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间,灰影情形究竟产生了怎样的变化? 二人猜不透,希莱斯叹息道:“信上没多讲,估计不想让金沉湾这边分心,只能等马可大人的传信,看看会不会多透露两句。” “毕竟一年下来,我们经历十五次大大小小的战斗,尽管规模基本不大,但战事已称得上频繁。” 唯独发生过一回恶战,直接令灰影减员三分之一。故此,灰影和蝎尾双方加派人手,这才有了训练一年的龙骑新兵增援金沉湾。 “对了,关乎刚到的新兵……金斯顿在信上写,新兵仍然需大量训练。” 希莱斯挑眉:“他自己没训好?” 芬顿被逗笑,圆眼睛登时弯如月牙:“他只是说,新兵问题不大,稍微操下心就行。” “实际情况还得看训练表现。他们面对的是战场,不可再视同儿戏了。” “你打算把练兵的任务委派给谁?我顺便登记。”芬顿将羽毛笔放入墨罐,“多米尼克吗?他看起来挺擅长和人打交道和搞好关系的。” 希莱斯双手抱臂,坐在椅子上思忖。片刻后,他缓缓摇头。 “不,练兵的重点,不在于是否要刻意跟新兵交好。日常训练的教头,交给吉罗德去做。” 芬顿有点意外,他迅速咂摸出意味来,二人会心一笑。 - 一下午过去,晚间火光通明。 一阵飓风冲入希莱斯面前,刮得烛火弯下腰。 吉罗德指着操练场的方向,咬牙切齿道:“这就是那个金斯顿说的‘问题不大’?” 第71章寻衅 少年扯开衣摆,试图让风吹干一点黏腻的身体。 他失败了,只能滑稽地把衬衣当扇子,一上一下地手动兜点儿风出来。 金沉湾的初夏宛若刚刚烧起柴的熔炉,他不敢想象,等到了盛夏,这座堡垒能热成什么样。 他终于守完该死的岗,绕到阴凉处,搭档找上他,递来一碗水。 少年道谢,先抹一把汗腻的墨绿头发,再饮入一口水。他咽进喉咙,喝到刀子般愁眉苦脸。 “公子哥儿,你好娇生惯养。”人类搭档表情怪异,调侃说。 “不是我大惊小怪。”基里尔皱起宽大的鼻翼——他因此被戏称“牛鼻”,“像泡过尸体,难喝。” 搭档手一停,碗刚靠近唇。听牛鼻基里尔一形容,顿时倒了胃口。 “灰影的水你照样喝不惯,说拌过锅底灰,嫌这嫌那的。” “金沉湾是边境线,就算再难喝,你也得去习惯,总不能渴死。” 再说了,实际并不是对方所说的那样难以入口。只是水烧开之后,味道稍微怪了一点。 牛鼻基里尔面色一沉。 其实原因不在水,一旦心底沉着一块石头,看任何东西都不会顺眼。 “我知道你不想呆在此地。”人类搭档叹息,“可命运如此,哪是我们能轻易改变的?” “别拿‘命运’说辞劝服我。”基里尔态度强硬。 命运又是谁在控制?神吗,祂得操控成千上万的人,累不累啊!反正事到如今,他只看见各种人为。 新兵里的龙族,大部分和他一样,并非自愿参军。只因绿洲阵营一句话,救济院就把他们“卖”到人类国度。 驱赶畜生似的赶进猪圈里,一批一批拉去名为“战场”的砍刀底下,等着送死。 他极其厌恶任人宰割的感觉。 “管你怎么想,等下吃完饭要去集合训练,你收拾收拾,咱们一起去操练场。”人类搭档无奈。 牛鼻基里尔冷哼一声,径直走回营房。 …… 新兵排成阵列,两两组队,与搭档并肩站立。 大家好奇打量新教头:他黑发极短,比胡茬还短那么一丝,露出敞亮宽大的额头。没有刘海的遮蔽,使得一双小瞳仁、多眼白的眼睛愈发凶光毕露。 教头方才自我介绍,名叫吉罗德,看着很不好惹。 而当吉罗德说明,此前身份只是游骑兵队长之后,新兵们不禁瘪嘴。 他们的前教头——金斯顿大人可是事务官。马可大人是不是不看重他们,干吗派个分队队长来教导。 吉罗德首先熟悉五支小队的队长,接着吩咐跑操,按照惯例,绕着金沉堡的主城路跑半圈。 …… 余晖将新兵的面颊染红,汗珠泛着莹莹金光,身上散发着不亚于炎夏的热温。 他们习惯跑步,吉罗德要求他们负重的强度却比平时高出一倍。 取下腿间绑缚的沙子袋,心脏还在砰砰直跳,新教头便叫大家捡起弓,直接进行射术练习。 有新兵唇无血色,头晕目眩,拿不稳弓。却并非虚脱,而是直犯恶心,想吐。 “去医室休息。”吉罗德看出异状,主动吩咐道。 典型的水土不服。去年刚来金沉湾,不少士兵出现此类症状。 其他新兵看着队友远去的背影,互相交头接耳,似在打某些主意。 没过多久,一名龙族摇摇晃晃地走到吉罗德跟前。 “大人,我想吐,晚饭快涌到嗓子眼啦。” “咽回去。” “……”龙族一噎,险些没反应过来。他透过眼缝,瞟向面前冷着脸的吉罗德。 他继续用虚弱的语气道:“大人,我真不太舒服,手脚疼得厉害。” “很好。”吉罗德上下端量对方,然后话锋一转,“射箭两百发,没我允许不准停。” 龙族新兵此刻当真脸色煞白了,还想说点什么,被教头斥回去。 “再多说一个字,加练跑步。” 看着新兵灰头土脸地归队,吉罗德冷笑。当他瞧不出,一帮小崽子是在试探他? 得知希莱斯将教练任务交给自己,他自然愿意干好教头职务,顺带想见见新兵们情况怎么样。 尽管单用目测,新兵的年龄远比他想象中要小:估摸平均十四、十五岁左右。 不过,战场不会因为年龄而仁慈,更不会因天真而心软。 毕竟金沉湾战事频繁,每天睡醒睁开眼,都得做好万全的应敌准备。 ……但吉罗德也着实没有意料到,顶撞来得如此之快。 旧营的训练方式、内容和实际拉练存在一定差别,新兵第一天撑不住情有可原。 可一个二个的尽使些小花招,又是趁他不注意偷懒,又是装不舒服……故意在他眼前晃悠,大声讨论诸如“金斯顿教官多么好,不会这样严苛对待”的话。 恶心人有一套,至少的确让吉罗德忍无可忍,好一番训斥他们态度不端正,且加大装病者的惩罚力度。 终于,轮到第九个龙族遭受惩罚,一众新兵撂剑不干了。 “我们要见马可大人!”有人高喊。 “我们要讨个说法!” 且不说吉罗德本人,见识此情此景,一位全程围观的蝎尾士兵大受震撼。他靠近队伍,手捧坚果,问道。“讨啥说法?” “吉罗德教官胡乱责罚。”新兵一见是别的骑士团士兵,愈发来劲,声音铿锵有力,仿佛认为能够让新教头在外人跟前颜面扫地。 自作聪明,实际愚蠢透顶的一群毛头小子,蝎尾士兵心中评价。 他故作遗憾,扼腕说:“马可主帅回灰影了,现在金沉湾主帅是咱蝎尾的伯杰大人。” 新兵显然不知情况,茫然一瞬,窃窃私语起来。片刻后,众人之间又有人开口。 “主帅大人事务繁忙,我们不打扰。那我们要灰影的将领来主持公道!” 一番貌似体谅懂事的话,简直叫蝎尾士兵没憋住笑意。离谱至极,只敢窝里横。既然怕外人,干嘛想着闹事? “行,我去叫将领。”吉罗德心口火气直烧。 临走时,蝎尾士兵塞给吉罗德两粒坚果。 新兵不懂此举何意,牛鼻基里尔则神情微变。 - “事情就是这样。”吉罗德火冒三丈,同希莱斯讲述前因后果。 希莱斯一方面想笑,笑吉罗德除了贡萨洛,竟还有人令他气成这幅模样。 一方面难以置信,跟着有些含怒——新兵太不成体统。 诚然,他们或许有着自己的理由;但一系列莽撞、不理智的行径,是公然无视军纪,不将长官放在眼里,没拿规矩当回事。 往严重了说,闹事者吃杖笞毫不为过。 然而做出这等幼稚闹腾的事,不像是经受过一年训练的兵。
吉罗德半骂半怨地倒干净苦水,头脑逐渐冷静,稍稍回过味来。 “金斯顿扔给我们烂摊子,却不至于烂成泥。”他皱眉纳闷儿。 希莱斯同意他的疑虑。 明目张胆地顶撞长官,金斯顿绝不可能那样教兵。再怎样乱,灰影主营那段时期,多少会引起其他长官的关注,并加以制止管教。 率队伍抵达金沉湾的领队,一样不曾对少年们有其他点评。 所以,小伙子们进入金沉堡以后,才选择昭然造次。 “你告诉我,他们事先听你的命令,该跑步跑步,该练剑练剑?”希莱斯暂时放下手头事务,今日该干的汇报和事宜已经做完。 晚风略微有些凉,他抓过塞伦的薄外袍直接套上,邀请吉罗德先坐下。 问题比较棘手,看似只是小孩寻衅,实则毛病众多。事关战争,怠慢不得。 “没错。”吉罗德回忆,“而且体力和箭法方面,比我预想中要好。” 说明金斯顿其实调训到位,并且新兵们身体素质不错。希莱斯思忖。 “会服从,但是不想服从……”他低语。 “士兵怎么可能不服从命令。”吉罗德开始头疼,“上战场乱套才叫麻烦。” “最关键的是,那群小崽子与我作对,感觉不想让我带队。这倒也罢,我做不成,重新换人就是。可金沉湾就那么些人,换掉一个,万一又冒出鬼点子,闹掉下一个咋办?!” “哦对,瞧我气蒙了,忘记给你补充——被罚的基本全是龙族。”吉罗德表示。 此话一出,叫俩人更加疑惑了。 “他们还在操练场等着?……行,走吧,我去‘主持公道’。”希莱斯先一步打开门,丝缕凉意渗进卧房。微风拽动发丝,将他头顶吹得凌乱蓬松。 吉罗德熄灭蜡烛,后脚跟出将领卧房。 希莱斯一边锁门,一边道:“士兵与寻常家的儿女不同:年纪尚轻,不是胡作非为的理由。当然,不代表不会有自己的想法。” “我跟你一起去了解一下,他们真正的诉求是什么、想要些什么。” 锁门的功夫,吉罗德已经把两粒坚果壳剥开。像蝎尾士兵一样,分予他的朋友兼上司。 他气呼呼咀嚼果肉,含糊道:“哼,想屁股开花还差不多……” 希莱斯忍俊不禁,胳膊绕过吉罗德的肩膀,揽着后者走入夜幕。 “辛苦了,派给你教头差事,我放心。” “冲你这句话,就算折磨我也认了。” 第72章理由 夏夜晚风屡次要将火焰刮倒,空气中不时散逸淡淡的脂油臭味,新兵们吸吸鼻子,正对操练场的火把。 盯着左右折腰的火,新兵仿佛看见了自己飘摇不定的未来。 “真慢。”一名龙族盘膝而坐。他们一直在原地等,等一场裁决。 吉罗德新教头走后,一众人的神色不复先前那般飞扬跋扈。恰恰相反,一个个眸光凝重。 像预感到命运走向末路的动物,死前反而不会挣扎,表现平静。 “这法子能管用?”有龙族靠近牛鼻基里尔,忍不住问。 一片晦暗里,牛鼻基里尔头发中稀少的绿色,尽数由墨色吞没。他没有作答,龙族愈发焦心,却到底说不出什么话来,舌根含着沉重。 又一阵风迎面吹拂,这回,除了蜡油味,还稍来大家翘首以待的两个人。 “等等……那不是马可大人的侍从吗?”眼尖的人类首先出声。 “怎么找个侍从——”有新兵登时跳起来,不满脱口,“耍我们呢?果然,就没人把咱们放眼里!” 那名面熟人类渐渐走近,吉罗德教头随行旁侧。 “见过你们的将领,希莱斯·怀德大人。”吉罗德嗓音粗厚。 一众新兵:…… 目睹少年们先是呆滞、继而惊讶,最后怀疑的表情转变,希莱斯面上不显,心下玩味。 “今后一段时间内,我将担任龙骑代理主将,唤我希莱斯就行。”他吐字清晰,声音虽不大,却无端令人想凝神倾听。 “一段时间……是多久?” “一年,两年,全看何时主营另派他人接任。” 众人看着希莱斯长官一撩衣摆,托起明显宽大几分、不太合身的灰袍。他轻轻向下拨动手指,指示说:“先坐。” 新兵们面面相觑,接连慢吞吞坐回地面。 “饭食吃得惯吗?”希莱斯问。 “还……还行。”声音稀稀拉拉响起。 问这个做什么?新兵们一头雾水,大家都做好挨训受罚、逐出金沉湾一条龙的准备了。 “习惯就好,金沉湾比不得其他边境驻守地,条件是更艰苦一些。” 事情完全与预想不沾边,这代理将领竟挨个开始问龙族士兵的情况! 问及第三名龙族的家庭,时间已过大半,有人终于憋不住,插话道:“希莱斯大人,我们是找您评理,不是听扯闲的。” 那双平静无澜的灰眸缓缓转向插话的新兵,后者被盯得有点发毛,偏生感受不出更多的情绪。 “好,”希莱斯十指合拢,“你来把事情从头至尾叙述一遍。” 新兵结结巴巴地道出原委,气势缩得似只落汤狗,但他依然坚持“吉罗德教官对龙族苛刻以待”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