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元卿的确也不好甜口,吃了几粒就没再吃了,“拿去罢。”
钱三眉开眼笑,乐呵呵地把糖炒栗子也占为己有。
至于蒸饺……还是留给大人吃罢,他改日再去晏家吃一顿就行了。如此想着,他心满意足地端着两个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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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几个日夜的研读,晏宁终于将经过改良后造纸工艺书琢磨透彻了。古时的造纸工艺步骤一般来说有八个,按先后顺序分别是浸沤切碎、灰水浸泡、舂捣、洗涤、打槽、抄纸、晒纸、揭纸。系统改良后的步骤与其大同小异,不过在细节上略有些微不同。
譬如“浸沤切碎”这一步骤,光是前期的“浸沤”就得花上百八十日的时间,而晏宁时间紧迫,哪里等得起一百多日。
再者按这些步骤生产出来的是纸质较硬、纸面光滑用于书写文字的宣纸,而晏宁需要的却是纸质柔软舒适的厕纸。
如石臼、石碓、竹帘等生产用具也需要花时间去准备,晏宁腿伤未愈,王阿平又是半懂不懂的,靠他一人去做,大大延缓了进程。
这日许士杰来为晏宁复诊。半月过去他恢复得还行,许大夫大发慈悲,准许他吃肉了。
晏宁听到后抹了把辛酸泪,想着今晚得杀只鸭子好好补补才行。
“不过吃肉也不宜过量。”许士杰上下打量他,笑道:“否则胖成猪一样可就不好了。”
晏宁愤愤道:“我就算胖成猪也是大宋第一美男子,管得着么你。”
许士杰乐了,逗孩子似的:“你说是便是罢。”
晏宁问:“那竹板何时能拆?” 腿上绑着竹板太不方便了,搞得他有点烦。
许士杰:“再过半月,等骨头长好就能拆了。”
晏宁:“好吧……”
“许大夫。”魏承跑过来,笑嘻嘻地一伸手:“吃柿饼吗?娘亲说这几个柿饼能吃啦。”
许士杰拖长声音:“哦——这些就是你小舅舅摔断腿摘回来的柿饼吗?哎呦,那太贵重了我可不敢吃。”
晏宁眼角抽了抽,强忍住了想冲他竖中指的冲动,努力微笑:“许大夫,我猜您祖上一定福德深厚,广行善事对吧?”
许士杰:“嗯?何以见得?”
晏宁:“你活到现在还没被人打死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魏承:“噗哈哈哈哈………”
论拐弯抹角骂人的本领,晏宁称第二,谁敢称第一?
晏宁一记眼刀朝魏承飞过去:“柿饼能吃了不该最先给我吃吗?你给他干什么?”
魏承:“……呃,许大夫是客人呀。”
晏宁:“那你就不能等他走了再拿出来给我吃吗?”
许士杰:“………”
魏承老神在在地:“你不是说待会儿要去作坊和阿平舅舅一块干活嘛,许大夫家不就住在城北,我想拿个柿饼收买他让他顺道送你过去呗。”
晏宁:“你觉得一个柿饼就能收买他?”
魏承:“当然,你不觉得许大夫这个人很好收买吗?”
“咳咳……”许士杰出声提醒两人自己还在呢。
魏承将一个柿饼塞到他手里,露出一脸天真无邪的表情,道:“许大夫,你背阿宁去一趟城北罢。”
许士杰不可置信:“一个柿饼你就想让我背他?”
“不够吗?”魏承道:“你也说了,这可是阿宁摔断腿才摘回来的柿饼,很贵重的喔!”
晏宁:“噗………” 小兔崽子,干得漂亮!
许士杰切身体会了一把什么叫自讨苦吃,认命地背着晏宁前往城北。
城内的百姓无人不晓得许大夫,一路上遇到了几个认识的人,晏宁大老远就和人热情打招呼。
“哈哈……许大夫宅心仁厚乐于助人,大家以后若是有何难处一定要多多找他帮忙喔,许大夫是个大好人,一定会热心相助的!”
这话说的……佛祖听了都想打人!
许士杰忍无可忍道:“你差不多行了啊。”
晏宁满脸无辜:“我怎么了?我夸你你还不乐意?是我夸得不够好吗?你放心许大夫,我一定加倍努力地……”
许士杰欲哭无泪,躺平认错:“我错了晏大老爷,求你饶了小的吧……”
好不容易将人背到作坊,许士杰却又不肯走了,非要留下来看看晏宁在搞什么名堂。
晏宁懒得理他,让王阿平给他拿了张小木凳过来,坐在屋檐下和他一起削竹屑。王阿平按晏宁的吩咐,已经将竹子全都削去外皮,并都整齐地锯成了两尺长的一截。
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用柴刀将竹子削成尽可能薄的碎竹屑。
竹屑削好后先以清水浸泡五个昼夜,使其软化,便于后续成浆;接着再用过滤好的草灰水浸泡五个昼夜,使竹屑中的植物纤维断裂,并起到漂白、杀菌、去除竹胶等作用。
浸泡操作完成后,以清水洗去杂质,重新浸泡草灰水,并蒸煮三个昼夜,如此反复两次,使竹料纤维全部分解。
紧接着取出已煮烂的竹屑,放入石臼里以石碓用力捣成泥面状,加入一定配比的清水进行调配,至此便得到整个造纸过程最重要的东西——纸浆。
纸浆倒入纸槽中充分搅拌均匀,然后用细竹帘在纸浆中滤取,珠帘上便会形成一层泾纸膜。泾纸膜经过压榨脱水成型,再经温火进行烘干,最终得到晏宁想要的纸张。
所有步骤预估耗费二十天左右。系统改良后的工艺大大缩短了造纸时间并减少了材料消耗,但同时也极大增加了人工的投入。
不过这一弊端无关痛痒,毕竟在当下,劳动力才是最廉价的东西。
许士杰听他说完整道流程,陷入一阵沉思。半响后才道:“你会的还挺多。”
晏宁一哂:“那是。”
许士杰笑笑,问王阿平:“还有刀么,给我一把,我帮你们削会儿。” 看两人这蚂蚁打洞般的速度,这堆竹子不知要削到猴年马月去。
“没了,我就带了两把刀。”王阿平说:“要不我的给你,我再回去拿。”
许士杰:“去我家拿,我家近。”
王阿平点头:“嗳。”
晏宁奇怪地看着他:“你不回药铺了?”
许士杰一屁股坐下,笑:“我爹在看着,让他多待会儿,反正他也不乐意回去听我娘唠叨,我娘一唠叨起来真是神仙都扛不住。”
晏宁啧啧有声,说:“我待会儿就去跟许老夫人告状,你个不孝子居然在背后说你娘的坏话,你好好想想要怎么收买我吧。”
许士杰惊愕:“我帮你干活,你还要去跟我娘告状??”
晏宁:“没有办法,我就是这么正义感爆棚。除非……”
许士杰:“……除非什么?”
“嘿嘿。”晏宁笑出一口大白牙,“你之前送我的那本册子我写完了,除非你再送我两本,我就不去告你的状了。”
许士杰:“…………”
你他娘的是抠门精投胎转世吧你!!!!!!
第82章 她爹娘早就饿死了
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又是半个月。
晏宁腿上的夹板总算拆下来了。除了不能疾走和负重走之外, 许士杰叫他每天出去溜达溜达,适当的运动有助于骨头的恢复。
这半个月中,吴文回过一次城,还担了两筐新鲜的白菜叶回来。这一段时间天气晴好, 白菜萝卜都长得快, 再过个几天也要开始包心了。
前提是贼老天不能下雪。
不过难说,今早一起来晏宁就觉着要变天。老北风在光秃秃的树枝头“呜呜”咆哮, 吹到脸上跟刀子刮似的,生疼。
晏宁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把小半张脸埋在大衣领口里, 拄着拐杖继续往城北的方向走去。
目前造纸进度已进行到了二次蒸煮这一工序。这道工序必须一直保持锅内处于沸腾的状态, 火不能断, 水少了也得及时加水, 他和王阿平商量之后决定两人轮岗过来盯锅炉。
“贼老天,齁冷。”他嘟哝着走进作坊里, 关上门。回头一看,忽地愣住。
宽敞温暖的作坊内炉火烧得正旺盛,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好几个衣衫褴褛, 蓬头垢面的难民。
“阿宁你来了。”王阿平起身, 道:“我刚刚添了一轮柴。”
“哦……”晏宁看着地上的人,问:“他们……是怎么回事?”
王阿平挠挠头,说:“外头天太冷, 他们想进来取暖。我瞧他们太可怜, 就答应让他们进来了。”
他说完怕晏宁不悦, 又连忙补充道:“我和他们都说好了, 他们保证不在作坊里头撒尿, 也不大声吵闹。”
“行我知道了。”晏宁略感无奈,说:“你回去歇息罢,今晚还得再来守一夜呢。”
这些难民应是看到作坊的烟囱一直冒着烟,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想来这里取暖。只要他们不闹事安安静静地待着,晏宁也不会赶他们出去。
没必要,也不至于。
王阿平回去吃饭睡觉,晏宁接过他手里的活儿,坐在火炉旁削竹屑。
这活儿才是真的费时又费力,两人日夜不停地削了半个月才装满四个木桶。
屋外鬼哭狼嚎的狂风将虚掩的门板吹开,“嘭”地一声砸到墙上。
巨大的声响使地上蜷缩着的难民从昏睡中惊醒。
晏宁起身,将木门重新合上。他察觉到一道并不算友善的目光盯上了自己。不过他并不在意,坐回去继续干活。那些被饿得瘦骨嶙峋的人虚弱得连呼吸都已经费力,即使他们心有歹念,对晏宁而言也完全不足为惧。
然而过了很久,那道目光依然没有消失。
他皱了皱眉,突然抬起头,与那人的目光撞到一块。
晏宁先是一愣,浅色的瞳孔因为诧异而微微睁大。方才一直关着门,作坊内的视线昏暗,他愣是没发现这几个难民里有个小孩。
在过去的十几天时间里,城内每天都有被饿死冻死甚至是抢食的过程中被打死的难民,他根本无法想象在这种天寒地冻、饥荒横行的恶劣条件下竟然还能有孩子存活下来。
那孩子看上去十分幼小,很瘦,勉强能分辨出是一个女孩。她身上裹着脏兮兮的破衣烂布,小脸被冷风吹得皲裂泛红,头发也因太久未曾梳洗而打结纠缠成一团。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晏宁,眼神中充满戒备与警惕。但同时又因为身体实在太虚,导致她充满敌意的眼神并不具备任何杀伤力,反而有点像在虚张声势。
怎么说,就好像一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豹子,奶凶奶凶的。
晏宁冲她笑了笑,露出一个自认为亲切友善的笑容。
小孩:“………”
小孩撇过脸不再看他。
晏宁:“………”嘿,小东西还挺有个性的哈。
他们醒来后没有再继续躺着,晏宁从作坊外堆放杂物的旮旯里翻出一个火盆,然后从火炉里铲出来一些火炭碎倒进火盆里,端过去给他们烤火。
难民们受宠若惊,感激地看向他。
或许是因为这个善意的举动让气氛随着屋里温度的升高而变得平和友善。
他们默不出声地看晏宁削了一会儿竹屑,有人问道:“大老爷,您在做什么?”
晏宁答:“削竹子。”
“削竹子做甚么?”
晏宁:“造纸。”
那人又说:“那您为何不做一把两头有柄的刮刀呢,用刮刀刮岂不是更快更省力吗?”
“……!”晏宁一拍脑袋,醍醐灌顶一般:“对噢!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多谢兄弟提醒。”
那人虚虚扯了扯嘴角,勉强笑笑:“大老爷抬举。”
话匣子打开之后,晏宁便与他们闲聊起来。从交谈中得知几人是从战乱最频繁的金川那边逃难过来的,起初身上带有些安身保命的家当,不过在途径苍州一带不幸遭遇一群山匪,钱银口粮全被抢了去。他们只好沿路乞讨,没成想又遇上了饥荒……
“我们出来时一共三十六人。”那人眼泪婆娑,哽咽道:“一路散的散死的死,现如今只剩下四人,不知还能苟延残喘几日……”
难民也是人,在他们没有成为难民之前,也曾过着吃得饱穿得暖的安稳日子。他们有家人,有亲戚,有朋友,但所有的一切却被战争轻易摧毁,轻易夺去。晏宁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们,因为任何安慰的话语在生离死别面前都显得格外的苍白与无力。
过了片刻,压抑的哭声渐渐停止。
晏宁看了一眼小孩,问道:“那个孩子也是跟你们一起的?”
“不是,她跟那个老头子一起的罢,我们只是偶然碰到了。”
晏宁的视线移到小孩紧挨着的老头身上。
老头其实不是老头,他才四十不到的年纪。只是人瘦得太厉害,一副皮包骨,加上身形佝偻,看起来像个老头。他躺在地上,进的气少出的气多,整个胸腔像个漏气的风箱,“呼哧呼哧”地响着,好似随时要破个洞,然后停止运作。
他听到众人的对话,艰难地转过头来,回道:“她是我在路上捡来的……”
“她爹娘呢?”晏宁问。
“饿死了,就死在路旁……我瞧她可怜,就带她一块走了……”
小孩没有吭声,一言不发地盯着大铁锅上不断翻涌而出的白色蒸汽。
晏宁不再多问,拍拍屁股站起身来,朝刚才给他提建议的那人说要出去一趟,拜托那人帮忙看一下火炉。
他先是去了一趟打铁铺,与铁铺掌柜的定制了六把刮刀。五文钱一把,六把拢共三十文,晏宁和他砍价,最后用三个大萝卜和两颗大白菜成功换了六把刮刀,掌柜的喜笑颜开,他省了钱,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