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子俊羞的满脸通红,厉声斥道:“褚九殷,你又耍腾我!”
看他羞恼的不能自已,还要故作姿态地拿袖子狠命擦着嘴唇,褚九殷轻笑一声,语气则是满不在乎:“谁耍腾你了?倒是你过河拆桥在先,我找你讨些报酬有什么不对?”
“强词夺理!”颜子俊“呸呸”了两下,既恨他死性不改,又恨自己不争气,软弱的让人家随意摆布,“霍泉成了这个样子,你还有空欺负我?你这闲的,倒不如想想怎么把人带回去!”
“嗯,你这话说的在理儿,我是还没想好把他的魂儿收在哪儿……”
“装袖筒里带着,行不?”
“不行,袖子透光,还不严实,风吹日晒的,霍泉的那缕残魂受不了的。”
“那装你乾坤袋里?”
“乾坤袋装不了活物,魂魄就更不行了,不行不行……”
两人方才还各自气恼,这会儿又不知拐到了哪里,说了半天,褚九殷也不拿个主意出来,颜子俊见他这样蠢笨,两下子就给折腾急了,张口骂道:“你还法力高强呢?怎到了这会儿,连个办法都想不出来了?”
褚九殷也不恼他,只嘿嘿笑着,又摊开掌心,让颜子俊上前一观。
只看那褚九殷掌心中央,陡然升腾起一簇靛蓝色的人形火焰,此时林中无风,火苗却忽明忽暗,仿佛时刻都有熄灭的风险。
既是如此,褚九殷只匆忙让他看了一眼,就将手心重新收紧。
颜子俊不禁奇道:“这是什么?”
褚九殷神色肃然,道:“不与你玩笑了,方才你看到的,正是霍泉的魂魄,我将他收在了掌心里,等会儿天亮了,我这手心就再不能摊开,事情紧急,我还需即刻飞回羡园救他。子俊,此去前路漫漫,我送不了你,一路上你可要照顾好自己。”
同自己返乡相比,自然是送霍泉残魂回羡园更重要,颜子俊已不好意思他为自己耽搁了半天,慌忙说道:“你快走吧,我不用你操心的。”
“等我把霍泉送回去了,我自会过来找你。我大概算了算,前后应不会超过十日时间……”
“爱来不来,不来最好!”
“再往前走,皆是官道坦途,且所经之处,村镇众多,再无这等荒僻的地方,你和阿越只要不走小路,就能安全许多……”
颜子俊也不理他啰嗦,转身朝身后摆了摆手,便向着马车走去。
“不过你放心,有邓桐陪你过去……还有,你等我十日,十日之后,我去找你啊……”
——
有邓桐一路护送,在行程上,还是比之前快了许多。
到了第九日晚,颜子俊与阿越终于回到了阔别许久的故乡。
邓桐将他们送到大门口,又亲自将车马停好。待诸事妥当,他推说羡园内尚有急事需自己处理,便不顾颜子俊与阿越的挽留,向他们行过礼后,就动身折回了洞庭。
吴家住着的,是一处小巧的围着柳树障子的院子,因图邻里照看方便,阿越走时便没将院门栓住。颜子俊也不见外,推门就进,见里面共有瓦房五间,一笼青翠的竹子就长在水井旁边,院儿里还有颗梧桐树,而正屋后头,又是一大片的菜园。
一切和他记忆中的样子别无二致,若说有什么不妥,就是篱笆扎的歪歪斜斜,有些缺口甚至能容人钻进来,想来是吴老爹一直病着,阿越也没心思收拾这些。
阿越拎着包袱,一路引着颜子俊到了主屋跟前,他将门帘一挑,冲着里屋就激动地喊了起来:“爹,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颜子俊跟在阿越身后,几步进到了里屋,不待他仔细打量,就见正冲着门口的木床上,躺着的正是吴老爹本人。
这不见面还好,如今隔了三年再见,也不用过多言语,顷刻间就令这屋里的三个男人都湿了眼眶。
颜子俊矮下身子,扑坐在床边的脚蹬上,他紧攥住老人的被角,哀哀地叫了声“吴伯伯”。
吴老爹面上毫无血色,病势恹恹,头上包了块皂色的包头,身上则是拿白绢子拴着腰,只贴身着了身粗布衣服,他见颜子俊跪在床头,忙将干瘦的右手从薄被里伸了出来,与他的手握在了一处。
“哥儿赶紧起来,你是主家,可不兴给我们下人跪着。”
“您是长辈,我给您跪着,是应该的。”
“我是将死之人,能再见小主人一面,即刻就是死了,也能瞑目了。”
吴老爹是久病之人,本就经不起大悲大恸,今日得见故人,竟比任何时候都要使他伤怀,老人说着说着,执着颜子俊的手,就大哭了起来。
颜子俊安慰他许久,才在一旁寻了张凳子坐下,他见吴老爹已是病入膏肓,再受不得刺激,又看他精神头不足,伤心了不过片刻,意识就不大清楚了。他又劝了一会儿,才劝好老人闭上了眼睛,多保养精神。
今日见着面了,颜子俊才知吴老爹病的厉害。
他能赶在这会儿回来,不过就是成全了老人最后的念想。所谓药医不死病,吴老爹时日无多,他就是请城里最好的大夫过来,怕也是药石罔效,没什么意义了。
到了后半夜,颜子俊看阿越照顾他爹睡了,才缓步走到院儿里,举头望向了夜晚的苍穹。
此时恰有云团飘过,遮没了半轮明月,天地晦暗之际,空中却又放出了一颗极亮的星子。
朦胧的月色下,颜子俊随便捡了块石阶坐下,他掰扯着手指,开始掐算起了日子。
“说好了第十天见面的,你可不要食言啊!”也不知为何,他竟隔空对那人念了这么一句。
夏夜孤清,颜子俊觉着自己在这世上寂寞的厉害,此时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想念褚九殷的到来。
第 63 章
吴老爹病重,颜子俊不放心留阿越一人照料,就从厢房找了几块板子过来,在外头临时搭了个铺,准备先在外间凑合一晚。
他与阿越这趟回家,前后辗转了二十余日,今日终于赶到家里,也与吴老爹见了面,可又过于伤感悲痛,晚上帮着阿越照料了他父亲半宿,让颜子俊更是累到了极点,等一挨到铺上,就感觉浑身都乏狠了,眨眼就睡了过去。
这一夜,颜子俊趴着一动不动,睡的极沉,只是未睡上两三个时辰,天还是黑乎乎的一片,就听阿越在里面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就惨嚎了起来。
家有病人,深夜嚎哭极为不祥。
颜子俊被这一声惨嚎吓的弹起,只觉胸口处陡然一痛,宛若被一把利剑贯穿了心脏。
这间房虽是主屋,可房檐低矮,只里间墙上开了个窗子,就是有风吹进来也流不出去,实在是憋闷的厉害。
颜子俊睡在外头,一身衣衫早就被热汗湿透,说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也不算错,他忍着颅内的刺痛,踉跄着就往里屋跑去。
这时的阿越,正跪趴在床沿上,不住地摇晃着他父亲的手臂,试图将他唤醒,而阿越自己,则早已哭成了泪人。
颜子俊见此情境,在心里大叫了声“不好”,又见阿越已乱的全没了主意,就赶紧扑将上去,将他拉了起来。
“阿越,你先别哭,吴伯伯这是怎么了?”
阿越见他父亲病危,悲痛慌张之下已是六神无主,好在身边尚有颜子俊陪伴,才让他勉强稳住了心神,“公子,我爹怕是不行了!”
颜子俊使尽全力才能将他勉强撑住,他往床上只看了一眼,就被惊的心都漏了两拍。
也不怪阿越这样伤心,他爹挺在床上,脸色灰败的已不似活人,只那嘴上还在微微翕动,能看出是在艰难喘息。
颜子俊稍凑近了些,听他喉中隐约有痰声滚动,且双眼不自觉地睁大,便知他已到了垂死之际。
他抻了袖子给阿越擦了擦眼睛,又忍着心痛,安慰道:“先别哭了,这旦夕祸福,总是难免的事。我在屋里看着,你先去邻居家里知会一声,若是真到了那会儿,也好让大家都准备好,不至事到临头,全乱了手脚。”
阿越抽噎着哭了几声,等缓过了这阵,才略将理智找回,他依着颜子俊的话,出门便往邻居家去了。
阿越一走,就只剩了颜子俊一人在屋里。面对垂危之人,他倒也不知害怕,反而觉得心里异常的平静。
他静下心神,又尝试着将昨夜碗里剩余的药给他往嘴里灌了几口,老人倒是配合着咽了两下,而后喉结上下一滚,吐出了几个微弱混乱的字眼。
颜子俊见他嘴动,紧忙着趴进了些,才将他的话大致听了个明白。
原来是在叫疼。
唉,这会子就是再请大夫过来,想必也是于事无补了,不过就是嘱咐家里人早些准备后事,尽快将老人家发送了而已。
尽管早有准备,颜子俊还是忍不住绝望,一下子跌坐在了脚凳上,靠着床铺就发起了呆。
他不仅是在为老人家难过,也是为着自己伤心。
他不自觉地想起了自己的前世。
上一辈子,他身死之前,怕也是这样的凄惶无助,眼睛里没了一点光,只剩下了一片绝望的死灰色。
他还未来得及向父母尽孝,就被命运带到了另一个世界,他的亲人们,是不是也跟阿越刚才一样,被伤透了心呢?
颜子俊使劲摇了摇头,努力将这些伤感的画面从脑袋里挤了出去。
想这些有什么用?
他的命运,在冥冥之中早已有了安排。
既回不去了,那就在这里好好生活,万不可再自暴自弃,伤了别人,更害了自己!
这时,院门外骤然响了一声,颜子俊往外一探,果然见是阿越回来了。
他方才出去,已与周围邻居都打了圈招呼,这些老街坊大多是热心肠的,一听阿越是为着他爹的事求人,大伙都表示愿意帮忙。
阿越对众人感激不已,等回了自己家中,才觉出了疲惫,再进了屋,脚下就更是酸软,他也不想动弹,索性就与颜子俊并坐在了地上。
这一日,两人心情都沮丧到了极点,谁都想不起来吃饭,等熬到了晚上,两人都是饿得前心贴后心,听颜子俊肚子“咕噜”的厉害,阿越怕他饿着,才勉强打起了精神,要上厨房给他做点吃的。
他才刚踏出房门,就见一陌生人踏进了他家院子。
阿越市井小民一个,哪儿见过这等神祇般的人物,当即就被这黑衣男子的容貌身形,仪态气度所折服,一时头昏脑胀,上下颠倒,竟将他看成是天仙下凡,惊的他只知道傻看,支吾了半天,连句话都说不全。
阿越不认得褚九殷,褚九殷却认得他,他见阿越只知傻乎乎地呆愣着,便有些不耐烦,不由嗔怪道:“只知傻站着!子俊在哪儿,还不带我进去见他?”
“你,公子,你这是……”
阿越正磕巴着,颜子俊却在屋内听见了动静,听见外头是褚九殷在说话,给他雀跃的直接从门里蹦了出来,他又几步跳到褚九殷面前,兴奋地大喊起来:“千等万盼的,你可算来了!”
今日相见,颜子俊也顾不上与褚九殷废话,拉着他就要往屋里跑。
褚九殷鲜少见他如此热情,趁此机会,免不了要揶揄他几句:“你不是不稀罕我吗?早知道我就不紧赶着来了,再惹得你厌烦!”
一看他晃悠悠,懒洋洋的样子,颜子俊就觉火大,可他眼下得求着这人,也来不及与他理论,只回首瞪了他一眼,道:“你莫要玩笑了,快与我进屋,救人要紧!”
“救人?救什么人?”
人命关天,褚九殷一听这话,再不复方才的嬉笑神色,忙与颜子俊抢进了屋里。
等这三人进得屋里,吴老爹的情况就更不妙了。
早上那会儿,他老人家还尚能含混着说上两句话,到了这会儿,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老人也知自己大限到了,为不拖累儿女,他再是难受,也咬紧了牙关,不肯□□出半声,为的就是不让阿越听见了伤心。
情况危急,褚九殷紧着上前几步,将两指探到老人脉搏上,过了一会儿,又仔细看了看他的面色,等将这些察探清楚,才回转过身体,对身后的阿越道:“你父亲病成这样,全是多年积劳成疾,又优思过甚的原故,且你家贫,一直没遇上好大夫,才给耽误到了这步田地。”
阿越听他所言不错,遂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又向他急切问道:“公子既然这样说话,想必是精于医术的,您可有方法救我父亲性命?”
褚九殷倒也坦率,直言道:“医不好!”
颜子俊听他说话虽然直率,却也不近人情,更是丝毫不在意阿越的感受,便有些不悦,他正要安慰阿越两句,不想褚九殷立在一旁,又不合时宜地补了两刀。
“早已是病入骨髓了,就是华佗再世,也是治不好的!这等病况,你做儿子的,就得准备着了。”
阿越一听这话,绝望之心顿生,他眼前一黑,在原地晃了三晃,似当场就要摔跌在地上。
好在颜子俊机敏,见他情况不对,马上将他搀住,又怕他伤心过度再晕过去,只好趔趄着脚步,将他先架了出去。
“你怎么这样说话?阿越已经伤心坏了,就是事实如此,你也不该说的这样直白,你看你把他伤成什么样儿了?”颜子俊回返屋内,见褚九殷站在原地,仍是一副不更事的样子,不免出言责备了他两句。
这份不近情理,倒也不是褚九殷故意假装,他虽修行了千年,可到了今日,他还是不大懂得凡人的感情。他方才还在纳闷,为何阿越就这样的脆弱,他不过是将实情与他说了几句,就给他吓成了那个样子,就跟天都要塌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