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不会是朱家老三?”姜荻扶着墙站起身,墙壁触感湿润,有些粘手,像是回南天的白漆墙面,“我在朱家,也被他家二姐朱舒雅困进过另一个空间。他们这一家子……”
嘭,嘭,嘭。
一颗皮球被一只青色的小手拍打着,滚到姜荻脚边。
“姜荻?”顾延语气急切。
姜荻心猛地往上一提,咽口唾沫:“我这儿,有一只皮球。”
另外三人沉默一瞬,顾延低声嘱咐:“先别碰。”
“嗯。”姜荻贴着空气墙往后缩,尽量远离那只皮球。
红白相间的皮球,人造皮革拼接而成,缝线粗糙凌乱,起了线头,沾满灰尘和脚印,看上去十分廉价老旧。
姜荻眯起眼睛正打算细看,皮球却突然变成一颗人头,歪着脑袋笑眯眯地盯着他。短发,皮肤铁青,长相与朱舒馨的遗像有几分相似。
“卧槽!”姜荻唬了一跳。
顾延那头簌簌两声,貌似是黑雾荆棘打在空气墙上的声音,可惜徒劳无功。
“小姜,还好吗?”江鲟问。
“喂?姜荻?顾延老婆?”莫问良大喊。
“我没事。”姜荻枪口直指那颗小男孩的人头,语速迅疾地把情况交待清楚,好让顾延放心。
顾延的声音冷若冰霜:“姜荻,他一有攻击的意图,你就马上射击。”
“可是……”姜荻犹豫,“我们杀了他,让煞气溢出,明晚送煞时的压力就更大了。而且,哥,我有些担心……”
“听话。”顾延强硬地打断。
姜荻撇撇嘴答应,这种时候,听顾延的好过他自行其是。
正说着,那颗青色的人头浮到姜荻腰间,他这才看清,头颅底下还有一具瘦小的伤痕累累的身子。
小男孩的眼睛黑白分明,全无生机,脚尖点在地上,像有一股力量吊着他的脖子,让他飘乎乎的,行走如风。
姜荻心里发毛,鼓鼓脸颊,食指轻扣着扳机:“想干嘛说一声,别装神弄鬼的。”
小男孩被无形的绳子往上吊,脑袋歪歪地耷拉下来,一窜一窜地悬浮到姜荻眼前与他平视,嘴巴裂开一条缝,牙没长全,涌出一股恶臭:“陪我玩。”
“玩什么?”
姜荻后脑勺冒出一滴冷汗,顺着发根滑下去,滴落到后脖颈,没多久领口就湿了一圈。
小男孩嘻嘻地笑,声音细细的有些发飘,却让屋子里的四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哥哥,你们四个陪我来玩躲避球吧。砸到就会死的那种躲避球哦。”
姜荻往顾延的方向看了一眼,强自镇定:“跟你玩了,然后呢?你会放我们出去吗?”
“会的,姐姐说,男子汉大丈夫要言而有信。”
小男孩又被吊高了一寸,姜荻发现他头大身体小,极度营养不良的症状,像一只晴天娃娃似的在他眼前摇晃。
左手边,江鲟的声音响起:“哥哥们没玩过,把规则重新说一遍,可以么?”
莫问良跟着煽风点火:“是啊,哥上学的时候早出晚归,晚自习十点才下课,哪玩过什么躲避球?你不说,我们没法儿陪你玩。”
姜荻心里吐槽,就你那样,上个屁的晚自习,去网吧上的晚自习吧?
小男孩的身子定住,茫然地张着嘴,像是无法理解这么简单的游戏,几个大哥哥为什么都没听说过。
他连珠炮似的把规则说了一遍,大体来说,就是四角游戏加上躲避球的变体。
姜荻几人站在房间四个角落,游戏开始,姜荻第一个出发往前走,走到下一个角落,拍顾延的肩膀,顾延再往前。
如果走到无人的角落,玩家就要咳嗽一声,停在原地十秒钟,再往下一个墙角走,直到与另一人会合,以此类推循环往复。
在此期间,小男孩会用皮球攻击玩家,如果被砸中,就视为死亡。
小男孩兴奋地催促:“很简单对吧?陪我玩,陪我玩!”
四角游戏,姜荻当然听说过。
他们有四个玩家,由于始终有一个人在移动,那么在第一圈开始,必然会出现角落无人的情况。每走一圈,便会有一个玩家咳嗽。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如果走完一圈,却没有一个人咳嗽,那么就说明……
屋子里多了一个人。
眼下的游戏吊诡之处在于,他们明知道有鬼,鬼手上还有一颗可能置人于死地的皮球,小男孩只要守株待兔待在黑暗的角落,就能杀死他们之中的一个人。
姜荻眉心紧锁:“不对啊,照你这么搞,我们四个怎么才算获胜?”
这小鬼提出的游戏规则,压根是霸王条款!
顾延闷笑一声。
小男孩愣了愣,吮吸青黑的拇指,喃喃道:“那,那就限时十分钟好了。一局十分钟,只要淘汰一个人,就算你们输。”
“我们一个都不少,你能保证送我们回去?”姜荻再次确认。
“对啦,对啦。”
莫问良骂了句脏话,就算规则有所改变,对于玩家而言依然苛刻。
江鲟沉默许久,柔声问:“如果哥哥们都输给你,你之后要找谁做玩伴呢?”
“外面还有三个姐姐哦。”小男孩咧开嘴,空荡的牙床吧嗒一声,掉下一只蛆虫。
姜荻毛骨悚然,不用问都知道,小男孩说的三个姐姐指的是陆小梢、朱迪和玲子。
如果他们四人被淘汰,陆小梢一人就要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对阵一只肉粽小鬼、一个疯女人,和驰名日本享誉世界的“厕所里的花子”,难度指数级上涨,绝无幸存的可能。
气氛凝重片刻,姜荻握紧手里的枪,咬牙应下:“成,陪你玩,玩就玩。”
玩不死你!
“好耶。”小男孩拍拍手,兴奋地揪着绳索左右摇摆,“那我数三二一——”
屋子里的光线陡然变暗,之前还能看得清脚下的地砖,现在啥都看不见。
姜荻背心冒冷汗,膝盖发软,意识到这绝非调暗光线那么简单,这小鬼的煞气竟然直接剥夺了他们的视觉!
嘭,嘭嘭。
“可以开始咯。”小男孩浮到姜荻耳侧,说话时凉飕飕的气息吹开他鬓角的碎发。
“艹!”
姜荻拔腿就跑,按记忆中的方向跌跌撞撞朝顾延跑去,皮球拍打的声音如影随形。
突然间,姜荻后颈寒毛倒竖,他猛地弓起腰,矮下身就地一滚。
砰咚,一颗皮球擦着他方才的位置重重砸在右侧的墙上,又一阵风似的弹回地面,骨碌碌滚到对角线的另一个角落。
“□□爹的。”莫问良原地蹦起,指甲之间抠进墙壁,用三根手指指尖的力道撑住整副身躯,险险躲开皮球。
“你们小心!”姜荻边拍边喊,脚下一个趔趄,迎面撞进顾延怀里,把他轻轻搂住。
闻到熟悉的气息,仿佛一柄银白长刀划开雨后苔藓的清冽香气,沉稳冷然。尽管看不见,姜荻依然眼眶一热,两手握住顾延小臂,站稳了,轻拍他的肩膀。
“哥。”
顾延嗯了声,攥住姜荻的手,在他手心里飞快写了两个字,点点头:“走了。”
手心痒痒的,似乎仍停留着顾延指腹薄茧略为粗糙的触感。
姜荻脸颊滚烫,等顾延走出去几步,直接傻在当场,干张着嘴,有那小鬼头在又不好问。
顾延,你特么写了啥啊?!
啪啪,嘭!
拍皮球的声音接连不断,忽近忽远,在黑黢黢的屋子里宛如一座敲响的丧钟,只是不知什么时候会敲到自己头上。
姜荻倚着墙缓口气,竖起耳朵听,大致能从莫问良花样频出的叫骂中察觉皮球和小男孩的位置。
不过,姜荻知道,现在比他心里更慌的还有一人——
江鲟捻起胸口的方巾,擦了擦冷汗,紧贴西装裤的手心汗津津的,不急不缓地往黑暗深处走去,看着还算雍容闲雅。
前方的墙角即是姜荻最初所在的角落,理论上应该空无一人。
牛津皮鞋迈入地砖缝的刹那,江鲟推推滑到鼻尖的眼镜,对着空荡荡的角落咳嗽一声。
嘭——
几乎在皮球落地声响起的刹那,江鲟就听到一梭桃粉子弹射向他脚边,弹壳丁零丁零滚落一地。一道阴恻恻的黑雾卷起皮球,砰咚一声,猛然砸向屋子正中,反弹到天花板,又骨碌碌滚落。
小男孩发出懊丧的叹息。
江鲟无奈地高举双手:“小姜,这儿还有个人呢。”
“赶紧的,走起。”姜荻吹开枪口的硝烟。
江鲟长吁一口气,在三人摸黑庇护下,有惊无险地走到姜荻身后,拍拍他的肩膀。
第二个回合开始,姜荻的心提到嗓子眼。
方才小鬼守株待兔江鲟不成,这一回很可能会换一个狩猎对象,或者换一种捕猎的方法。
姜荻才迈出两步,就听到唰唰的破风声,嘭嘭嘭,皮球擦着他的发梢、脚跟不断在墙面和地面之间高速弹射。
“我去!”
姜荻就地一滚,躲开狂风骤雨般的皮球,忽而背后一凛,他想也不想回身射击,烧灼弹打在小男孩青紫蜷缩如鸡爪的手背上,烧出腐臭的肉味。
小男孩呜哇一声,嚎啕大哭:“妈妈——”
“打不过怎么还告家长呢?!”姜荻急了。
忽听得顾延厉声大喝:“跑!”
姜荻噌地蹿出去,像扑救排球的自由人或是跑向本垒的棒球运动员一样,整个人斜扑到地上,双手一撑,柔韧的腰身肌肉一弓,利索地起身,拍向顾延肩头。
顾延捏了下姜荻手心,就以非人的速度两步跨到房间另一角,拍打莫问良的肩膀。
莫问良反应也快,嘎嘎大笑着跑出去,接替江鲟的位置,后者则在三人接应下,再一次躲过藏在角落偷袭的皮球。
黑蒙蒙的空间,视线全然被剥夺的情况下,姜荻跑着跑着,听到小屁孩哇哇大哭的动静,嘴一咧,被逗乐了。
只要跑得够快,躲避球就追不上我。
看似霸道、无解的游戏规则,在第一回 合时暴露了一个致命的缺陷——小男孩的皮球只有一个。
这意味着有极大的可能,小男孩会将多数攻击针对江鲟一人,他们只要保住循环最末端,对鬼怪没有杀伤力的江鲟,就能互为犄角,为彼此兜底。
十分钟的猎杀游戏,被姜荻几人轻而易举化解为把小男孩当风筝放的循环接力赛。他们都加强过体能,即使是江鲟,也能跑完全程。
姜荻适才明白顾延最初写下的两个——“拉扯。”
时间一点点过去,姜荻喉咙冒烟,边跑边射击,同时要听声辨位,时刻注意不能痛击队友,对体力和精神力的消耗都无比巨大。
十分钟截止,小男孩的皮球骨碌碌停在屋子正中,天花板吊下的一枚钨丝灯泡亮起,青黑色的小男孩蹲在地上,抱起皮球,小小的身影莫名地孤寂。
姜荻按捺下一丝恻隐之心,扬声问:“玩也陪你玩了,可以放我们走了。”
小男孩哽噎一声,他头顶的灯泡电线簌簌伸长,缠绕他纤细的脖子,骨骼挤压出咔嚓声。
姜荻不忍地偏过头,余光瞥到那小屁孩被整个人吊起来,小腿扑棱,终于摇摇晃晃地不再动弹。
周围的墙面轰然化为浓雾,待雾气散去,四人坐在租屋的沙发上面面相看,神情都有些复杂。
“可能……”姜荻呐呐,“他是真想找我们玩吧。”
顾延揉一把他的金发,算是安慰。
“怎么了?怎么了?组长,你怎么灰头土脸的?”陆小梢听到动静跑出卧室,看到他们几个搓麻将似的坐着,十分讶异。
江鲟的衬衫纽扣都崩掉几颗,有些尴尬地揪着领子:“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莫问良嗬嗬嘲笑。
“哥,你看这儿。”姜荻趴在沙发靠背上,指向窗台。
离烧过纸钱的大门最远的窗户,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洒在地砖上的糯米印出两串浅浅的小脚印,还有一块块圆形的凹痕,似乎有“人”来过,又悄悄地溜走。
顾延锋利的眉毛皱了皱,用鞋底扫开糯米上的脚印,从裤兜里掏出一张五雷符,面无表情地贴到窗台上。
姜荻嘴角抽搐,暗自吐槽,顾延怎么从睡裤兜里都能掏出符咒?
你这浓眉大眼的,到底在人家地藏王庙里顺了多少好东西?下回不会从□□里掏出一沓五雷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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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客厅合衣歇下,中元节清早,坠兔收光,一行人就带上官将首和钟馗的法袍、法器,去地藏王庙与柳师父、陈里长会合。
鹿港镇雾蒙蒙的,送肉粽的通知早早发下,镇中心的主干道两侧商铺全都拉下卷帘门,歇业一天。
每家每户门口倒竖一支天地扫,也就是用鹿港当地的海枣树叶制成的槺榔扫帚,贴上五雷符,避免冲撞煞气。
即使在主干道之外的店铺,也由于中元节早晨不营业,半掩着门,路口摆一只红色搪瓷烧纸桶。火焰荜荜拨拨,纸钱、金银元宝燃烧成灰,将生者的愿望和祝福带给往生者。
空气中弥漫着纸钱的香火味。
姜荻他们没找到营业卖早饭的店铺,幸而陈里长办事稳妥,在地藏王庙旁支了一只棚子,就地开火煮花生汤和豆浆,又做了素面和豆粥,给要忙碌一天的法师和邻里们垫垫肚子。
换上白鹤童子的法袍,姜荻光着两只胳膊,总觉得这身马甲似的法袍不太讲男德,左右空空荡荡的,风一吹就透心凉,显出薄薄的胸肌,和姜荻最近刚练出来引以为傲的腹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