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希莱斯脱口。 龙族似有所感,惊愕望向希莱斯。 “队长,希莱斯,队长……”他连滚带爬起身,挣脱老兵,已然忘记希莱斯如今不是队长。 “丹尼在这里!”龙族跑了几步,又摔下去,仿佛再爬不起来。 怀里的搭档被护得很好,鹰队龙族边哭边吐,生理与情感激烈地斗争着。 “他被龙咬掉了……呜呜……我背着丹尼的半截身子下来,现在……呜呜呜……好不容易找到他的上半身!” “丹尼说,打完仗,要去圣雷监狱探望妈妈,他一直很想念她。队长……咱们带他回圣雷岛好不好?” 希莱斯左手蓦然一痛,龙族队员说完这番话,塞伦猛然扣紧他的手腕,似拼命压抑情绪,亦像恐惧什么。 希莱斯自己则两眼发黑,再也支撑不住了。 丹尼没了啊……他才十五岁,是队里年纪最小、个子最矮,最纤细的孩子。 这半截躯体窝在龙族怀里,跟一张小小的薄纸没什么区别。那么瘦小的身板,怎的就能被龙咬了? 而战场上没有不可能。 他终于泪流满面:“好,我们带丹尼回家。” 天穹飘浮云絮,像极了一层蠕动的黏膜,露出云层之外微茫的天光。 天可知道,她温暖的子|宫里、她那生龙活虎的孩子们,已没了气息? “若腐卡季,妈妈,求您垂怜。” 贡萨洛放下长剑,神情痛苦,虔诚低语。 “垂爱您的孩子,请您停止孕育死亡。” - -岩奎堡,议事厅- 马可、尼古拉分别落座长桌边。 希莱斯不知自己为何被马可大人带进来,他承受着枫叶骑士团主帅的打量,努力把自己当成一尊雕像——不乱看,不开口。 “我的事务官,不用避讳。”马可主动介绍希莱斯。 “不错,瞅着至少胎毛脱了一半。”给予辛辣点评的却是另一人。 希莱斯认出那抹破碎污浊的黄披风:是先前被狂沙围困的将领,士兵们唤他参谋。 “希莱斯,去烧点水来。”马可吩咐完,旋即面朝枫叶主帅,“岩奎河损失惨重,阵营或许应当已经派遣另一支骑士团交替驻守此地?”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岩奎河偌大一座军事城堡,现如今能碰见的活人不剩多少了。 枫叶主帅叹息:“据绿洲通信员所述,今晚或者明早赶来。说来还得感谢灰影支援,若没你们,只怕岩奎河失守,我和枫叶兄弟们已成狂沙。” “客气,绿洲知晓你们的辛苦。”马可沉重道。 厅内响起一声讽刺的轻笑。 “迭戈大人,我们虽在边境,但好歹能听闻一点风声。”参谋询问马可,话中意有所指,“敢问阵营真的了解现今状况吗?” 马可微微蹙眉,尖锐的问话令他略有不适。但当视线扫过枫叶骑士团主帅和参谋两张面孔,他瞬间意会严肃之下暗藏的愤怒。 他心下一沉,暂时不接话。 或许,事态比他想象得要更加严重。 第59章独活 “岩奎河守军一千余人,九十天,生还不到两百人,物资耗尽。”参谋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字。 “这样的结果,问题还不明显么?狂沙从初冬开始异动,咱们守;派出去的斥候频频报忧,咱们坚持守;直到今天,才盼来阵营的支援,如果灰影没能来呢?咱们只能咬着牙继续守……” 参谋坐不住,猛地抽开椅子,掰着手指一一算账。他的眼圈不知为谁而红,是因牺牲的将士们,还是为苦苦驻守边境线的骑士团。 “……九十天的战报递出去二十封,阵营当真不知道我们的难处?” 希莱斯始终呆在壁炉边烧水,出神地盯着跳跃的火焰。他虽未守过边境,但枫叶参谋的描述中,他似乎透过火,看见了备尝艰苦的前辈们。 若事情真是这样,那么,阵营为何迟迟才公布消息? 马可凝重道:“别的骑士团我暂且不清楚,但灰影接到动员号令,是在深冬前夕。” 枫叶骑士团两名军官不约而同地苦笑一声。 “二位,但我认为,阵营并非不重视,而是遇到了某些阻碍。” 枫叶主帅与参谋看向灰影主将。 “此话怎讲?”主帅问。 马可略一抿唇,神情似是极其嫌恶什么东西:“二位可否知道,康罗伊长老私下遣人游说三领地一事?” 希莱斯跟着竖起耳朵听,他一直记得这件事,就因为自己听不懂,而且没机会搞明白。 之前马可教官逗他喝热红酒……不提也罢,总之就是那一天,马可大人在小型会议室大发雷霆,同事务长黑森大人谈论的内容。 枫叶两位大将的表情告诉马可,他们并不了解。 “简而言之,以康罗伊长老为首的保守派,瞒着整个阵营,在全境领土内进行秘密游说,打算劝服并号召领主们,放弃边境线以外的领土,与狂沙和谈。” 马可顿了顿,沉重开口。 “阵营前脚收到狂沙动乱的消息,保守派后脚公开所作所为。算我臆测,可时机这样巧合,实在令人难以不作联想。” “……” 议事厅瞬间沉寂,柴火好似吓得不敢发出动静,噼里啪啦声也消失了。 “哼……呵,哈哈哈……” 枫叶参谋听见什么笑话般,从轻轻哼声,再到仰天狂笑,甚至眼角都挤了几滴泪出来。 他笑啊,整个人重新跌倒椅子上,人和他那只折断的鼻梁骨一样歪。 希莱斯的灰色瞳仁在震动。参谋笑得有多张狂,他便有多害怕。 刚刚我听到了什么——和谈,跟狂沙和谈?这怎么可能!它们都是一群活死人,就算有智慧的又能聪明到哪儿去。 先前白湖城遇到的那只狂沙,会躲,会跑,那不就是高智狂沙吗? 除非…… 他忽然想起,曾经手臂受伤,马可大人训斥他和塞伦配合不当的那个夜晚。 大人当时怎么说的——“高智狂沙能领兵作战,会偷我们的战术。” 对呀,那种轻易能够被几个新兵制服的小喽啰,哪可能存在“偷战术”这种思想? 有能力的都把自己藏于幕后,倘若真这般容易露面,然后被解决——既如此,全境连年被打得节节败退,溃不成军,丧失好多好多土地,又是如何发生的呢。 希莱斯不禁打起寒颤。 是他一直误会了。原来,白湖城那只并不是高智狂沙;它们背后,另有更高智慧的领袖! “我看是歇久了,脑子也歇没了。” 枫叶主帅怒不可遏。 “真要和谈,只该由那些死去的人们提出,否则他们凭什么替以身殉职的士兵做决定,哪来的胆子为家破人亡的百姓拿主意?!!!” 满屋焚烧着怒火,烟熏味几乎化为实质,浓得呛人。 “疯喽,全疯啦。”参谋擦擦眼泪,话音却抑不住地抖,旁人听来,像在悲泣。 - 希莱斯十分感谢马可,因为后者大概看出他的状态不佳,于是准允离开。 他浑浑噩噩、漫无目的地走着。 夜色渐浓,岩奎堡灯火通明,希莱斯与四处奔忙的人们擦肩而过。 某个地方依稀传来呐喊,他仔细去分辨,竟是含满痛楚的惨叫:此起彼伏,经久不息。 一滴雨水砸落窗台,当希莱斯走下阶梯,来到城堡脚底,春雨淅淅沥沥地下大。空气变得潮湿,冲刷地面的沙粒和血迹。 烛光摇摇晃晃,像地上坐着休息,低头不语的士兵,精气神可怜地在风雨中残存着。 希莱斯脑袋乱得要爆炸,望着这沉闷的一切,心里想,战争究竟带给人们什么? 今天一天,他只看见了绝望、眼泪、鲜血、痛苦和死亡。 他脑海闪过一抹银白。 塞伦去哪了? 希莱斯左顾右盼,到处开始寻人。他突然很想见到塞伦,记起他们紧握的手,还有塞伦微凉的体温。 只要想着塞伦,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就会瞬间被驱散开。 希莱斯便依照本能去描绘塞伦的脸,他晴空般的眸子,劲瘦的身躯,修长的指节……龙角,龙尾,熠熠生辉的龙鳞,硕大无朋的双翼…… 他不知不觉走至一处陌生的地方,一看,是食堂外围。 鹰队许多弟兄都围在这儿,手里拿着黑面包,就着雨水啃。 旁边也有不少老兵蹲地上吃饭,大家一起躲屋檐底下避雨。 圆饼科姆手捧一只碗,盲目啜一口,随后五官攥成一团。他剧烈地咳嗽,好像这碗东西能要了他的命。 “小鬼,喝不惯就拿来。”一名老兵试图接过碗。 圆饼科姆躲了躲身子:“我……咳咳,我要喝。” “汤里怎么会进沙子?”之前饮过一口汤,却咽不进喉咙的龙族问。 “喏,岩奎堡背靠一条河,”老兵往东北方向扬下巴,“那条河是城堡的水源。虽然河流活水,但今天打狂沙你也瞧见了,沙子满天飞,飘不进河才奇怪。所以水渠被污啦,明后两天的水都难咽。” 新兵们说不出话,一手啃面包,一手拿碗好好接雨;手酸依然得举,因为难得可以喝干净水。 希莱斯与他们一一打招呼,碰见吉罗德、贡萨洛俩人。 “看见塞伦没?”希莱斯问。 吉罗德则指向一旁做祈祷的贡萨洛,没好气说:“让他给你做占卜,算算人在哪儿。” 贡萨洛睁开一条眼缝,露出里面幽绿的瞳珠。 “我烦他烦得不行,烧完一根蜡烛的时间,他能做四五回祷告。”吉罗德没管对方冰冷的眼神,自顾自道。 贡萨洛嗓音轻细:“你大可以把耳朵削掉。” 希莱斯见这二人又要吵架,连忙想转移话题。但这次与以往不同,俩人之间的火药味根本挡不住。 “我为死去的战友祈祷,碍不着你。” “然后呢?”吉罗德瞪视,“他们能活过来吗,神回应你没,哪怕只有一次?!” “‘母亲’安抚亡灵,让他们魂归大地,回子|宫里去。” “行,我问你,那群变成狂沙的亡魂又怎么解释?” 贡萨洛脸色煞白。 “你的‘妈妈’收留他们了吗?神要是真的万能,对祂的信徒言听计从,打从今天起,我愿意当个苦行僧,要我磕头我就磕,喊跪就跪,决不啰嗦……脑门磕烂无所谓,我只要祂把丹尼复活!” 吉罗德激烈地说着,他跳起来,双手在空中乱挥。 他或许知道自己咄咄逼人的口吻,以往早该克制了,可此时像瀑布似的停不下来,满腔悲愤一个劲地倒出去。 “若腐季卡并非万能,祂是母亲,祂爱万物生灵……” 希莱斯很想结束他们的争吵,但听着吉罗德的控诉,以及贡萨洛为信仰的捍卫和解释,他忽然呆着不动,迷茫地面朝俩人。 “希莱斯,别管他们。”一名灰影人类说道,“他俩头一次吵,不过这幅场面已经跟救济院其他人上演过无数回了。” “一个不信神的白痴,一个原教旨的疯子,如果互相出现矛盾,吵翻天不稀奇。”人类龙骑另外补充。 不信神……希莱斯视线投向脸红脖子粗的吉罗德,心中隐隐作动。 他恍然想起自己的目的,于是顺着新兵们问下去,终于打探到塞伦的行踪。 - 河水兴许没法喝,不过勉强可以供人清洗。 塞伦就着一桶水,仔细洗干净手上的血迹。 希莱斯静静伫立,站一旁等待对方。总算遇上这抹银白的身影,他得到今日最平静的时刻,并尤为珍惜。 二人离医室很近,于是每隔一阵子,墙壁内便会传出惨绝人寰的哀嚎。 听闻刚到岩奎河不久的医师死于战场,他的徒弟不知所踪。而塞伦懂得一点点医术,被抓来帮助学士一同照顾伤残的士兵。 他神情沉抑,眼里尽是连黑夜都遮不住的疲累。 士兵营房被让给治疗伤者,活着的士兵们席地而睡。遮雨就行,大家不挑,也没得挑。 他们缩去一个角落,希莱斯惯例将衣袍分给塞伦。 走廊七横八竖躺着士兵,伴着雨夜和雷鸣似的鼾声,俩人轻轻阖上眼。
身体叫嚣着疲惫,但大脑不让他们沉睡。 希莱斯稍稍动了下身子,被塞伦一把拽住手臂。以为自己吵着对方,却见一双蓝眸正定定注视他。 “你要去哪?”塞伦问。 “我不走。”希莱斯轻声回应。得到想要的回答,对方神情缓和。 既然睡不着,俩人打算说说话。可半天过去,谁也没开口。 并非不知道聊什么,而是满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 “今天的龙……”塞伦启唇,“我在想,要是我摔落,你怎么办?” “怎么突然会替搭档着想啦?”希莱斯拙劣地调侃,他不愿假设这个情况,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不愿接受塞伦会摔下地面。 塞伦眼神无比严肃。 “我不知道,塞伦。”希莱斯叹息,“兴许有种安全跳下地的方法吧,但马可大人都不清楚,我如何晓得?我若割破绑带,跳下地面,一样得摔死。” “起码你不会孤单,不是么?” “我不会选你这个笨蛋垫背!”塞伦狠狠压下眉头。 希莱斯仿佛看见塞伦炸开的龙鳞,低低笑开,反问道:“那如果笨蛋被变成狂沙的龙咬掉呢?” 手臂又像白天那样遭到折磨,希莱斯低呼一声,小少爷的指头掐得他有些痛。 他错过塞伦一闪即逝的慌乱。 片刻后,塞伦郁闷道:“不如我现在就把你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