冒着泡。 “是、是又怎么啦?!”话音刚落,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多高亢,甚至急破了音,当真成了煮沸时候的水壶。 希莱斯负手而立,漠然注视对方:“我与你做个约定,如何?” 我有拒绝的权利吗?基里尔气不打一处,只得勉为其难点头。 “当下一次狂沙来临,我将转派你和你的搭档保护一支地面轻骑兵。可能为蝎尾、灰影混杂,抑或二者单独行动,视情况而定。” “若你能成功保护轻骑兵队伍,损失不超过四分之一,那么,我便让你退队。”希莱斯平缓道。 基里尔在灰影主营打听过,驻守金沉湾的士兵们,龙骑部队灰影居多,蝎尾则是地面部队占更大数量。 照这样看,骑兵封顶七百人——兴许达不到。每次派兵出去,不可能将所有轻骑兵都用上,因此轻骑兵上阵人数应当不会太多。 四分之一罢了,应承下来也无所谓。既然将领亲自表示,想来未必能轻易反悔,不然就是失信于人。 “但在此期间——”希莱斯语调顿时低沉下去,不怒自威,“必须无条件服从吉罗德教官的训练命令,不得闹事,不得挑唆队友同长官作对。否则约定立即作废,我将剥夺你退队的权利。” “我答应你。”基里尔没怎么犹豫,他得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 金沉堡植物稀少,夏夜无非只有风声、夜雨。潮湿的空气沁人心脾,暴雨带来寒凉,吹拂皮肤上,温度刚刚好。 希莱斯早前打开窗户,眼下却被塞伦合上窗扇,仅留一点细缝。几盏烛灯不再浮躁,无声无息地安静燃烧。 “新一批护具和绑带,两三天之内方可送到金沉湾。”塞伦向希莱斯汇报。 “辛苦。”后者颔首致意,语意不明。仿佛明白军需物资能够提早到手,是搭档的功劳。 其实自打抵达金沉湾,希莱斯明显察觉,塞伦和安德烈独自行动得更加频繁。加上战事,二人平时显得比一般龙族疲惫许多。 之后,配给金沉湾的物资,特别关乎武器,向来不缺。连蝎尾的军官都啧啧称奇,更莫说马可大人。 再怎么迟钝也多少感受得到,一定和塞伦有关。 他俩心有灵犀,一个不说,一个不提。 希莱斯瞥眼窗户:“你不嫌屋子热?” “还行。”塞伦简短回答。心说你不嫌自己脱衣裳就寝,被人看个干净? 处于战争中那没办法,一切需要将就。现在不同,窗户不正是给人遮蔽隐私用的? 何况希莱斯还是刚冲完澡回房,屋内,残存的湿润全挂在他的发梢。 他流畅的曲线由昏黄勾勒:沟壑、轮廓清晰可见。反而面容有些模糊,只一双灰眸带着水汽。 希莱斯喜欢赤着胳膊入睡,于是上身没有什么遮蔽物。塞伦无声走到窗前,拦着屋外可窥探的视线,自己所在的位置倒成为绝佳的观赏角度。 对方的背上留下无数道细小纤长的伤疤,有的陈旧,有的新鲜;血痂脱落,露出嫩红的新肉。 塞伦无端想起,希莱斯受杖罚那日,他为他排淤血的情形。 惨烈,甚至有点血腥。他不忍想起希莱斯的痛苦,然而…… 现今细细咀嚼,竟能尝出某些隐秘、不可言喻的感受。 他兴许是喜欢希莱斯带一点点伤痕的,譬如现在的背部。他不明白如此癖好算什么,即使见识过许多真正拥有怪癖的贵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