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子俊一清醒过来,忙拥被坐起,再往身上摸去,见昨夜身上的衣服仍旧穿的整整齐齐,这才长舒了口气。
莫非那疯子真转了性子?
这念头只在颜子俊心头一转,就即刻被他抛到了恼后。
不为别的,只看这天色已然大亮,就知快要误了上工的时辰。那掌事的本就不好说话,没事儿的时候,鸡蛋里还要让他捡几根骨头出来,何况是自己睡迷了,来不及早起点卯?
颜子俊心里慌的发麻,知道今日铁定要被掌事的臭骂一顿,由得他这会儿再着急,也是躲不过去了。
一想到旷工的后果更严重,能赏他几鞭子都是好的,颜子俊再不敢耽搁,赶忙从床上跳下,就要找衣裳鞋子往身上套。好在他衣服是已经穿在身上了,这样还让他省了点工夫,只要蹬上鞋子,即刻就可出门。
想自己误了时辰,这早饭肯定是吃不上了,颜子俊整好东西,就想奔出门去,但他又怕挨上一上午的饿,挺到中午时又要头晕眼花,便在出门前,从桌上抓了片昨夜吃剩下的薄饼,直接塞进了嘴里。
从这里到后山,可得过好几道门,穿好几条街,再沿着小路,弯弯绕绕才能到了地方,有他在路上跑着的工夫,早就给它吃完了。只要有的吃,不让自己饿着,就不打紧!
颜子俊想的可好,他几步跑到院门口,刚将大门拉开,就被门口站着的乌泱泱的一群人给唬住了。他心里一慌,连刚叼进嘴里的薄饼也让他给掉了,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粉碎。
呆在门口半晌,颜子俊抬眼粗略一数,连同那两名褚九殷的近侍在内,加上这几个二等的仆役,两个一等女使,一共七八个人,竟将他这院门外堵了个严严实实。
好在那两名侍者,是曾领颜子俊去往凤吟台的那对兄弟,颜子俊好歹算是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便稍撞着胆子,上前问询道:“辰时将过,我还得赶去后山上工,不知二位哥哥此刻前来,究竟,究竟有何要事?”
本以为自己又惹了什么是非,才让这些人如此兴师动众来门前堵他,颜子俊本就不指望能从他们嘴里得什么好话,却不想那二人听他说完,态度可称谦恭,甚至恭谨的有些谄媚。
那兄弟二人,一左一右,分立颜子俊两侧,其中一人俯首道:“主君派我等前来,正是为接公子过去说话,镜阁内丹楹刻桷,飞阁流丹,西花厅已备好早膳,就等您过去一用。”
听闻他们是来接自己去镜阁吃饭的,颜子俊眨了眨眼,低头往身上穿着的这身粗布衣服上瞧了一眼,觉着就这样前往那等清幽雅致的去处,这样的打扮实在是格格不入,他自己都觉着不妥,到时候丢乖露丑,又得惹褚九殷厌烦。
“可否容我再问一句?”
“您说。”
颜子俊清了清嗓子,道:“我在后山还有差事要做,若是不去了,怎么也得与掌事的知会一声……”
另一人立马抢道:“这个不劳公子挂心,如此小事,我派人去后山,给他们掌事的说一声就完了。”说完,他又往颜子俊身上睇了一眼,“别的事都是小事,唯主君那里是大事,公子再不必操心别的,且先随我往镜阁走一趟吧。”
颜子俊知这二人虽有些脸面,在褚九殷那儿,却也只是听差办事的,便不欲让他们为难。这两人既已这样说了,他也只得点了点头,跟在他们身后,一路朝着镜阁行去。
镜阁,乃褚九殷起居之处,是羡园中一处极清幽的所在。颜子俊到了地方,见这处水阁,正当着湖面处开着一处大圆窗,上头糊着一层冰纱,远看犹如一轮满月,果真造的十分优雅。
到了西花厅,见有人接洽,送颜子俊至此的众人这才退去。
颜子俊随来人进入厅中,在靠窗处自寻了把椅子坐下,他见眼前无人,便随手推开了纱窗,见阁下一泓湖水清澈,凭窗远望,栏下尽是桃花杨柳,花花簇簇皆做点缀。
他正赏着窗外美景,这时恰有几名仆妇来桌前置放碗筷,又有二位妙龄女使撩动珠帘,便听内间传来一阵脚步响动,颜子俊扭头看去,见来人果然是这水阁的主人。
褚九殷一见颜子俊到了,面上满是喜色,他上前一把拉住颜子俊双手,问道:“怎么来的这样迟?是不是还没吃过东西?我一早过来就让人准备上了,都是你爱吃的,快随我过来看看。”
颜子俊见有人在场,他这样被褚九殷牵着手,难免觉得难堪,不禁怪他人前根本不知避嫌。
待二人绕到屏风后,颜子俊被褚九殷带至桌前,还未坐下,先被惊的瞪大了双眼。
桌上除了那个黄鱼,还有那个鹿脯他还能认出是什么,统共十六道菜,个个都是山珍还错,美味佳肴。
褚九殷扶他在一张方凳上坐下,又亲手给他盛了碗汤,那汤方才一直在灶上煨着,适时才被下人端了上来,这会儿不凉不烫,正是合口,偏褚九殷仍假模假式的,硬举着汤匙又给他吹了几口。
“这汤是刚端上来的,最是酸甜开胃,你尝尝。”
颜子俊赶忙接过,拿起勺子就往嘴里送了一口。
汤水甫一入口,颜子俊就觉得口中的鱼肉细嫩的很,鱼汤中布了几丝辣椒,把那片片的鱼肉衬的更是诱人,再夹一片放进嘴里,酸香甜美,实在是妙不可言。
褚九殷坐在他对脸,看他是真的喜欢,心里一高兴,又亲手给颜子俊碗中夹入各色菜肴,颜子俊推脱不得,只得乖乖将碗里的菜色吃了干净。
“可得多吃些,我看你近日瘦了许多,肯定是这些时日,不肯好好吃东西的原故,若是再叫我看见,我可要罚你。”
颜子俊哆嗦了一下,将碗里的饭菜扒拉的更快了。
褚九殷手里正夹着菜,忽而俯下身,擦着他的鬓发,冲他耳中轻吐一句:“你吃胖些,好让我躺你身上时,也不那么硌得慌。”
“嗝……咳咳咳咳……”
“怎的这么不当心?!快,先喝口茶顺顺,当心噎着!”
褚九殷见颜子俊被噎住,忙从侍女手中接过茶盏,给颜子俊嘴里喂去,又看他气都喘不匀了,忙不住地轻拍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儿。
“好些了没有?”褚九殷见颜子俊面色渐渐恢复如常,便又开口说道,“我已命人将我这里的一处小阁拾掇了出来,今晚你就睡那儿,不回去了。”
颜子俊一听,直接将碗扔到了桌上,问道:“主君的意思,是让我在这住一宿,明早便能回我自己的地方?”
褚九殷扯了下唇角,道:“你个小傻子,你已与我同吃同宿在了一处,我怎么还有放你回去受罪的道理?日后你自然是住在这水阁里,要与我生活在一起的。”
此话一出,颜子俊眼前一黑,脚下顿时发软,若非被褚九殷及时撑住,他怕真就要滑到桌子底下去了……
因今日有仙友造访,褚九殷用完饭,便去聚仙台见客去了。
颜子俊被留在此处,将这餐饭没滋没味地吃完,便被那两名女使一路引着,带去了自己的住处。
到了地方,颜子俊推门而入,见是间并不阔大的屋子,四壁被裱的极新,布置的虽是简单,但那几件黄花梨木的家具却从做工用料上,都极为考究,湖纱的帐子配上白绫上绣花的帐檐,也算雅致。
这些倒还是其次,最让颜子俊喜欢的,是这屋里四面都有书架,上头堆满了各类书籍,似乎是才让人加以整理的样子,稍稍有些凌乱。
饶是如此,和他那个粗鄙简陋的小院一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饶是如此,颜子俊仍是只高兴了一阵就不高兴了。
非是他不知好歹,不识抬举,而是这里,离褚九殷的寝室实在太近了!
近到这里和那间寝室的后门,只有一条游廊的距离,若是用“毗邻而居”四字来概括,那是最恰当不过了。
惶恐了许久,颜子俊不再被人呼喝差遣,反倒有女使小厮供他使唤,就被这样好吃好喝伺候了一日,到了晚上,倒是许久不见的胡冰清率鹂音几人过来了一趟,给抬来了好几大口箱子,说是给他房里做添置用的。
她俩与颜子俊絮叨一阵,三人在一起,虽还是如以往般亲厚,颜子俊却还是觉出了胡冰清与他言谈间收敛了许多。
本想着能从她口中套出些褚九殷性情大变的原因,颜子俊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也只得作罢。
待她们一走,看着柜子里几乎要摆不下的各色的换季衣衫,颜子俊简直头都大了。
耐不住软磨硬泡,他被小厮们摆布着换了身杏黄色的团花锦衣,又往他头上别了根碧色的玉簪子,再被这帮人狗腿的直夸什么俊逸不凡,什么天人之姿,就更让他头大了。
好在褚九殷这几日随好友出门去了,并不在园子里,颜子俊到了新住处,再不受冷夜煎熬,也不必提心吊胆地想褚九殷什么时候过来,这才连着睡了几日好觉。
这日夜里,颜子俊正在帐里睡着,忽觉身后一凉,迷糊里觉着是有人撩了他的被子,待他转过身去,突然就被人搂住腰身,箍进了怀里。
待看清身边躺着的那人是谁,颜子俊蓦地惊醒过来,他急声问道:“怎的是你?你几时回来的?”
褚九殷许久未归,他一在墨山浦落地,就心急火燎地往家跑,不想好容易让他见着了人,这人却是恁地冷冰冰与他说话。
褚九殷有些委屈,直将自己的面颊贴在颜子俊的颈窝里,低声诉道:“先别问这个了,这会儿晚上还是冷,夜风也疾,快冻死我了,你先给我暖暖……”
也不知道是累了还是怎的,褚九殷一和他躺在一处,就困的眼皮直往一处碰,颜子俊却被他这样亲昵的举动弄的浑身发毛,他伸臂将褚九殷晃了三晃,不让他即刻睡去。
“做什么,困死了。”褚九殷不满地嘟囔着。
“先别睡,我憋了好几天了,现在有话要问你!”
褚九殷困的眼泪都流出来了,迷糊着问道:“什么事呐?”
“你说要待我好,让我在你这里住着,每日还让人好吃好穿地伺候我。褚九殷,我这样得罪过你,还不止一次地想杀你,你恨都恨死我了,怎会突然就想着对我好了?”
褚九殷揉了揉眼睛,轻笑道:“我对你好还不好吗?莫说现在,就是搁以前,我其实也不是那么讨厌你……”
“你既然不讨厌我,还愿意对我好,就对我说实话。”
“啊,这个……”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第 55 章
颜子俊既能这样发问,想必就是猜到了些什么。
想到有这样的可能,褚九殷心里一阵发虚,忙将身体背了过去。
“我可是直来直去惯了的,论心思还没你多,能有什么事瞒着?明日还有事,咱们快些睡了。”
不想分别许久,褚九殷倒打一耙的本事又长了不少,颜子俊骤然语塞,也不知再怎样开口问他,便也同他一样,将身体背过,怀揣着心事,再不与他说话。
褚九殷听身后半天没了动静,又怕颜子俊生气后冷待他,他便自己又转了回来,将枕边人圈进了怀里。
“你怎的恁重的心事?我们现在这样,难道不好吗?”
“不好。”颜子俊枕在他臂弯里,摇头道,“我不知你为何变了,心里就总不踏实,你从前如何待我,想必你我都没忘记……”
褚九殷见他这样难受,又想起过去自己如何混蛋,他忙将头抬了起来,急道:“过去是我不对,我脾气暴,性子倔,是让你受了不少苦,但以后不会再那样对你了。”
“我不相信你!”颜子俊忽然将他推开,撩被坐了起来,“就在不久前,你还烧了我的房子,迫害我,逼迫我,让我逃命似的躲着你,险些连命都没了……”
褚九殷知他说的句句在理,他也坐起了身,似要将颜子俊重新抱进怀中,好生安慰一番,不想他手刚触到那人的衣角,就被他伸手拂到了一边。
颜子俊痛道:“不是我自愿跟着你,这次是你抓我回来的!我看你总爱粘着我,想必对我也不是一味的厌恶嫌弃,可你从前对我做下的种种,我又实在,实在是接受不了。”
“我不讨厌你,我说的是真心话!我从前是对你有怨,但我说了,咱们以后只往前看,再不论从前的是是非非,你就安心留在我身边,若你有什么喜欢,或是不喜欢的,尽管告诉我便是,我都依你。”褚九殷看他说的动情,不等对方怎样,他自己眼圈却先红了。
颜子俊听他这话不似做伪,但又想起他二人的关系至今不清不楚,褚九殷若只拿他当个媵幸娈宠对待,这话说的显然是不合常理,但若是真对他有了几分真心,他也是万万承受不起。
他自问并不喜欢褚九殷,但这人到底是何心思,他也实在拿不准。
再看褚九殷目光灼灼,待自己一副赤诚模样,颜子俊心里一乱,冲口问道:“褚公子,你这样攀着我不放,究竟是为了什么?”
被人逼着道出心意,褚九殷也是心慌意乱,他焦急地说道:“我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但我就是喜欢和你这样亲近,我,我喜欢和你在一起。”
颜子俊慌道:“你我并非同类,本就不该在一块儿。我不知你们妖类如何,只是想大致也该是和人一样,遇到真心爱着的人,也要过了明路,明媒正娶。我不过就是你拿来充数,暂时做个暖床奴而已,若有朝一日,你娶了妻房,知道了做夫妻的好处,自然就会知道今日的话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