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校场的时候,宋止戈正在操练军队。
他穿着一身盔甲,后侧脸的面部线条锋利,巡视转身时,一双眼睛里,装着千军万马。
那是……
宋止戈的十九岁。
蒋懿白被这一幕震撼住,咬着手指吹了一个嘹亮的口哨。
宋止戈没有回头。
谷祥雨没有转身。
一出南疆,谷祥雨就让护送自己的那两人回去了,天黑的时候,他找了一家客栈,没吃饭,没洗漱,踢掉鞋子就躺在了床上。
他又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在他二十六岁那年,那是他记得的自己第一次哭的歇斯底里,那时候真的哭的很伤心,可能是因为喝了一点儿酒,但具体也不知道为什么。
乔温温蹲在他的跟前儿,点了一根烟给他,然后就在他记不清的哪条街上,哄孩子一样地把他给抱住。
他叫她,学姐,乔温温最不喜欢这个称呼,当时却没有骂他,在一个月后才莫名地踹了他一脚。
蒋懿白那个钱袋里的分量确实不少,一路上,谷祥雨一点儿都没有亏待自己,路过鱼米之乡的时候还买了不少的点心。
给喜乐他们带回去一些。
入了宫门,便不得纵马,谷祥雨提着一个大大的包裹,先去曾树庭那里随便意思一下,“述”了一下职,又孝敬给了他一盒临西的上等香料,得他一通虚夸,曾树庭又随口承诺过两天给他安排一个好的差事。
谷祥雨虚与委蛇一番,便直接拿着包裹回了协宸殿。
东西都还没有放下,夏燕就红着一双眼跑了出来,见到他,嘴唇都是哆嗦的。
谷祥雨问她:“怎么了?”
夏燕声音小心地告诉他:“喜乐,死了……”
“……欸?”
第95章 刘喜乐的死
谷祥雨觉得有点儿闷,他看着夏燕,嗓子里的一口气有点儿提不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平静到让人觉得有点恐慌地问:“怎么死的?”
夏燕担心地看着他,一开口就带了一点儿的哭腔,“不知道,今天早上朱俊过来,看您有没有回来,说是喜乐死了,今天一早就被拉去了济恩庄埋了,但是怎么死的他不知道,一个字都不知道。”
不知道……
那就是不能说,不好问。
谷祥雨听完,直接掉头就走。
济恩庄是由先皇赐给他的总管太监的陈春林养老的地方,陈春林死后也是葬在那里,后来,先皇拨去一些银子,直接在那里建造了一个陵园,太监死后,便都葬在了那里。
离皇城并不远。
谷祥雨赶到的时候,几人刚把人给埋了,在那里说笑闲聊,见谷祥雨过来的急,便都将注意力放到了他的身上。
谷祥雨维持着面色的冷静,只在那浅埋到连衣角都露出来的地方看了一眼,便看向几人,问:“刚才埋的,是戚太妃跟前儿的那个叫刘喜乐的小太监吧?”
“对!”说话的这人认识他,是跟刘喜乐一块儿在戚太妃的谨身殿当差的一个叫陈益的太监,“你该不会就是喜乐经常去找的那个哥哥吧?”
其他两人在听了这话之后,互相使了一个眼色,就先走了。
陈益看着刘喜乐被埋的地方,怕是被一场大雨一冲就能露出尸骨来,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入殓费二两,是可以在宫里取的,刚刚他们三个才刚把刘喜乐的入殓费给分了。
陈益咳了一下,把自己刚才分到手给谷祥雨,又朝着那两人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不好意思地说:“他们要分,我就是被硬塞的,我这不拿的话……他们也不放心。”
谷祥雨也不跟他让这个,将那一点银钱拿在手里,问他:“陈益是吧,以前听喜乐提起过你,说以前在他受罚的时候,你给他留了一个馒头。”
陈益“啊”了一声,想了一下,才觉得真有这么回事儿,他看向喜乐被埋的地方的时候才露出一点儿的悲伤来。
谷祥雨又道:“都说人死后,要埋到三尺以下的地方才能安息,他叫我一声哥,我也总得对得起他。”
陈益苦笑了一声,“好在喜乐他还有人管。”
陈益跟谷祥雨一块儿去挑了一副棺材,买了寿衣,然后陈益帮着谷祥雨将刘喜乐挖了出来。
刘喜乐的尸体已经不堪看,陈益等在外头,等着谷祥雨将他的尸体收敛干净。
谷祥雨将刘喜乐身上那件被胡乱穿上的衣服褪下,看着那下面的青白身体上的淤青,一双眼像是一把未开刃的刀,一直往下。
直到……
他的眼,狠狠地颤了一下。
陈益帮着他把尸体给埋了。
谷祥雨十分伤心地道:“喜乐胆子小的很,怎么就跑到假山上给摔了。”
“啊?”陈益听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下意识地说,“喜乐不是不小心掉到太平缸里去的吗?当时天黑,也不知道喜乐不好好在戚太妃身边儿陪着,跑去那儿干什么……你这是打哪儿听说的?”
谷祥雨做出一副疑惑状,“天黑,戚太妃?当时宫里是有宫宴吗?”
“对啊,忙的不行,喜乐帮着扶戚太妃醉酒的那个侄子离开后,就不见了他的影儿,哪知道是跑去了太平缸那里……”
谷祥雨一双眼平静的可怕。
戚太妃的侄子……
杨福厘。
宫里宫外,一件大事儿被传的沸沸扬扬。
温妃,那个曾驰骋沙场的女子的尸骨从异国他乡被送回来了,跟着一同回来的,还有那个曾经的“一国叛将”,温老将军的长孙,温继雨。
谷祥雨在酒楼喝着茶,支着头,看着楼下长街上的车马。
为首的男子坐在高头大马之上,身后是他姑母的遗骨,他面无表情,也不知阔别家乡十几年,一朝得归,会是何种滋味儿。
谷祥雨想着南疆的宋止戈,也不知道,他现在又是何种滋味儿。
危月……
江中危月。
谷祥雨看着逐渐远去的人马,扯了一下嘴角。
宋止戈若还是一个懦弱无为的皇子,朝廷哪里还有记起这件事儿来,又何来今天这一幕。
他做的很好。
谷祥雨已经在这里等了三日,见日头西移,正打算回去,便听到了旁边走廊上的动静。
“他宋,宋怀净又算是个什么东西!不就仗着大长公主在皇上跟前儿的尊宠吗!他一个从死人肚子里刨出来的不干不净的玩意儿,阎王账上怕是都要脏上一笔!哪天要是大长公主去了……”
“哎呦,杨大人!”一人慌乱地打断他,“这话可不能乱说!”
谷祥雨出了雅间儿,抱臂倚在那里。
醉醺醺的杨福厘都走过去了,都因为那一眼又转了回来,一看到谷祥雨,立马露出一副又黏又恶心的嘴脸来。
“呦,这不是谷执笔吗?”
杨福厘说着,直接上手要摸谷祥雨的脸。
谷祥雨笑着,偏头躲过,“杨大人,可真是好久不见了。”
杨福厘被谷祥雨的一个笑迷了眼,心痒的不行,眼睛黏在他的脸上,一眼都挪不开,“谷执笔……不对,谷公公!你怎么想着出宫来了?”
“听说这聚寻楼的酒水不错,我就想着过来尝尝,”谷祥雨一双眼打量着他,“杨大人,您这是醉了?”
“这才到哪儿啊!”杨福厘打了一个酒嗝,一手扒开要拦他的那个同僚,“这儿我熟,谷公公若是想尝尝的话,那我陪公公尝尝如何。”
杨福厘上去就要摸谷祥雨的手。
谷祥雨不慌不忙地躲开,一双眼却一直含笑看着他。
杨福厘只摸到他的一点儿袖子,就激动的不行,还放到鼻子下头嗅了一嗅。
谷祥雨:“那我可得请大人好好喝上一杯,上次的事儿,还没有答谢您呢。”
杨福厘有些按耐不住了,见谷祥雨转身进了雅间,直接跟哈巴狗似得一眼都挪不开地跟了上去。
第96章 构陷
他的同僚叹了一口气,也不想管他的闲事儿,直接就走了。
谷祥雨引他坐下,避着他摸上来的手,将酒给他斟上,用两指抵着茶案,推至他的跟前儿,“听说杨大人最喜欢喝鹤年酒,不知可是真的?”
杨福厘听他这么一讲,以为他是想跟自己玩儿情调儿,倒也不着急了。
“这鹤年酒能有个什么滋味儿,不及九酝春酒一毫来的有滋味儿。”杨福厘做出一副迷醉状。
谷祥雨扯了一下嘴角,典型的笑不达眼底,“是吗,九酿春酒毕竟是贡酒,连皇上都喝不了几壶,滋味儿自然是好的。”
杨福厘微微一震,酒醒了一点儿,就这么低眼看着对面的谷祥雨。
谷祥雨也替自己将酒斟上,动作极为漂亮,杨福厘却无暇欣赏。
他这才记起,这人,可是在皇上跟前儿伺候过的。
“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史官而已,”谷祥雨眼里居然带着居高临下的轻视,“该不该说,那位果真是出手大方。”
杨福厘一张脸抻平了,“谁让你来的!”
谷祥雨却像是没听到这句话似得,“俗话说的好,人不会永远处于顺境,但凡有点儿远见的,做事总要给自己留有一点儿余地,杨大人,那你觉得谁是那位的‘余地’呢?”
“到底是谁派你来的!”杨福厘已经有些呼吸不畅了。
谷祥雨含着笑看着他。
毕竟被奏折砸了两年的脑袋,就算是他不想看,但不该看的,他还是入了几眼。
说真的,在凶险四伏,错综复杂的官场上,杨福厘真的算是单纯那一类的。
可是宦官不得干政,他连一个切入点都没有,他能做到的,只有掌握和利用杨福厘内心深处的恐惧。
而软刀子杀人,最是见效。
“前几天的宫宴,”谷祥雨眼里几乎没什么情绪,“杨大人,领着你去醒酒的那个小太监去哪儿了?”
杨福厘直接破了防备。
在此刻,一点儿东西被挑起来,都足以让他心惊胆战,毕竟在宫里行凶可跟在宫外不同,若是没人查那便还好,若是有人故意做文章……
“谷公公,”杨福厘摇摇晃晃地起来,陪着笑脸儿,“今日本官有些醉了,酒后胡言了两句,您可别放在心上。”
杨福厘直接就要离开。
谷祥雨坐在那里,好看的手指把玩着茶杯,支着头轻笑着,声音凉如十月秋水,“杨大人,真就打算走了啊?”
杨福厘扶着门,站不稳当。
“没有智谋着哪能当得了奸臣,”谷祥雨手指摩挲着杯子的花纹,眼神空洞,不知落在了何处。
“世人最为不齿的,杨大人可知是什么?”
即便是在现代,监狱里最受人痛恨的犯人,从来都是……
谷祥雨抬眼,朝着他看过去,吐出了四个字。
“淫秽邪恶。”
杨福厘回头,眼眶眦裂。
谷祥雨笑起来,好看极了。
“人家喂养了你这么长时间,你说说,你身揽多少罪状才能付得起啊?”
杨福厘几乎癫狂了起来。
谷祥雨改为托着自己的下巴,一副思考的样子,笑着的眸子带着对他隐隐的担心。
“五马分尸够不够?”
杨福厘吓得几乎跌倒在地上,踉跄离开。
谷祥雨推开窗户,朝着下头看去,见杨福厘摔在了路上,路人一时间轰散开了,他许是因为醉酒不清,加上极度的恐惧,竟然当街失禁了。
“娘的!这人居然尿街上了!”
谷祥雨一手执着酒杯,一手在窗棱上一下一下地敲着,手指停下,搓动的时候,一根倒刺刺进了他的食指指腹。
谷祥雨不动声色地把那根木刺拔了出来,看着指腹上涌出来的殷红血珠,将自己的手指含在了嘴里。
这才只是开始而已。
当夜。
太子府。
太子府的一个幕僚在让人将已经走不动路的杨福厘搀扶出去后,直接就笑出了声,笑的桌上的酒都被他给碰倒了。
“这傻子啊,被人唬了都不知道!”
宋年席靠在椅子上,有些纳闷儿了。
“那是谁唬的他?”
“管他呢,”那幕僚高兴的不行,“他既然答应将珉南跟岐文盐税那两桩事儿主动认下,咱就保他一命又如何,反正上头有戚太妃忙着周全,也费不了咱们多大的事儿……”
宋年席默许了。
昨日,跟杨福厘一道的那个幕僚,朝中的一个中书令,梅长荣,汗颜的不行,他怎么都没想到,昨日那杨福厘不过是吃了个酒,今日一大早居然直接进宫请罪去了。
那可是就算是不死,就算是有戚太妃护着,也得在典狱司脱下一层皮的大罪,居然……
梅长荣看着一帮朝着自己打听情况的同僚,汗颜的不行。
“我是真不知道!昨天我就跟他一块儿吃了个酒……他非要拉着那个宫里出来的谷执……谷公公调戏,我就直接跟他分开走了!”
正坐在那里的宋怀净手上一松,一个茶盖就这样掉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一帮大臣胆战心惊的朝着他看过去,却只见他无所谓地抚了一下身上的酒渍,起身走了。
没人会将这么一件荒诞且离奇的事儿,往一个不起眼的太监的身上想。
谷祥雨一大早的吃了饭,慢条斯理,让人看不出一点儿的情绪。
夏燕自从他回来,都不敢多说上一句话,有时候她在外头看着谷祥雨,却只能端着茶水点心徘徊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