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真的牙根痒痒。希莱斯怎么能问出这种话的?……好像自己刚刚也是这么询问对方的。管他呢,二者不一样,他在实际探讨问题。 塞伦还在生闷气,却听希莱斯缓缓道:“如果只有我活下去,按照常理来说,我会在你坟前悼念你,然后继续留在灰影,和其他龙族喝下誓水,成为搭档。” 塞伦面颊一点点涨红,气的。 “我会骑在他的背上,看他的龙鳞在光底下闪闪发光,感受有力的龙翼搅动空气……” 干脆立刻、马上、现在就咬死他算了,塞伦盘算。 “你以为会是这样吗,塞伦?” 希莱斯翻过身,两腿跨坐塞伦的膝盖上,他轻轻捧着那张既狼狈,又精致的脸。 “不,至少对于目前的我,不会像刚才所说的表现。” “你明明知道我的经历。想想看,一个倾尽所有,却换不来身边人平安的赌徒会做出什么事?我顶多只会尽可能杀光我能力范围里的狂沙,在我憎恨这个世界之前,结束自己的生命。” 希莱斯声音很沉,很哑,宛若魔鬼呓语;掌心贴合的,却是吊着魔鬼摇摇欲坠的灵魂的希望。 “记住,塞伦。我会变得强大,强大到不会眼睁睁看着你陨灭。” “脱离了族群和希望的狼,永远无法独活。” 第60章绑人 雨夜没能将岩奎堡营房的哀嚎一并冲刷,屋里塞满血腥气、药草味、汗味……还有隐约的排泄物臭味。 即便希莱斯在营房呆得够久,他仍然无法闻惯这股味道。 他站起身,拎着沾血的布条,不知该往哪放。 “桶里。”床上的士兵虚弱道。 伤兵比他熟练,希莱斯抿唇心想。重新洗干净手后,他生疏而又加倍认真地为对方裹上药草。 希莱斯动作比较慢,于士兵而言却是长久的折磨。但后者不怪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安静注视灰影骑士团的小孩。 “你们很勇敢。”人已痛得麻木,这句话称不上转移注意力了,完全遵从士兵的内心抒发出来。 “……谢谢。”希莱斯一顿。 “我能回家了,看看老婆,陪我儿子。”士兵唯独脚不能动,便蜷着手指头默数,顷刻才继续道,“儿子今年该四岁喽,多么顽皮的年纪。可我希望他长大成人,能像你们这般有胆量。” 他膝盖上的伤势无法支撑他继续冲锋陷阵,做杂役的活也够呛——这意味着终于可以解甲归田。 但同时代表着,他终身残废,瘸腿“不离不弃”,始终伴随他后半生。 希莱斯心里不是滋味,他自知现在不管说什么安慰话,都显得无比苍白。系紧布条,他与伤兵对视两秒。 “不用经历狂沙的洗礼,您儿子也会成为勇敢的人。” 对方胸口轻微起伏,笑了一阵,掀起干裂起皮的嘴唇:“谢谢你,这是最好的祝福。” 最后为伤兵倒上一杯昨晚收集的雨水,希莱斯走到门口,与一只盖上白布的担架一起离开骑士营房。 深吸一口新鲜空气,他总算知道为何塞伦从昨晚到今天都不怎么愿意说话了。营房内的环境太过沉闷:来自气氛,来自每一个伤残士兵的痛苦,重重压在人们心头。 但希莱斯拨开扎人的草丛,翻开伤痛掩盖下的土壤。 ——里面有花,名为希望。 正如之前士兵所说:他得以回家,好好陪伴家人。 他不知道重伤者所在的医室是何种状况,至少营房内,他看见伤兵们都尽力用眼神呐喊:“我想活下去。” 希莱斯盯着地面缓缓踱步。 活下去之后呢?伤兵回到家,该怎么办? 大家的身体有残有缺,家中生计该如何打算? 他垂头思考,走着走着便忘了方向。一抬头,刚巧对上熟悉的身影。 塞伦迎面走来,浑身隐隐散发不悦。对方看见自己,神情稍有缓和。他步伐之快,明摆着想尽快甩脱后面的跟屁虫。 一个身形纤细的少年嘴上滔滔不绝,后脑勺绑着姑娘似的丸子头,鬓角还编了一缕棕黄色的小辫子。 少年左脸横亘一道细长的伤疤,从下颌角拉到鼻翼,在清秀的脸蛋上显得尤为突兀。 希莱斯面带疑惑,他好像在哪见过这名少年。 “……我同意你说的‘滚水煮刀具’的方法,师父就是这么教我的。但请你相信,如果加上烈酒,最好一口就能醉死人的那种,效果会更好,伤口更不容易感染!” “上哪儿找这样浓烈的酒,全境凑得出吗?”塞伦仿佛倾尽他毕生的贵族礼仪去克制音量。 少年似乎听不懂塞伦说的话:“我印证了这一方法,它管用,后续不是应该绿洲阵营去搜集么,他们号召力那么大……啊,是你!” 少年向希莱斯奔来,兴奋地抓着他的手。 “我是路易斯,昨天被你救下,真是太感谢啦!抱歉呀,回到岩奎堡就一直在外围找尸体来着,没能当面跟你道谢。” 他口中的“外围”,指的是集体处理狂沙和尸体的地方。 狂沙的残骸留有大用处,因为将用于制作蕃石箭簇。 尸体则烧的烧,埋的埋,尽量把士兵遗骨带回枫叶骑士团。 “希莱斯·怀德。”希莱斯不明状况,只简短报出姓名。 “你的龙族告诉过我啦,他老提你,说你是你们骑士团新兵里最厉害的那个。” 路易斯啥话都往外掏,丝毫没发现塞伦脸黑成锅底。 希莱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塞伦,唇角勾起微不可查的弧度,随后面朝路易斯,问:“你是医师?” “我是学徒,师父才是医师。”路易斯苦涩地笑笑,“我们刚到岩奎河没两天,就遇上昨天那场大战。师父他老人家非要去前线帮忙救人,结果被狂沙……” 希莱斯轻拍对方肩膀。 “很遗憾,节哀。” 直奔战场的医师,他还从未在马可大人口中听到过。虽不知那位老医师的想法,但希莱斯由衷钦佩对方。 “他受到虎头蜂医护龙骑团的鼓舞,所以才打算跟随战场救死扶伤,他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医师……不说了,总之,我会继承师父的衣钵。” 路易斯声音哽咽,但他仍在微笑。 话音刚落,路易斯又被枫叶学士唤去帮忙。 希莱斯双手抱臂,与塞伦一同目送那抹纤细而匆忙的背影。 人影消失,俩人的目光还没收回去。 【你今天才碰见路易斯吗?】希莱斯用心声问。 【今早遇上,他很吵。】顿了顿,塞伦又补充,【但他对于医术的确挺有想法。】 希莱斯挑眉,望向塞伦。 【新颖。我略懂医术,因为之前与家族学士学过一二。所以路易斯的许多想法,我能听明白大概。】 塞伦银白色的睫毛微微低垂,似在脑海中回想。 【他某些治伤手法十分奇怪,却很合理,或许由于龙族和人类的差异吧——不过,你也听见他口中烈酒洗工具的点子。异想天开,对不对?】 【路易斯坚持表示,酒能将虫子和污秽全部杀死。龙族同样有烈酒浇伤口的说法,它们之间兴许真的存在某种关联……】 【……亲眼证实之前,你没法相信。】希莱斯可谓深悉塞伦的心思,帮他补充后半句。 二人不约而同轻笑起来。 希莱斯再度凝望路易斯离去的方向。 “灰影只有威克利夫学士。”他突兀出声。 塞伦一时间没回过神,先是蹙眉,理解其中含义后,眉头大大舒展开。 他附和道:“是啊,灰影缺少医师。” - “契约?”路易斯瞪眼。 面前这俩救命恩人虎视眈眈,旁边还坐着一个黑头发紫眼睛的龙族。 他摸一把发凉的后颈:“只有师父和岩奎堡签了契约,我不过一介随行学徒,没包含在内。” 讲出这番话,路易斯发觉那仨人的笑容越发古怪了。 “来灰影吗?咱们的食堂很好吃。”安德烈主动邀请。 “吃的倒是无所谓啦……你们难道没医师?” “缺一位有想法、敢于实践、不求医术特别高明,但心怀仁爱的医师。”希莱斯说。 路易斯顿时挺起胸膛,昂起脑袋:“反正我正愁没去处,今后就是灰影骑士团的一份子了!可我该怎么跟你们离开?你们都是龙骑。” 希莱斯和塞伦先后转身,二人大步流星迈出屋子,月下影子拉得颀长。 只见塞伦半抬胳膊,动两下手指,矜贵吐字:“带走。” 安德烈得令,一把捞起路易斯的双腿,拦腰扛到肩上。 “带你去适应适应龙背。” 希莱斯的话音穿插进路易斯的尖叫声里。 - 枫叶主帅听完尼古拉的叙述,哭笑不得:“无碍,一名小学徒罢了,想要就拿去吧。” “劳您谅解。”马可捏动眉心。 他这事务官倒是提前与他报备了,不过,动作出乎意料地快。 三个臭小子把小学徒折腾得双腿打摆子,听闻城堡外,尖叫声回荡了一个晚上。 阵营派来的骑士团刚到岩奎堡不久,不知道的还以为灰影抓着枫叶的人虐待。 尼古拉乐个不停,私底下直夸希莱斯和塞伦干得好。 岩奎河驻守交替其他骑士团驻守,灰影和枫叶明早也该动身启程了。 “那位小学徒就当作我们的薄礼,待枫叶恢复一段时日,日后再呈上重礼答谢,望灰影海涵。” 马可表示理解。 枫叶骑士团现如今元气大伤,按照如此损失,营寨内部亦是急需大量物资和人力进行休整,谢礼委实拿不出手。 他鼻子呼出一口气,红色的八字眉愈显忧愁。 枫叶主帅对马可的忧虑了然于胸,说道:“目前的形势,再加上灰影的情况,的确不容乐观。” 无奈点头,马可将后背沉入椅背。 “总司令一直很重视这个问题,只是进退两难:一来缺少阵营的补给,二来人手紧缺。” 毕竟单论这次枫叶被委派驻守岩奎堡的人数,已经达到灰影全军总数了。 “是啊,尤其近两年休战,我们也能明显察觉,阵营内部生出许多只吞不吐的蛆虫——军饷进到他们的肚子里,层层扒下来,真正发到骑士团手上的不剩多少。” 三位将领围桌而坐,吞吐的气息一样苦涩。 这正是灰影的困难所在。 越是不起眼的骑士团,便越是被逮着薅。偏偏没钱没势,有苦说不出。 向阵营投递申请物资补给的信件总是石沉大海,一旦过于频繁,反倒会被认为胃口大、矫情。 若没有蝎尾骑士团的援助和合作,恐怕时至今日,营寨城墙边上防御工事进程都依然停滞着,像一堆废弃的破铜烂铁,碎瓦颓垣。 “算我多嘴,不过皆为我肺腑之言。”主帅眉眼一凛,神情郑重。 “眼看狂沙动乱,灰影盼不得补给,是时候想想其他出路了——关乎全军士兵,关乎你们的物资,是否还有别的法子,获取养活骑士团的来源?” 马可陷入沉思。 第61章老者 回程途中,灰影老兵被新兵们纠缠得头大。 小崽子们活像受了惊的雏鸟,不论穿山越岭,风餐露宿,始终需要紧紧依偎他们旁边,寸步不离地跟着“鸟妈妈”。 一个个小尖喙还硬得很,死不承认自己害怕。 害怕什么?这个问题深埋灰影新兵们心中。 怕战争、怕狂沙、怕走丢之后,队员们再找不到自己…… 担心离别,担心那一天的场景变成梦魇,夜夜游荡梦里,让他们不得安宁。 灰影龙骑们抵达一座小城镇,选择在此地歇脚两日。虽比不得当初见过的白湖城热闹,但在新兵看来,只要有活人的生气,那便已经足够了。 少年龙骑们依然结伴而行,确实如老兵所说,恨不得时时刻刻穿着一条裤子。
唯独希莱斯是个例外。 他独自沉思的时间更多了,有时连塞伦用心声唤他,都无法将其从思考中捞出来。 虽然塞伦知道,某些问题困扰着希莱斯,他看着那张抿唇不语的脸,焦灼便时不时啃噬心头。 作茧自缚吧。 塞伦心口隐痛,他想怄气——因为对方看起来并不打算与他交流;却自知没那个权利——因为他也有秘密不能与希莱斯坦白。 他们走出旅店大门,喧嚷的街道充斥面包甜香,塞伦却觉得嗅入苦涩。 “我想一个人逛一逛。”他听希莱斯说。 “去哪里?”塞伦企图尽可能显得不那么在意,但唇舌一裹音节,无端镀了一层苦闷和不快,听起来硬邦邦的。 “酒馆。”希莱斯回答。 塞伦蹙眉:“你不是不喜欢喝酒吗,去那儿做什么?” 希莱斯笑容有些疲惫:“抱歉,塞伦。我得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很多事情堆在脑子里,我想我需要……酒,把它们吐出去。” 要是你敢酗酒,我就把你脖子咬出血,塞伦心想。 ——这是龙族折磨猎物的方式。 他放不下心,并非不信任搭档,而是人类许多酒馆和妓院脱不开干系。 塞伦更不愿意希莱斯沾染一身脂粉气回来,毕竟…… 他思绪一顿,毕竟……他和希莱斯同宿一间寝房。 塞伦成功说服自己。 一犹豫的间隙,希莱斯转身走远。 斜阳将辉光投射希莱斯身上,麦色的皮肤此时愈加金灿灿。 他肩膀似乎比初见时要宽阔了一点,腰比那时更细一些。 褐色的短发懒懒地搭在脑后,与兜帽的一段距离,露出对方那一截修长的后颈。 步子刚刚迈出去,塞伦被贡萨洛阻拦。 “希莱斯最近状态不佳。”即便现今不在鹰队,贡萨洛也能如此明显地感觉到对方的异样,“他是叶片,需要喝露珠,还有独自呼吸。”他用自己的语言劝说塞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