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路来到前厅,果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长的浓眉大眼,模样很是斯文,一身葛布的凉衫长裤穿的齐整,脚上的鞋子想来也是新换的,鞋帮子上雪白一片,连个泥点子都没溅上。
“阿越?!”
“公子!!!”
这对主仆已有两年多未见,今日陡然见面,阿越一见来人果然是自家小主人,当场就要循着老例,给他叩头下跪,让颜子俊一把给拦了下来,又抚着阿越的后颈,将人抱进了怀里。
和两年前分别时的凄惨境况相比,如今二人皆比那时强了不少。颜子俊身形瘦削,气色也不大好,但胜在一身穿戴价值不菲,一看便是在这府里养尊处优惯了的。
阿越虽是短衣打扮,却比两年前高壮了许多,他如今已有二十七八岁,正是一个男子最年富力强的时候,颜子俊看他面色透红,眼睛灵灵醒醒的,一见他便露出快活的神情,便知他在外面也没受什么大罪,也就为他放下心来。
阿越用手背擦了擦眼睫,含泪道:“都是我无用,那日实在拿不出钱来,只能眼睁睁地看人家将公子带走,当时就以为今生都难再见面了,不想老天垂怜,还是让咱们见着面了。”
颜子俊回想起当日情景,内心也是悲喜交集,又被阿越一番言语触动,自己也含起泪来。
两人抱成一团,又各自诉了些旧事,终于在褚九殷挑刺儿动怒前,收敛了情绪,分立在了两侧说话。
从当阳到墨山浦约有千余里路途,颜子俊本以为他们至少得走个十天半拉月才能到,不想贾龙脚力竟这样快,不过三天就将人带来了,他思虑不到,不小心脱口说道:“我还傻乎乎地算日子呢,想不到你们这么快就到了……”
阿越挠了挠头,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回道:“我也是奇怪的很,我刚跟着贾先生从家出来,就遇到一股大风,那天当时就黑了下来,飞沙走石的,迷的人眼睛都睁不开……”
颜子俊尬笑了两声,想起以这些人的本事,带阿越过来三天都是慢的。褚九殷命贾龙既施了这个障眼法,想来是不想让外人知道羡园的所在,他方才也实在不该开这个口,徒惹阿越猜疑。
“公子怎比得离家时还瘦了,可是在这里吃住的不好?”
阿越以为颜子俊来了这里,必是要做苦役的,不想见他今日穿的这样体面,像是被主家极为优待,但看他瘦弱,心里又觉着不安。
颜子俊笑笑:“我吃的好,睡的也香,你不用为我担心这个。反倒是你们,阿越,我出来日久,我吴伯伯近来如何?”
提及自己父亲,阿越本来明亮的眼睛瞬间就黯淡下来,他低头嗫嚅了半天,最后被颜子俊逼得没法了,才道出了实情。
“我爹他快不行了。”阿越低声叹道,“自你走后,我们本打算攒够了钱,再去南边赎你回来。不想没多久,我爹他就病了,连着两年都不见什么起色。今年过了年,就更是不好,渐渐连床都起不得了……他现在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一迷糊起来,就喊我带你回来。公子,幸得咱们今日见面了,若非如此,阿越还真不知道上哪儿去寻你呢!”
一听吴老爹病重,颜子俊当即就红了眼眶。
他一家人接连离了人世,若说在这世上还有什么牵挂的人,也就剩这父子俩了。如今若他老人家再不在了,他来这异世走这一遭,岂不更是孤苦?
颜子俊念到此处,不禁落下泪来。
他回首望向褚九殷,眼眶里水光点点,泪盈于睫,似在对他无声的哀求着。
褚九殷方才在帘后听他们谈话,还觉着挺有趣的,这会儿一听还有这事儿,登时就坐不住了,他从椅子上起了身,这会儿站在“瑶台清梦”的匾额下也跟着犯起了难。
这个阿越不来则已,今日来了,原来竟也是个讨嫌的!
不光是赚人嫌,还是个专门来坏他的好事的……
第 58 章
阿越一来,让颜子俊的心彻底糟乱成了一团。
到了夜里,他为着吴老爹的病左右睡不着,便披衣起身,亲自往褚九殷屋里去了一趟。
彼时褚九殷刚刚躺下,就听下人禀报,说是颜子俊前来求见。
他一晚上都想着这人,一听他们说颜子俊来了,脸上的喜色根本掩饰不住,他拥被坐起了身,忙吩咐下人将人带过来。
可恨颜子俊一到他床前,连个指头尖都没让他挨上一下,就给他跪了下来,又不等他将人拉起来,便自顾自地又说起了褚九殷极不爱听的事。
这可倒好,又给这镜阁的主人惹着了。
褚九殷一气之下,将身体转向墙面,一头又缩回了被子里。
褚九殷心里清楚,吴老爹病重,这回他就是有再多的理由,怕也不好使了。
天大地大,人命最大。
只要不想再让颜子俊恨死他,他心里就是有成千上万个不愿意,也得违心放他们主仆回去,去见人家老父亲最后一面。
颜子俊本以为走这一趟,仍是求不出个结果来,不惹褚九殷大发脾气就算好的了,但他才给那“大委屈”跪了一会儿,就莫名其妙地被自己房里的女使给“请”了回去。
其实,他方才在褚九殷屋里跪了半天,两人也不算见着面。
人家苦主背对着自己,听了他半天的请求,硬是不肯转过身来,连话也不说半句,颜子俊回到屋里,躺在床上想了半天,也猜不准褚九殷这般别扭,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就这样抓心挠肝地熬了半宿,等颜子俊再清醒过来,已经是早上。
他还未来得及起床穿衣,隔着帐子,就听外间有人传话过来,说是主君有令,若颜子俊愿意,从今日起,便可起身前往荆州。
这一消息,对颜子俊的震撼程度非同小可。
他昨夜在床上辗转半宿,想了千百种的可能,却绝无一条是想褚九殷能答应的这样痛快,轻易就放了他们回去。
一大早的,能求来这样的结果,还真让颜子俊霎时间反应不过来。
他将信将疑地在自己房里用了些早饭,直到见着阿越,才让他醒过神来。
颜子俊向阿越细一打听,才知晓他比自己更早一步知晓此事。二人推断褚九殷不会食言后,阿越再也不肯闲着,主动帮着自家小主人收拾起了东西。
颜子俊昔年攒下的那点儿家底,全在白水巷的那场大火里化了灰烬,他如今的吃穿用度,全赖褚九殷供给。
其实就是现在,他手头也不缺银钱,莫说那些犄角旮旯的大小盒子里就存着现成的金的银的,就是那镜台上放着的金簪玉佩,宝阁里摆着的古玩字画,搁当铺里当掉,也能换老些银子。
可他一件都不能动,也不想动。
这些身外之物本就不属于他,全是褚九殷看在自己当日救了他一命的份上,才给予自己额外的补偿。
那日天劫,他只想那山石下的小蛇与自己同病相怜,才愿意出手相救。若是仗着这点功劳,就对褚九殷各种索取,给自己捞足好处,等哪天两人发生龃龉,还不得让褚九殷再给他治上条贪财的罪名,更看不上自己。
更何况,他们还曾有过那么一段不清不楚,说出来令彼此蒙羞的关系……
总之,他宁愿受穷,也不能,不愿找褚九殷伸手要钱!
阿越看自家主人单薄的很,收拾行装时,说什么也不肯让颜子俊劳动一下,他自己大包大揽,将颜子俊平日里穿的衣裳,以及日常用的几样物品打了个包袱,又用油纸将桌上剩的糕点包了几块,便算是整理妥当了。
二人见已收拾的差不多,便将东西拿了,到了镜阁的正门前,又求了下人通传,说要见褚九殷一面,待亲自辞行后才可放心离去。
除了羡园内的廖廖几人还需惦念,颜子俊对这个大园子,其实并无多少留恋。
他来这里不到三年,见识了许多过去做梦也梦不到的珍奇异宝,也经历了不少荒诞离奇的诡异事件。恩也罢,怨也罢,如今回头想来,更像是大梦一场。梦醒了,他总还要回到人世间,去过属于他的平凡岁月。
不过他与褚九殷好歹相识一场,纵有许多不快,他也要亲自向他请辞,才算成全了礼数。若日后想起,也算了结了一段孽缘,他于这个男人,也算恩怨消弭,再无亏欠。
颜子俊与阿越在门前候了半天,听有正厅大门响动,二人方抬起了头,见有一女子从门中款步走出。
来者头上宝髻高耸,钗环如花似锦,加之一身妃色的锦袍纱裙,明艳的仿若娇娃仙子,竟是说不出的俏丽风流。
颜子俊看向女子,忙上前招呼了一声:“胡姐姐。”
“你个小没良心的,真要走了,也不与我说一声。”胡冰清撅着嘴,伸指在颜子俊胸口轻点了一下,“若非我听着信儿过来,你还想瞒我到几时?”
以颜子俊和胡冰清的交情,他若离了羡园,自然是要与她当面辞行的。只是事出仓促,他还没来得及往彤云楼那边去,就遇见胡冰清在此,他也就不用再专门跑上一趟了。
既见了面,胡冰清在门外与他交代了几句,又嘱咐他临行前一定去看看小六,那孩子一知道颜子俊要走,当时就伤心坏了,连手头的差事也不顾,径直跑他爷爷那寻安慰去了。
颜子俊谢过她提点,才想起二人说了半晌的话,其实已不知不觉过了许久,又见仍未有人召他们主仆进去,他难免疑惑,遂开口道:“不过是让他们通传一声,怎过了这老半天,也不见有人出来?”
胡冰清却道:“怎么没人,难道我不算一个?”
颜子俊这才恍然大悟,忙向胡冰清问道:“胡姐姐,主君既在里面,为何到了这会儿,还不肯见我一面?”
“见你做什么?你是还嫌他不够伤心吗?”
他两人虽然交好,但到了事儿上,胡冰清还是向着自家主人的,她眼瞅着褚九殷到现在还难受的下不来床,心里不免对颜子俊生出几分怨怼。
她恨他就这样慌里慌张,不到个把时辰就收拾好了行囊,将褚九殷的种种关怀示好全不放在心上,还跟要逃命似的急着要走,明摆着就是一刻也不愿在这园子里多呆。
哼,这样无情,实在是伤透了有情人的心!
“我家主人既亲口答应放你回去,就绝不会食言。可你倒实在,听风就是雨,一得了信儿就着急着走,丝毫不把他看在眼里,放在心上,换成是我,我也得伤心。”
胡冰清其实早已对褚颜二人的关系心知肚明,但她与贾龙一样,都是事不关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精明人,若非颜子俊今日就要走了,她也断不肯将话说的这样明白。
好在一旁的阿越心性单纯,根本弄不清胡冰清话里的意思,只懵懂地听他二人说了半天,也不敢插半句嘴。
颜子俊看阿越糊里糊涂的样子,猜他听不出胡冰清话里的蹊跷,这才略略放心,他脸色微红,忙道:“这事儿是我不对,我这就进去向他赔罪。”
胡冰清却挡在门口,展臂将他拦住。
“胡姐姐,你……”
胡冰清往左右各瞄了一眼,叹了一声,揪着颜子俊的耳朵,小声嘟囔道:“我劝你还是别进去了,你就是进了这个门,公子他也不会见你的。”
“为何?”
胡冰清粉面微红,难得的害羞了一次,她偷偷将袖子抻起,佯做掩面拭泪状,看颜子俊还傻傻的不明白,就将动作又做了一次。
颜子俊就是再迟钝,这回也看明白了。
——感情自己的“绝情”,竟给褚九殷惹哭了。
想那魔头往日里神武的很,长鞭一甩,想打谁就打谁,说话还比谁都狠,仿若天上地下,唯他独尊,一副谁都看不上的样子,任颜子俊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他拿衣袖拭泪的可怕模样。
眼见自己又惹了祸,颜子俊忙将手里装糕点的小袋子扔给了阿越,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对胡冰清揖了一礼,道:“既如此,那我便不进去叨扰了。”
说完,他领着阿越,在镜阁的廊庑下跪了下来,朝着正门方叩拜了三次,就算是与褚九殷别过了。
礼毕,他主仆二人正要转身离去,却又被胡冰清给拦了下来。
她朝身后击了击掌,便有二人从西侧的厢房出来,抬了口包铜的箱箧到了廊下。
见颜子俊不解何意,胡冰清忙解释道:“不必疑猜。这些,都是公子赏与你的。”
颜子俊不知箱中何物,伸手就去开了箱盖,却只错开了一小道口子,就被里面金灿灿的华光射的睁不开眼,他猛将盖子一阖,连忙摆手道:“如此贵重,我可生受不起。”
胡冰清知他没带什么盘缠,又恼他不识外面疾苦,跌足叫道:“外间世道凶险,不比咱们这里,你又不是没经历过?此去荆州,路途遥远,你无钱傍身,可是要遭罪的!”
她又看了阿越一眼,知这人虽忠厚,却也是个穷酸的无用人,转而又道:“你便是不为自己,也得为你这小兄弟考虑不是?他老子爹还病着,你们没钱,怎么给他治病?就是这样两手空空的回去了,又能顶个什么用?”
颜子俊知胡冰清说的在理,思及前后,也就不再推拒,待他将盖子重新掀开,这一下子,可把阿越吓傻了眼。
这一箱子的金光璀璨,可是十足十的装有千余两的金银锭,又有一堆的珠宝首饰散布其上,在阳光下折射出各类晶莹颜色,直晃的人眼花缭乱。
便是如此,这下方仍有空档,颜子俊伸手一拨,见这些璞金浑玉之下,竟还藏着几件古董字画,全是自己往日注意留心过的,褚九殷以为他偏好如此,便将这些一概放入箱内,全都装好送与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