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姜荻耐心耗尽前,江建业止住话头,拍拍姜荻后背,推脱说他还要招呼村里的各家亲戚,从自家神龛下面薅出一兜子纸钱和线香,用红色塑料袋装好递给姜荻,急匆匆钻回后厨帮忙去了。
他人一走,五名玩家都安静下来,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丝警惕。
莫问良打破沉默:“操,我怎么觉着那老色胚话里有话啊?”
“江建业好像一直在引导我们。”刘文婷抿唇,手指紧张地勾着一缕发丝,“回头想想,从观潮镇游神到江家村,我们所知道的情报都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小姜,我担心——”
姜荻嗯了声,眉心微蹙:“他的话不能全信。可是,想搞清楚余娘娘的事,这乡野孤坟又必须得去一趟。”
明知前方有龙潭虎穴,却不得不去闯。姜荻烦躁地揉了把头发,柔软的金发从他的指缝间蹿出。
顾延凝神看了片刻,薄唇动了动:“走吧。”
他站在姜荻身后,冷冽而有磁性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如同朔风刮搔耳膜。
姜荻白皙的耳廓泛红,清清嗓子:“去就去呗。我就不信了,光天化日的我们五个人怕个锤子?”
这话说得倒也在理,众人把心揣回肚子,跟去郊游踏青似的,拎着一大袋纸钱,有说有笑地往后山走。
山间空气清新,风凉悠悠的像薄荷糖,草木葱茏,满目皆绿。
姜荻等人费了些工夫,才找到江建业说的那棵歪脖子柳树。树已枯死,只余下一株歪七扭八的树干空腔,枯黄的柳枝脆硬硬的,在风吹拂过时发出喀啦喀啦的细碎声。
姜荻捂住鼻子,拨开灰扑扑的柳枝,顿时眼前一亮:“延哥,后头还真有一条小路。”
张胖子先一步探头去瞅,见到姜荻口中的“小路”,不由大失所望:“这哪儿是人走的路啊?加起来还没有我两个巴掌宽,别一会儿没爬上山先掉下去。”
姜荻嘿了声,往张胖子背上扇一巴掌:“乌鸦嘴!”
张胖子痛得嗷嗷叫,被顾延冰冷的目光一刺,立刻做出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把姜荻逗得前仰后合。
他们五个都是身经百战的老玩家,各自用道具和技能测过柳树后头的情况,确定没有大碍,才拨开柳枝沿着羊肠小径往后山爬。
风吹过歪脖子柳树,细长的枝叶重新落下恢复原状,远远看去,像一个女人躬着身子,垂下枯黄的头发。
越向北走,山路越发陡峭,人为踩出的小道越发细窄,直至淹没在落叶堆下。
“到了!”张胖子抹一把汗,惊喜不已。
姜荻停下脚步,手搭凉棚往前头一看,果真如江建业所言,在山坡北面零星散落着几十处坟包。
坟包大小不一,杂草丛生,大多没有墓碑,即使有,石板上的字迹也很是模糊,蒙着厚厚一层灰尘,显然多年无人照拂。
“喂,胖子,小心着点。”莫问良啧了声,提醒粗手粗脚的张胖子,“别一不注意从人家坟头跨过去,晚上被逮去结冥婚,我们还要对付余娘娘,可没工夫救你。”
“嘿,姓莫的你什么意思?”张胖子嚷嚷,“再怎么的,我也是神之齿有头有脸的人物,出去都要被人叫一声胖哥,这种小事还用你……”
突然,张胖子噤住声,牙关咯咯打颤,厚重镜片下绿豆眼打了个转,鼻翼沁出冷汗,黑框镜跟着往下滑。
瞅见张胖子煞白的脸色,姜荻立即绷紧神经,顺着胖子的目光往他脚边看。
只见张胖子踩着个平缓的小土坡,登山靴没入草梗,乍一看没发现什么不对。姜荻捡了根长长的树枝,伸长胳膊往张胖子脚下戳,就在他把草茎扒拉开的瞬间,所有人顿时头皮发麻。
张胖子脚下竟然是一块歪倒在地上的墓碑,这也就罢了,可他体重惊人,踩着墓碑不算,还连带着把后头的坟包踩出一个豁口。
而那巴掌大的豁口里,正源源不断涌出细小的鱼鳞,密密麻麻,像一大群食人蚁外壳黝黑发亮,泛着幽幽青光。
“啊——!”刘文婷失声尖叫的同时不忘按下快门,瞥见单反相机屏幕里的东西,更是吓得花容失色,“莫哥,又是那个鱼鳞女!她在墓碑后面!小心!”
莫问良脸色乍寒,上臂肌肉隆起撑开T恤袖口,扎开马步重心一沉,拽起张胖子往顾延身后丢。
“哎哟我去!啊——!”张胖子脚下骤轻,在空中翻转一圈,来不及大叫就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墩,捂着尾椎骨痛得龇牙咧嘴,“老子的屁股!”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姜荻刚拔出夜鹰,扣动扳机往塌陷的坟包方向点射,一个浑身覆满青黑鳞片的长发女人凭空出现在距离他三步之遥的地方。
鱼鳞女的眼球暴突,眼白泛黄,像死鱼眼睛一般,她的皮肤泡胀发绿,褶皱间,鳞片微微翕动,显出底下猩红的血肉,不断沁出脓液,散发着刺鼻的鱼腥味。
太快了!姜荻汗毛倒竖,老岑昨天才死在这女人手上,现在莫不是要轮到他?!
铮——
清越的龙吟响起。
顾延横过龙牙刀,拦在姜荻身前,当啷一声,格挡住鱼鳞女发黄的长指甲,言简意赅道:“退后,躲好。”
姜荻听话地点点头,也不跟他客气,躬下身跑得飞快,领着张胖子和刘文婷一起往另一处坟包后面躲。
他右手持枪,左臂垫在下面缓解后坐力,准星紧紧跟住鱼鳞女上下翻飞闪动的身影,时刻准备放冷枪。
莫问良站在原地和顾延一起挡在众人跟前。他急促地按动打火机,咔嗒咔嗒。
银蓝色火苗不住烧灼莫问良的拇指指节,燎出一溜水泡,他却没有松手的意思,更让他煎心熬肝的分明是仇恨的怒火。
“嗬呀——!”鱼鳞女和顾延久战不下,已然恼怒至极。
她咧开大嘴,露出鱼类一般尖锐、参差的牙齿,四肢着地猛然用力,就要绕过他们两个扑向姜荻。
顾延挥刀拦腰一劈,荡出月牙般的刀光,砍在鱼鳞女胸口,刀刃锋利,横斜着切入鳞片缝隙。
“啧,顾延,让让。”
莫问良冷不丁出手,打火机的火苗蹿高,挥出火蛇般的长鞭,在半空中擦出燃烧的火星。
霎时,银蓝的鞭子在半道拐出一道诡谲的折线,居然反手抽向相反的方向,呼喇一声破空爆响,擦过姜荻头顶,卷起滚滚热浪,落在姜荻三人身后。
张胖子大惊:“莫问良,你公报私仇!哇啊——!”
滋啦,滋啦……
在姜荻三人身后,炙热的银蓝火光点燃一人多高的人形鱼鳞山,潮湿的鱼鳞瞬间坍缩,边缘蜷曲,冒出难闻至极的青烟。
莫问良嘴角下撇,嘲讽道:“同一招调虎离山,居然敢在我眼皮底下用两次?”
鱼鳞女长满鳞片的脸上难掩失望,表情狰狞,嘴角抽搐时又刷喇喇落下一地烧焦的鳞片。
“嗬,哈……”
鱼鳞女还想出手,却突然感到一丝彻骨的寒意,凸起的眼球微微转动,对上一位俊美男人黢黑的眼眸。
他的眼底空无一物,沉默而冰冷,像深不见底的深渊,凝聚着骇人的鬼气。
他是谁?
鱼鳞女来不及多想,求生的本能已让她发出咿呀一声尖叫,嘭的炸开青烟,消失不见。
地上的鳞片窸窸窣窣,像倒带一般,淌过沙砾和墓碑的砖缝,重新涌回坟包的破口。
山间凉风吹过,姜荻抹了把后脖颈,摸到一手冷汗。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不忘跟莫问良道声谢。
莫问良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眼睛一直注视着鱼鳞女消失的方向,咬牙切齿地说:“算她溜得快,再有下次,绝不会让她甩手就走!用咬的也得给她撕下一片肉!”
顾延看莫问良一眼,走过去把姜荻扶起来。刚要说话,就听到姜荻咦了声。
“这个坟包,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姜荻抓耳挠腮,紧锣密鼓地思索了一会儿,恍然道,“我想到了!【预言家石盆】给出的预言里,有一座红砖窑,那大小和周围的花花草草,好像跟这座土坟一模一样。”
他撇开顾延的手,举着枪小心绕着坟包兜了一圈,确认无误,才冲顾延等人点了点头。
莫问良发出一声冷笑:“唷,天上掉馅饼了。鱼鳞女引我们来江家村,现在又让我们注意到这一座坟,这么尽心尽力,她究竟几个意思?”
“鱼鳞女昨天杀了老岑,今天又想杀姜荻。”顾延漫不经心地抚摸龙牙刀的刀背,分析局势,“和余娘娘不同,她能在白天出现,战斗力不俗,不停给我们抛线索的同时,还在对我们逐个击破……”
“哥,你这么一说,我怎么觉得她在收取报酬?”姜荻搔搔脸颊,眼睑下方因方才的剧烈运动而泛起晕红,像蒙了一层水光,让他看上去俊俏又鲜亮,“给一条线索,吞一条人命!还能一石二鸟,叫我们去对付余娘娘。哼哼,借刀杀人,算盘珠子都特么蹦我眼皮子上了!”
顾延垂眸,望向气鼓鼓的姜荻,眼神柔和几分:“嗯,至少现在我们能确定,在余娘娘之外有另一拨势力,拥有相似的能力,甚至比起余娘娘,她的出现更不受限制。即便她的实力没有强到无解,也足够对玩家带来威胁。以刚才的交手来看,要是落单,想全身而退恐怕不容易……”
他沉吟片刻,又道:“如果鱼鳞女知道我们是余娘娘的祭品,那么还有一种可能,她想在江家村游神仪式前,先余娘娘一步把祭品据为己有。”
姜荻抓抓头发,干嚎一声:“啊——!头都炸了!要我说先别想那么多,都走到这一步了,总不能对预言里的砖窑视而不见。不如把这座坟刨开,把事情闹明白再说。”
姜荻一行人也是下过几次墓老手了,一回是高句丽王陵,一回是通往酆都城的古墓,哪一座不比眼前的土馒头来头大?
他们商量几句,顾忌坟包里可能藏匿着鱼鳞女,更可能残存着那些杀人的鱼鳞,姜荻索性拍拍脑瓜想出个损招,一力降十会,让顾延用龙牙刀把坟包直接劈开再说。
顾延有些无语,但姜荻说的也不失为是个好办法。午后日头正盛,阳气充沛,即使坟里真有污秽的东西,也难逃日光制裁。
说干就干,顾延手腕一翻,小臂肌肉紧束,龙牙刀打着旋儿飞上半空,随着一声清唳,刀尖笔直向下,向切开黄油一般,轻松写意地将坟包劈成两半。
轰隆!哗!
砖块碎裂,泥沙俱下,黄烟弥漫,坟包刹那间变为废墟。
烟尘散去,众人屏住呼吸。顾延躬身从砖缝中抽出龙牙刀,姿态散漫地抖了抖刀尖上的尘埃,拎着刀扒开碎落的砖头,眼神随之一凝。
在倾覆的碎砖和泥土之下,赫然是一个穹形的空腔,拨开下方凌乱的杂草,有一处废旧的炉子,里头残留生出青苔的柴火。仔细瞧那些砖块,由于多年埋在山阴处有些潮湿,颜色猩红到发黑,如同渗出血液。
“好家伙。”姜荻咋舌,“还真跟预言里说的一样,是一座红砖窑!烧什么的?”
不用姜荻多问,他们很快得到了答案。
红砖窑里并非空无一物,刨开砖砾,里头竟留有一尊尚未完成的神像泥胎。
神像和镇上超市神龛里的那尊一个大小,四五十厘米高,还没完全上釉,色彩斑驳无光,表面很是粗糙,但那副尊容烧成灰姜荻都记得,是余娘娘的神像!
五名玩家如临大敌,手里攥着道具,时刻准备把压箱底的技能甩过去。
周围一片死寂,安静到姜荻能清晰听到山风蹭过树叶的沙沙声,他咬咬牙,取出水滴法杖,拿切割完美的宝石杖尖戳了下灰扑扑的神像。
嗡——
水滴宝石闪烁,微微震动。
下一刹,泥胎从头顶龟裂,外表如干枯的树皮般层层剥落。里头露出一截极为眼熟的焦黑物事,细细瘦瘦的,像烧焦的柴火,但姜荻知道,这玩意和他们在镇上超市里看到的一样,是一根婴儿的手骨。
姜荻脑袋里嗡的一下,只来得及被顾延揽进怀里,就听到一阵尖利惨烈的哭嚎,震得他耳膜刺痛,脑仁跟着晃荡,头晕目眩。
泥胎里的婴儿焦尸张开口,嚎啕大哭:“哇啊——!”
哭声在山林间回响,惊起雀鸟无数。不难从中听出,婴孩在死前遭遇了怎样非人的虐待。
众人骇然失色,姜荻看到顾延薄薄的嘴唇动了动,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但猜也猜到了顾延的意思。
他死死捂住耳朵,躬下身躲在不远处的另一座坟包背后,小脸皱成一团。
顾延眉心沁出冷汗,两道剑眉黑浓而锋利,莫问良他们也差不了多少,俱是面如菜色,强忍痛苦。
良久,那凄惨的哭叫声歇了,泥胎和里头的焦尸在日光照耀下坍塌成一滩烂泥,尸水渗入砖缝,发出腐烂的臭气。
水滴法杖忽闪忽闪,姜荻抿紧嘴唇,轻轻挥动杖身,随即,就在砖窑废墟下的草堆里瞅见一抹矮小的鬼影。
他定睛去看,那鬼婴的身影却在阳光下变得半透明,朦朦胧胧的,在一声短促的哭咽过后,彻底没了踪影。
刘文婷嗫嚅:“这是……”
“江家村的人在用婴儿制作余娘娘的神像。”姜荻直起身板,肃然道,“跟咱们在超市神龛里看到的是同一件东西。哥,你说该不会这儿的每一尊神像里头,都有一具婴儿的焦尸?”
话没说完,顾延已走上前去,用龙牙刀拨开化作烂泥的泥胎,从里头捡出一块看不出形状的漆黑骨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