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个贱骨肉儿!”
侯勇心里铁瞧不上这些泥腿子,却看这些人被苏曼青煽乎的群情激动,一时吵吵嚷嚷闹腾的不行,他向梁定安看去一眼,见主子微微颔首,算是允了此事。
侯勇点头,回身朝左右一挥手,当即就有两名亲兵走上堂来,用刀刃将十枚箱匣的封条逐一划开,不等他们将上头的盖子掀开,苏曼青就已闪身过来,用他那只细白小手将箱盖又按了回去。
“侯将军,这些宝贝你熟,咱且对对账,看这里头装着的,和你说的,是不是一个东西。”
侯勇瞪他一眼,从鼻腔里硬挤出口气儿:“对对就对对!”
侯勇看不上苏曼青,对他态度很是轻蔑,却在一口官皮箱前,又自动变出了副虔诚面孔。
“这里头放着的,有一对冰糯飘绿老翡翠手镯。这对镯子虽小,却是用糯冰飘绿,种老肉细的老料斫成。十年前,是太后娘娘亲自将它从陪嫁中送挑选出来,专给侯夫人添作聘礼用的。只是任谁也想不到,像这等的私物,竟也能被人偷盗了去。”
他看向苏曼青,眼神更是不屑:“你这上手把子①做的,还真是厉害的很!”
也不知道苏曼青是脸皮忒厚,还是根本不把侯勇放在眼里,只看他言笑晏晏,淡然说道:“你说的不对,这里头放着的,不是你说的这样东西!”
“胡咧咧什么?侯府被盗之物,早就被我盘点无数次了,这箱子里装的啥,我心里还能不清楚?”
“要我说,这里边摆着的,压根儿没什么翡翠镯子,而是一只青玉云龙纹炉,因这摆件儿不大,才被塞进这梳妆箱里,至于我俩谁说的对,且容我将盖子揭了,咱们一看便知!”
苏曼青也不得人允许,私自就将那口官皮箱的盖子挑了,待众人抻长脖子往里一看,里头果然躺着一只浮雕着游龙祥云海波纹的青玉色香炉。
在场的捕快衙差不过小吏,并不识得此物的珍贵,他们听侯勇说的不对,只以为他是将东西记错了位置才说错的,一时间嘘声、吵闹声此起彼伏,汇成了一片。
只是大伙儿光顾看热闹了,却无人注意堂上这几位官老爷们早都变了脸色,唬的老脸煞白。
苏曼青可不管别人脸色是绿是白,他径直走向另一口衣箱,一将身子蹲下,顺势就要将盖子一并挑了。
“猴儿将军,你猜猜这里头装的是啥?”
侯勇面色已难看至极,却仍作势吼道:“你个偷儿手脚轻些,这里头可放着双珐琅彩的福寿纹橄榄瓶……”
“我看将军记性是真不好,”苏曼青话未说完,箱子盖儿却先落了地,他将一物从箱子里擎起,使它竖立在桌案上,“明明摆的是只赤金嵌宝的金瓯永固杯,你偏说是什么破瓶子!”
噢噢噢哦哦——
底下这些人哪曾见过这样的宝贝,刚才那个玉的就够他们开眼了,这会儿再瞅见只足金的大酒杯,更给他们刺激的眼睛冒光,个个跟要挨宰的大鹅式儿的嗷嗷叫了起来。
此时,堂下的梁定安已经坐立难安,堂上那二位也不好过,两位官爷面面相觑,窘迫不堪,蚂蚱似的在椅子上动弹个不停。
苏曼青瞅准了时机,趁没被押下堂去,更将整个大堂闹的乱成了菜市口,直把侯勇气得抡拳头就要揍人。
好在有颜子俊拦着,苏曼青又跟条滑不溜手的泥鳅似的,被侯勇追的躲闪腾挪,几下里回到堂上,从方才那口衣箱里又摸出了一只卷轴。
他将系长卷上的丝绳扽开,对着上头的内容龇牙咧嘴了半天,而后又道:“颜大人,我是个粗鄙人,平日只在些金的玉的上动心,这上头的鬼画符,咱一个都不认识,还得请您过来帮咱们认识认识?”
颜子俊怕他挨打,又看侯勇瞪眼若铜铃,已是心惊的很。这会儿苏曼青邀他过去,他借看卷的机会,紧赶着将苏曼青护住,却不想只往卷轴上看了一眼,就给他吓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这是,西晋陆机的《平复帖》?”颜子俊嗫嚅着,因不敢确定,也不敢将说话声量放大。
此物珍贵,若确为真迹,那便一早该在宫里藏着。靖远侯再是势重,可若敢偷盗宫中藏宝,怕也难逃这欺君罔上的罪名。
“看这纸张枯黄,字迹暗淡,嗯,倒像是个古人写的!”苏曼青扯着嗓子,故意说的漫不经心,可眼睛却向在场诸人瞟来瞟去。
若论侯府藏宝,非得是万中无一,古今无双的宝贝才能被梁定安看进眼里,可在苏曼青手中接连展示之物,可不只是让梁定安能看进眼里,而是连心都快要吐了出来。
这哪儿是什么宝贝,这分明是夺他性命的催命刀!
梁定安到底是做过封疆大吏,到了这会儿,他心中虽慌,却见除了他们几个,旁人并不能看出其中门道,才又将脸色迅速恢复如常。
侯勇虽为副将,在临危不乱上却比他主子差的远,一看苏曼青像变戏法儿似的,竟不断从他们藏宝的箱匣中变出大内之物,可给他慌的手忙脚乱。
“侯爷!”
梁定安轻摇了下头。
看火候差不多了,苏曼青撇下执卷的颜子俊,又几步转回了侯勇身边,附在他耳边小声说道:“侯将军,你看那儿还有个匣子,长长扁扁,我看像是盛衣服用的。若是藏着什么更贵重的物件,再在此刻现于人前,我怕侯爷面儿上也不大好看。”
“你!”
侯勇急的眼里似要喷火,他拿指头往苏曼青身上狠狠戳去,恨不得往他身上捅出个窟窿才算解恨,“你这狗东西,果真是个妖精!”
“哈啊哈哈……”
苏曼青没心没肺地笑着,也不管是不是把侯勇气个半死。
梁定安看他手下被这个不男不女的东西给逼成了这样,就知这娘娘腔没给侯勇说什么好话,他自己也不大能坐得住了,站起后便向堂上走了过去。
他心中隐觉不安,预感侯勇急急护在身后的匣子里,装着的大约是能让他身败名裂,亦或是能直接要他性命的东西。
不等苏曼青将谜底揭穿,梁定安倒先自揭了伤疤,他先是深吸了两口气,又咬牙将匣盖掀开,虽只朝里看了一眼,就已令堂堂靖远侯双目圆睁,又使力“啪”的一下,将匣子紧紧扣住。
“余大人,这又是怎么回事?”
钱叔同和余适之互看一眼,皆不知匣中到底装着何物,竟能使镇守边关,统兵多年的梁定安脸色大变,惊惶失措。
“钱大人,这案子恐另有内情,怕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断的清的。今日时辰已然不早,本侯先与侯将军回去,等某日有了新线索,再令侯勇来你开封府上告便是。”
梁定安精神萎靡了不少,却仍强打着精神与钱余二人道别,“告辞!”
“这……”钱余二人面面相觑,又紧向梁定安拱手,“侯爷慢走!”
梁定安率众走后,苏曼青看他来势汹汹,却落了个折戟沉沙结局,不觉痛快的很。他窜到仍在发呆的颜子俊身后,悄声说道:“我刚出现时,你就是这个表情,小哥哥可是不认识我了?”
颜子俊恍然大悟:“哦,我想起来了,那日宾客甚多,你是我大哥请来的……”
“嘘!小声些。”苏曼青拿指头往嘟起的嘴唇上一比,“今日之事,怕是梁定安也不好再追究了,我哥本事老大,这一半天儿的自己就能出来,你放心在这儿等着就是。”
“我不担心他,我是担心你!”颜子俊看他仍跟无事人一般,不由急道,“罪名都让你揽了去,我和大哥是没事了,可你怎么办呀?诶,你方才叫我大哥什么,他什么时候又多了你这么个弟弟?”
苏曼青眨眨眼:“九殷是我表哥,我俩人好了可有好几百年了,只是这些年走动少了些,小嫂子不认得我也是应当……哎呦呦,我的亲嫂子,你这是怎么了?”
不等他说完,颜子俊已险些昏死过去,若非苏曼青拽的紧,今日非要他躺倒在地上不可。
在彻底的失去意识前,颜子俊隐约看出苏曼青的一双凤目里透着微微碧光,那绿幽幽,碧莹莹的眼神,怎么看怎么像褚九殷。
绿眼睛,黑色鳞甲,大尾巴……褚九殷,大哥……
颜子俊眼前天光乱转,脑子里更是五彩斑斓,不等他将这些关系捋清楚,自己就已彻底昏死了过去。
①上手把子:指不用借助绳索、钩子等就能翻身上房的小偷。
第 101 章
身体在不断的下沉,灵魂也在摇摇欲坠,飘忽不定。
在颜子俊有限的生命里,这感觉早已不是第一次出现。
他不知自己从何处来,亦不知要往何处去,好似一缕将死未死的游魂,在憧憧的暗雾中胡乱飘荡。
他隐约记着自己要找一个人,只是恍惚间,对那人是谁又不甚清楚了。
但执念颇深,使他极难忘怀。
他拼命的想着,念着,记忆着。
直到记起了一双时而冷酷,时而多情的碧色眼眸,记起了那条威力无匹的紫电长鞭,记起了人间仙境般的墨山浦,还有好吃的糖蒸酥酪,以及那些曾善待过自己的人们……
他一下记起了太多事,竟使心腔也跟着躁动起来。
他心里有一个名字,在他的心尖上,在他的嗓子里,迫使他在所有的灵识消失前,一定要宣之于口,甚至是呐喊出来。
“褚九殷!”
“在呢,大哥在这儿。”听颜子俊在梦中仍唤着自己,褚九殷忙将大手覆在他的手上,“子俊快醒醒,你若再睡,可真要让哥哥担心死了。”
听这熟悉的低磁嗓音不住地唤着自己,颜子俊才勉力将眼睛睁开。
映入眼里的,是床前的一道模糊人影,颜子俊很快就认出了那人的身份,他挣起身体,一头就扎进了那个令他倍觉安心的怀抱里。
“大哥,真的是你吗?”声音嘶哑,却又哽咽的厉害。
褚九殷展臂将人紧紧环住,并不住地摸着他的发旋儿,想以此安抚心上人未定的心神,“傻孩子,不是我还能是谁?你自己摸摸看,是不是大哥回来了?”
颜子俊泪眼迷蒙,伸手在褚九殷棱角分明,却又略显憔悴的脸颊上抚摸半晌后,才又说道:“你人不是在侯府里关着吗?是他们放你出来的,还是大哥自己逃出来了?他们有没有为难你,有没有让你受伤?”
褚九殷紧扣颜子俊的手腕,阻止他惊惶地往自己身上乱摸,直到他心绪平复了些,才又耐心哄道:“我没受伤,我好的很!你是看大哥憔悴了,才这样担心的对不对?”
颜子俊用力地点了下头。
“真是个傻孩子。”褚九殷一颗心又酸又软,更不知该将他如何是好,“你哥哥我好歹还是有些本事的,就是梁定安不放我,我也能从他府中大摇大摆地出来。他们现了大眼,这会儿可不敢再冒然出来找咱们麻烦,子俊放心就是了。”
“你叫我放心,可我又怎能放心?大哥也不看看,这才多些时候,就给自己弄得这样狼狈?”
他不说还好,这一提醒,让褚九殷都觉着自己寒碜到了极点。
他在大牢里一蹲好些天,又因记挂着颜子俊安危,根本就顾不上梳洗。才一回来,又听阿越说颜子俊头天就昏死过去,至今还未转醒,给他吓唬的更是连脸都顾不上洗,直接就奔人家床头守着去了。
此时颜子俊已无大碍,褚九殷心里稳当了大半,摸着自己胡子拉碴也确实不像话。为免人嫌弃,他放下衣摆就要躲出去,想着先自己拾掇干净了,再来见他的心肝宝贝儿。
“大哥刚来,这会儿又要上哪儿去?”
“我,那个……”
不理他这股子别扭劲儿,颜子俊扯着褚九殷脏不拉几的一角衣袖,根本不让他离自己半步,脑袋更是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乱拱,还故意娇气说道:“脏就脏着,我又不嫌你!你哪儿都别去,就在这里陪我,有大哥在,我才安心。”
褚九殷点头:“好,哥哪儿都不去。”
颜子俊从褚九殷怀里钻了出来,靠着他肩膀直喘粗气:“那个叫苏曼青的,是咱拐着几道弯儿的亲戚,怎上来就叫你哥哥?不过这回幸好有他帮忙,若非他赶来救急,我还真不知要怎么办了。”
褚九殷本在他脊背上轻拍着,听颜子俊这样问,手上蓦然一顿。
“哦,那个皮猴儿子总爱开玩笑,苏家与咱们原本是街坊,苏曼青与我年岁相仿,小时候总在一处玩耍,后来大了就见得少了。你比我们小几岁,他又不和你玩,故你记不得他了,也是常有的。”
颜子俊垂首,将目光一敛,后又说道:“那人家能给咱兄弟帮这么大的忙也是不易,等日后得了机会,哥哥还要好好谢谢他才是。”
“这是自然!”
“哎呀,我真是病糊涂了!”颜子俊突然叫了一嗓子,神情也变得紧张起来,“那日在堂上,苏曼青可是将罪全揽到自己身上了,如今开封府不由我主事,若是钱大人将他抓了,关在监牢里,又该如何是好?”
褚九殷看他慌张起来,忙又将人按回了床上。
“慌什么?小傻子也不想想,钱叔同怎会真的拿他?不过就是走个过场,关个一半天儿,再给他捅个窟窿,任他自己跑路了事。若他还在牢里,还不得把钱叔同愁死?他又不是老糊涂,怎会真跟靖远侯府过不去!”
想来也是,若将苏曼青一直押在牢里,等于是坐实了靖远侯私藏大内秘宝的罪名,这等麻烦事,只要钱叔同不是老糊涂了,就绝不会把自己掺和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