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袁拉着颜子俊上了山,把人安置在班房里,一住就是半个月。
他这次一扫颓唐,抱了很大的希望,想着依着颜子俊的办法,情况怎么也能好转些,不想却是乘兴而来,铩羽而归,跌了个大大的跟头。
满山的蜜陀罗枯萎凋零,一个个含苞的花骨朵,日复一日地衰败,或枯死在花萼上,或凋敝于土中,零落成泥。
最后,这件事还是藏不住,惊动了贾管家。
这还不算,等贾龙到了后山,厉声训斥了老袁一顿后,他还带来了更可怕的消息。
朱天罡从南海得了仙草,不日就要折返洞庭,说是就差了这一道雪水,现等着入药呢!
入了夜,老袁找了个包袱皮,开始收拾起东西。
“这回真是没法儿了,主君准得免了我的职,撵出园子去。”
老袁见颜子俊半天不说话,忽然住了脚,“我知道你开罪过主君,不过你放心,这件事与你无关,若是上头问起来,我如实相告便是,倘若主君真要拿你是问,那我也帮着你。”
他说了半天,见颜子俊并无反应,一副若有心事的样子,忙道:“我说俊哥儿,你是不是怕再挨打,吓傻啦?”
“您先别忙着收拾呐,明日,明日,你让岑师傅他们,把那些花土都刨了,要挖的深些,咱们再仔细看看。”
老袁不解道:“这又是啥意思?”
颜子俊娓娓说道:“我小时候跟着爷爷种花,若是养的不好,左不过,是水肥土光虫这几条,既已到了,这个地步,不如死马当活马医,咱们再想想办法,兴许有转机呢!”
老袁手里打着包袱,听他一说,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显然是在犹豫。
颜子俊踱到炉子旁,往他那放工具的小筐里翻腾了一阵,尔后掏出了个红布包,塞进了老袁手里。
“俊哥儿,你这是?……”老袁打开布包,见里面躺着几颗小儿手臂般粗细的老山参,不知颜子俊此番作为到底何意。
颜子俊笑道:“您不是说了,这次之后,主君要赶你出去,连积年,攒的银子,也要一并罚走。”
老袁点头,道:“是说啦,这都算是轻的啦……”
“这五颗参,一颗可抵百金,便如此,也是有价无市。您若真出去了,拿去换钱,够您一家花用一阵子的。”
老袁赶忙起身,与颜子俊推搡了起来。
他虽与过颜子俊些便宜,但也不过是份内的事。不说他这些日子担着被主君责罚的风险,为他分忧解劳,到了今日,还蒙他想的这样周到,老袁实在是过意不去。
颜子俊自有主张,利落地将东西卷好,硬塞进了老袁的木箧里。
“您不收,我就不高兴啦。这些东西,是我跑到后山,在山洼子里,找到的,经上次一事,我知若非偷盗,主君便不怪罪,您放心拿去便是。”
老袁念颜子俊感恩心善,一时感动的不知说什么好,颜子俊却先劝他:“袁伯伯,早些安置了吧,明儿我与您,一块儿去苗圃看看。眼前虽然难了些,也总有解决之道,不必,过分担忧。”
老袁见他这样体恤乖巧,心里的纠结也平复下去了不少。
他鲜见颜子俊在人前显露这等从容不迫的气度,才知道是自己从前小瞧了他。如今看来,他虽外表柔弱了些,内里确是个做事缜密的,遇事有主见,有韧劲儿。
次日,山上起了大雾。穹窿似被白纱包裹着,几步外的一切景物,都似包上了一层模糊昏晕的外壳。
因连日下了几场雨,颜子俊起了个大早,一出门,便觉着一股冷气迎面扑来,又湿又冷。林子里的浓雾无边无际,道路湿冷泥泞,可即便如此,他和老袁仍带着人,向着林子窒闷的潮气里走去。
他们到了苗圃地里,老袁让颜子俊在一旁歇着,他亲自带人,拿着铁锹一下下把近前的蜜陀罗都铲了。
这些花早已没了往日里半点的鲜艳颜色,多半已是枯木朽株,它们被人毫不怜惜地一丛丛铲下,连带着翻起的泥土,不多时,便被摧折的七零八落。
颜子俊抄着手站在一旁,他既不帮忙,也不插话,只静静地盯着脚下植株细弱的根茎发呆。
这些花根一下子被除去了遮掩,将细瘦的枝干,病态的根须赤裸裸地呈现在了众人面前时,在场者无不发出了惊讶的嘘声。
原本裸露在土层上的花茎还只是细弱,越到下面,越病态的不成了样子。
土层下的花茎上,从渍状的小斑,渐渐扩展成了黑褐色不规则的大斑块,而本应旺盛庞大的根系已萎缩成了手指般粗细,根须更是细如发丝,且已全部黑腐。
“全都烂了。”老袁惊讶之余,不免觉得可惜。
“不对,”颜子俊探身上前,“不对,袁掌事,你看,腐成了这样,怎的没有,一点儿臭味?”
老袁仔细吸了吸鼻子,确实没有闻到以往植株死亡后,根茎因为潮湿腐败,霉变后散发的腐臭气味。
老袁不解道:“这是怎么弄的?完蛋的全不是正常的样子。”
一旁的仆役里有人插嘴:“像是烫烂的,谁这么大的胆子?便是恶作剧也太过分了。”
颜子俊则朝着老袁摇了摇头。
大伙儿互相看着,都等着老袁发话拿主意,老袁的眼睛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还是落在了颜子俊身上。
“几个老师傅都不说话,这说明还,看不出什么,或是,他们也不知道原因。”颜子俊附在老袁耳边,低声说道,“不如……袁伯伯,你让他们继续挖,等着看,他们谁能有个说法。”
老袁微微颔首,示意大家依颜子俊之意行事。
大约又过了一柱香,大家正干的起劲儿,忽然人群里发出一阵惊叫。
“嚷嚷什么,怎么回事?”
老袁见不对劲儿,忙一头扎进了人堆里,颜子俊不明就里,也跟着挤了进去。
等他好容易拨开人群,挤到前面,险些被眼前所见惊的差点吐出早饭,他脚步趔趄着,几次差点摔倒。
老袁见颜子俊就跟在他身后,赶忙一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对身后仆役嚷嚷着:“你们都是死的吗?先把俊哥儿给我带一边儿去!”
有两人应下,一人一边儿抓着颜子俊的胳膊,给他架的远远的。
“掌事的,你看这咋办?”
众人都有些无措,纷纷看向老袁,老袁却不似方才那般,这回一下子就拿定了主意。
“哼,都是些怪畜孽胎,不看看这是谁的地方,竟敢在咱们眼皮子下造次。”他将松油泼了,又点起了火把,直接扔到了坑里。
坑洞里的东西因着烈火焚烧,口器里发出了“吱啊”的怪叫声,只是这些人形虫茧,才只挣出个类人的虫头,便再没了反抗的力气,只能在火焰里垂死地扭动着,不多时,便被火焰吞噬殆尽,化作了一堆令人作呕的焦炭。
空气里弥散着一股难言的腐臭气味儿,让大家直犯恶心。
老袁却顾不得这些了,他挺直了腰杆,一人走在最前面,一铁锹插进了土里,对大家喝道:“都还愣着干什么?园子里竟然有妖孽作恶,都给我接着挖,我倒要看看这里还藏了多少祸胎?!”
他挥手示意老岑过来,低声道:“你赶紧把大管家叫来,着简要的告诉他,就说咱这儿出事了,此事先莫惊动了主君。”
“知道喽,您放心。”
老岑领命,即刻化作一股碧色烟尘,向着羡园的方向,飘散而去。
第 10 章
“袁掌事,你看这边儿!”
有仆役将远处的蜜陀罗三尺下的泥土挖开,大家这次所见,较之方才,其诡异怪诞的程度,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苗圃下的土层其实早已被挖空,里面坑洞纵横交错,只看这豁开的口子里,就蜷缩着数十枚,约半岁小儿大小的素白色虫卵。
说是虫卵,其实是已被半孵化的成虫,虫体上遍布着粘液,混着泥水、排泄物、及各类腌臜污垢,白的绿的漫布坑底,煞是恶心。
这些怪异的虫类,面部已更肖似人类,它们伸着针状的口器,扎入了花丛的根部,正贪婪地吸食着蜜陀罗花仅剩的精华。
“呕……”
有些畏葸胆小的已经忍耐不住,开始扯着嗓子,躲在一旁干呕。
老袁见此,向左右命道:“你们分一波人去,把剩下的松油都找来,趁着它们还未成人形,赶紧一把火烧干净喽。”
有人不识这些,向老袁问道:“袁掌事,这,这都是些什么妖怪?我在咱们后山当差十几年,还从未见过这些恶心东西!”
老袁冷道:“莫说是你,便是我,从前也想不到后山竟潜入了这些东西。我从前跟着主君游历在外,比你们多知道些,这些乃是邪祟,靠吸食各类生灵的精气为生,蜜陀罗乃是仙品,灵气旺盛,咱们平日不操心这些,才让它们钻了空子。”
又有人问道:“只是偷些仙株灵木的灵力还好,不知道这东西害不害人?”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你看这玩意儿这鬼样子,荤素不忌的,怕是不好说啊!”
此时,仆役们将班房里剩余的松油都取了过来,在老袁的命令下,将其陆续都倒进了虫洞里。老袁与众人点了火把,陆续都投了进去。
一霎时,冲天的火光被白纱似的天幕笼罩,黑色的浓烟弥散在浓厚的迷雾里,空气里掺和着湿润腥臭的水气,熏的直犯恶心,几欲作呕。
大伙儿见那些秽物在坑里,被火烧的拧着身子乱扭,还发出“吱吱”的极难听的嚎声,心里都觉得痛快,他们跟着老袁,更是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有的人去提松油,有的人给木棍上缠布条,忙着点火。还有的人,或拿着勾叉铁铲,或拿着斧头长矛,去对付那些想要落跑的漏网之鱼。
在后山当差的,除了赶上旬假的,剩下的都来了,约莫有上百号人在忙前忙后。一时间,整个苗圃里喊叫厮杀声不绝,闹得沸反盈天。
不远处,颜子俊坐在一处巨石上,被那两人一左一右地看着,根本上不得前。
他想起方才所见,不免担心众人安危,只得求道:“二位哥哥,那些是什么怪物?你们先别管我了,快去给袁掌事帮忙去吧。”
那二人互相觑了一眼,道:“那可不行,掌事的交代了,叫我们看着你。你帮不上忙便听话些,同我们乖乖呆在这里,要有什么事,一会儿自会有人来报信。”
方才颜子俊只瞅了一眼,便因惊吓被人挤倒在了地上,他还没爬起来,便叫老袁让人带了出去。他从没见过那样的丑陋蠢物,不晓得是什么,便向看管他的那两人询问。
那俩人也确实不知,只得朝颜子俊摇了摇头。
三人在远处等了半天,见坡儿下的苗圃地里火光冲天,喧闹声传到这边却听不真切,只能看见下边人影晃动,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三人皆觉不安,其中一人道:“要不你看着他,我先下去看看?”
“老袁脾性不好,让你看着人,你就把眼前的差事做好,去惹那些是非做甚?”
颜子俊记挂着老袁,便央道:“我又不乱跑,你们过去一个也不打紧,去看看也好,咱们也能放心些。”
三人为着这件事商量着,忽而一股杂糅着香气与腥气的浓郁气味儿随着一阵强风,朝着他们迎面扑了过来。
他们呛咳着,鬓发衣裳被狂风吹的凌乱,“咳咳,见鬼了,什么怪味道,呛死了人!”
一人见同伴不说话,忙把头发撩到脸后,这才看清那人已跌坐在了地上,眼睛瞪的大如铜铃,正向着后头一点点的挪蹭着。
“啊啊啊!有,有妖怪,快跑啊!”
“我嘞个亲娘诶,这是啥鬼东西,啊啊啊,跑啊!”
另一人略好些,不过也被吓得不轻,二人双腿似打摆子似的,根本不听使唤,只得互相搀扶着,拼了命的向远处逃去。
颜子俊被扔在了原处,也被眼前所见吓得要命,他跌在了地上,几乎动弹不得。
啊啊啊啊……
是妖怪!这的确是个妖怪!
他又惊又怕,耳边只能听见自己剧烈地喘息声,一想到今日必死在这里,便自暴自弃似的认命了。
那女妖落于颜子俊身前,一头乌黑的长发四散飞扬,通体的雪白颜色,连一对儿对展的半透明的巨翅也是茶白色的,头上的两对眼睛漆黑一片,相距约两寸,各顶在头面的两侧,□□的类极人身的身上不着寸缕,身后却披挂着一身应为女性的人皮。
她嚎啕着,口中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似鬼哭神嚎,又似猿猱悲声,阴森恐怖,惨绝人寰的让人背后直冒凉气。
忽然,那妖怪支楞起一对儿尖利的牙齿猛地飞至中天,冲着颜子俊就俯冲了过来。
颜子俊被恐惧压迫的几不能呼吸,他左手觳觫着向一旁探去,却只摸到一只花铲,出于自保的本能,他抄起那不知名的东西,闭眼朝着那女妖飞掷了过去。
只这一瞬的躲闪的工夫,颜子俊的眼睛从眯着的缝隙里,看见袁松望正带了一班人,抄着棍棒刀铲朝着他这边冲过来。
颜子俊心中生念骤起,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他正要向老袁他们呼救,却被那精怪以利爪先一步擒到了空中。
“哎呀,不好,它要吸俊哥儿的血!”
“老袁,快想法子啊!救人要紧呐!”
众人见颜子俊被擒,都急三火四地想办法要救他下来,只是这些人修为低微,将灌以灵力的利器投掷于天,皆被那妖精闪避过去,便是有击中的,也被它周身凝结的屏障反弹回去,几乎伤不到它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