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言谈间,离着颜子俊越走越远。
颜子俊见此,方松了口气。
只是这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气声,还是让朱天罡听进了耳朵,他甫一转身,还未发难,倒是褚九殷腰间的蛇形长鞭先抡了出去。
一道浸着墨色的紫电,夹带着风声和闪电,哔啵作响地直朝着颜子俊面前劈来!
“啊——”
一声惊呼,转瞬化作呜咽。
在外间伺候的人只听见电闪一般锐利的鞭子的悲鸣,等赶出来查看究竟时,只见堂前阶梯的玉料宛如残破的碎石,已被轰去了一角,残屑如闪动的飞雪般漠然坠下。
褚九殷黑衣墨发因汹涌澎湃的灵压在月色下翻飞,冷峻的眸子再不见丝毫醉意,他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以一道光影向前飞掠而去。
朱天罡紧随其后,也跟了上去。
很快,颜子俊身前黑压压的挤了十几个人,众人提灯看去,瞬间将眼前所见映射的一片通明。
“诶呀,怎么又是他?”其中有人认出了颜子俊,忍不住唏嘘道。
方才那一下,褚九殷虽非运了多少气力,只裂土碎石的威力还是有的,若非颜子俊身前的青刚石阶他卸去大半的力道,他这次便是不死,也得受重伤不可。
褚九殷手腕一番,手中的软鞭便化作一道流光消失不见,他见眼前之人是颜子俊,忍不住恨声骂道:“又是这个下贱坯子,大过年的,不好好找个地方猫着,跑到这里来添堵。”
朱天罡将手中珠子一甩,直藏进袖筒里,又从旁人手中接过一盏灯,借着光线,朝着倒在雪地里的小哥儿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
“啧啧,怪可怜的,怎么老大的仇?你平素可不曾这么苛待过下人。”
他伸手将颜子俊紧捂在脖颈上的手拿开,见那颈子上伤口极深,皮肉被打的翻开在伤口两侧,一直从脖子蔓延到锁骨上,血水在雪地上洒了一地。入眼的刺目鲜红,让空气里迅速弥散起一股腥气。
颜子俊倒在地上,身上的棉衣哪敌的过褚九殷长鞭的雷霆之威,从衣领到前胸被豁出老大的一道口子,让他半个胸脯都裸露在了众人面前。
他本就貌美,加之身形清瘦,一身皮肉光滑细腻,白皙胜雪,眼下人受了伤,鲜血浸的身上到处都是,如落梅点点,简直说不出的凄惨可怜。
褚九殷见到他就如同见到仇人一般,他再是可怜,到了他眼里也是可恨。故褚九殷见他伤重并不以为意,反而是朱天罡看不过,以掌心轻抵他胸口,将缓缓流动的银色光华,源源不断地输进颜子俊体内。
“九殷,别耍性子了,他一介凡人,这伤不算轻,救人要紧。”朱天罡忍不住劝道。
“哼,死了才好,真是晦气。”褚九殷在心中默道。
朱天罡虽与他是旧友,却也不知他与颜子俊的恩怨,他也不想在这样的场合下解释他当年险些死于小童之手的落魄旧事。若再耽搁下去,确实在众人面前也显得自己残暴不仁了些,思前想后,褚九殷还是收敛了怒气,让贾管家上前善后。
贾龙心里也是冤的很,累了一整天,又被主人拉过去救场。这年节的,谁不想讨个好彩头,谁成想又见这等血淋淋的场面。这个俊哥儿也真是,好不容易活下来,就又不知怎的惹怒了主人,被折腾的半死不活的。
他示意左右正要上去抬人,忽听褚九殷道了声“慢着”,便又住了手。
褚九殷蹲下身来,从颜子俊怀中摸出了个福袋,问道:“这是什么?”
贾龙忙道:“哦,是方才给大伙儿放下去的岁银,府里每人都有,算是压岁钱,来年讨个好彩头。”
褚九殷薄唇轻撇,刻薄道:“下贱东西,也配?”
他又发现颜子俊身后藏了个小竹筐,里面的东西被一块红布裹着,他几步走过去,一脚将里面盖的严实的东西踢飞出来。
方才刚消下去的怒火如浪潮般汹涌又起,褚九殷怒道:“把这个手脚不干净的下流坯给我绑了,等醒了,看我不打死他!”
“且慢!”
所有人正为褚九殷夸张惊悚的表情惊诧不已时,一烈火般的火红倩影幻作一团彤云,出现在众人面前。
“主人息怒,个中误会,且听我细细说来……”
第 7 章
“这些东西是我让他捎的,都是山崖上石头缝里自己长的,不是偷的!”
主君说他是偷的,有哪个敢说不是?
胡冰清等于是当着众人的面,为了颜子俊跟褚九殷硬怼。
她一说完,不等褚九殷发作,便“扑通”跪在了褚九殷脚边。
她可是机灵的很,知道自家主人在这里大发雷霆,不过是看颜子俊不顺眼,借此为由的想处置他,若气势上不矮上三分,不给褚九殷面子,怕是让主人不好下台。
褚九殷见她在那装模作样,心里更烦,“你搁这儿捣什么乱,怎么一点儿规矩都没有?空口无凭的,又在这儿乱说什么?”
他怒归怒,胡冰清可不理他那一套,她言辞恳切,状似一心为主道:“主人,我没说谎啊!那后山多少天材地宝,除了咱们自己种的,有多少烂在地里也没人知道,您看看这大灵芝,能是老袁他们在菜园子里种出来的吗?”
众人皆朝那散了一地的东西看去,不过是几颗硕大的灵芝,其状古雅奇秀,菌盖若抹了生漆般光亮,看上去应有百余岁,当是上品。
有人小声嘀咕:“老袁他们平日连菜都种不好,不是叫虫咬了,就是长的跟嫩瓜秧子似的,哪里能养出来这样的好东西,此物看来确实不像是私盗的。”
褚九殷闻此,面上虽不表态,心中却暗骂:“这帮狗腿子,都是些吃里扒外的东西!”
胡冰清看有人替她说话,连忙说道:“我前两日身上不大好,便让这小哥儿替我在山上采些野生的灵芝补身子,咱们这些人,哪里把这些看的进眼里?左不过是些没人要的东西,就是捎带些,也不算犯了规矩。”
她虚着一只吊梢眼,偷瞄着褚九殷的表情,“大过年的,不过是误会一场,他也受了罚,您就饶了他吧?!”
褚九殷知道自己若因此事狠狠责罚颜子俊确实有些小题大做,且让朱天罡等外人看在眼里,未免笑话。再说,若真让这病秧子死了,也是有损阴德,于修道一事上,就更有所损害了。
他怎么算,都觉得不划算,想着贾管家劝他的话,若要整治他有的是办法,确实不必急在一时。
胡冰清今日竟当着众人面,向着个外人说话,还掉自己面子,褚九殷又气不打一处来,“我前两日还见你带着鹂音下山,俩人买了一车东西回来,怎么就身体不好了?若是诓我,仔细你的皮!”
胡冰清吓得双手一通乱摆,“哎呦呦,真不敢说瞎话啊主子!您瞅瞅我这脸上……”她说着便往脸颊上一指,“全是小红疙瘩,这面皮子算是不能要了!”
褚九殷嫌她脸皮厚,冷哼一声,道:“养的油光水滑的,连个黑点子都没有,胡说八道什么?”
“啊,是脂粉抹的厚了,”胡冰清心里稳当,嘴上答的诚恳,“最近这天儿又冷又干,我年前又吃上了火,脸上挠破了,发了炎,拿灵芝熬水喝,最能扶正固本,消炎止痒……”
她一通胡扯,惹得一众人面面相觑,贾龙见褚九殷气消了大半,大伙儿热闹也看够了,便上前打圆场:“今日除夕,大冷天儿的,为了这么点子小事儿让主君冻着,实在是犯不上。”
他接过斗篷给褚九殷披上,朝着胡冰清使了个眼色:“你还不把他带下去,扔在这儿碍什么眼?”
“是是是,大先生说的是,我这就带这个不省事的滚了。
褚九殷今夜喝了不少酒,又经一番吵闹,方觉困的厉害,他将身上斗篷一揽,拉着朱天罡就往后院走了。
众人一见正主都走了,也觉得没了意思,顿作鸟兽散去。
胡冰清见众人散了,脸上立马敛起笑意,朝身后啐道:“小浪蹄子,还藏着干什么?还不过来帮忙?
说完,她身后骤起一阵杏黄色团雾,一黄衣女子幻出形体,出现在了胡冰清面前。
“你倒是聪明,怕主君训斥,方才躲的远远的,也不知替我说句话。”胡冰清一手揽过颜子俊的后腰,一边向鹂音斥道。
鹂音有些委屈:“还不是我报的信儿,喊你过来救场,否则这次怕真就被主人打死了。”
她拎起颜子俊双腿,想将人先立起来,胡冰清却嫌她碍事,也不用她,一把将人拦腰抱了起来。
“笨手笨脚的,还不快走?再晚点怕又要断气儿了!”
鹂音也不辩解,与胡冰清化去真身,幻作无形烟尘,顷刻间就带颜子俊回了他住的僻静小院儿。
到了门口,鹂音吹了口气,门上的铜锁便应声落了地。
二人进了门,鹂音四处观望,叹道:“阿姊,你看他把这儿拾掇的还挺利索的。”
胡冰清却没这个闲心,进门就把人撂到了床上,旋身往桌旁倒了碗水,又从袖筒里翻出了个药丸,鹂音帮着把人扶起,又是一阵咕噜噜的猛灌,硬是把药灌了进去。
俩人不放心颜子俊自己一个人躺着,便分前后夜守着,等颜子俊醒了,正好是胡冰清在守着后半夜。
颜子俊甫一醒来,便觉得脖子,前胸皆是一片火辣辣的疼,他见胡冰清伏在床边,下巴正枕在双臂上睡着,猜测又是她在危急时刻救下了自己。
等他坐起,胡冰清也醒了,颜子俊忙问:“是姐姐,救的我?”
胡冰清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含糊着道:“不是我,能是哪个?”
颜子俊正要下地跪谢,便听胡冰清斥道:“你就是个犟种,给你说了不要送东西来,偏不听,这下好了,惹得主君不高兴,给你打的半死,你说你是不是活该?!”
颜子俊身着破衣,跪在地上,低着头默不作声,胡冰清只看到他跪着的地下湿了两点,才知是他给自己骂哭了,不免有些后悔。
她收起急躁性子,将人从地上拉起,道:“算了,算了,不骂你了!你送的那几颗灵芝,功效好的很,于我补身很有助益,谢谢你喽!”
“我也不知为何,主人一向待我们都是很好的,偏生对你喊打喊杀,我虽不知缘由,却还是劝你少在他面前晃悠,再有下次,姐姐我未必能救的了你。”
颜子俊也不言语,只垂首闷声“嗯”了一下。
胡冰清从椅子上起了身,给趴在桌边睡着的鹂音披了条毯子,她四下转了一圈,看出这破败的屋子已与往昔大有不同。
这是个早就荒了的破房子,主君不待见颜子俊,便将他发配到了这个破地方自生自灭,可这小哥儿也是个要强的,偏不想过的凄惨落魄,便想办法将这里拾掇的有了些样子。
院子里的一干杂物早不知了去向,屋子里几件粗笨的家具被摆放的齐整,床上的被褥都很干净,也晒的暄实。桌椅板凳,连带砖石地面都被他擦的锃亮。桌角破的一块儿,也让他找了快木料给卯上了。又不知求了谁,将门窗上镂的木格子用油纸仔细糊了,冬日里虽没有炭火,却也不至于冷的跟个冰窟窿似的了。
她方才带人回来,便见了屋前的台阶是用新土坯垒的,想必工具是从老袁那借的,还没还回去。连带工具,还有没用完的土坯块儿,都被颜子俊整齐地码在了进门口的墙角处。
“你可真是个勤快人,”胡冰清赞道,她看颜子俊身子纤瘦单薄,又问,“你每日在老袁处当值,差事不少,还有心收拾这破屋子,也真是难为你了。”
“我在这里一日,便是要,实打实的过上一日的,不收拾干净,怎么,怎么行,人活着,总要有点心气儿。”
颜子俊脖子上的伤虽不流血了,却还是疼的厉害,他往颈子上一摸,本来血肉模糊的皮肉一晚上便愈合了,只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姐姐。”
“啊?!”
“您本事,真大啊!”
“啥?我干什么了?”她看颜子俊一直指着自己脖子,才了然笑道,“这回可不是我。要谢,你谢朱先生,啊,就是主君的那个朋友,长的挺斯文的那个。”
得亏老朱走的时候留了瓶药,往那血呼啦次的伤口上一按,再把粉末往上一倒,伤口即刻便愈合了。
真是术业有专攻啊!他炼了这么多年的丹,制了这许多年的药,还真不是白干的!有点儿本事!
胡冰清如是想着,心里一阵暗笑。
这回差事办的利索,还省了几十年灵力给人续命。
哈哈,不赖,真是不赖!
胡冰清点着砚里的残墨,见架子上整齐地码着几部书,上前好奇一看,竟是外面那些秀才读的经史典籍,不禁问道:“诶,你平日里还看这个?”
颜子俊羽睫低垂,神色微赧:“嗯,平日里,无事读的,总要找点事儿做。”
“你看这些做什么呢?”胡冰清顿了顿,尔后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哎呦,你莫不是想着有朝一日离了这里,到了外面考个功名,再让皇帝给你封个官儿当当?”
颜子俊老实地点了点头:“略有此意。”
“哈哈哈哈哈……”胡冰清狂笑了一阵,又觉得她这样有嘲笑颜子俊的嫌疑,便勉强止住了,“好,好,哥儿有志气,很好,这样很好。”
颜子俊更是红了脸,他指着窗户纸,急着转开话题,“胡姐姐,你看。”
胡冰清顺着他手指看去,笑道:“是你鹂音姐姐剪的,我可不会这个。她趁你睡着贴的,说是过年了,给你添添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