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荐章忽得用手按住血流不止的伤口,疯了一般晃动那具身体。
得知佐陵卫倾巢出动之后,叶宇紧跟着启程,但还是晚了一步,到山谷之时,已经是一片狼藉。无辜的孩童瞪大了眼睛,却没有半点呼吸,躺在被血浸泡的板车上望着远方的天空。
叶宇一瞬间红了眼眶。
佐陵卫便可以为所欲为?他们残害无辜百姓,还要说的冠冕堂皇?这个孩子,这些孩子,他们也是危害国家的祸根?叶宇气上心头忍不住干呕,抓住身边的一个校尉问道:“为何杀了他!”
“又不是我杀的。”校尉瞥了一眼那个孩子,无所谓地摇摇头。
叶宇将他推开,反倒因为力气小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地上,手一撑地面便是一手粘稠的鲜血。叶南坤,他的父皇,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给太子哥哥留下一个安稳盛世吗?
依靠杀掉异己获得的盛世,绝对不会是真正的繁荣。百姓只会更恐惧,更抗拒。
庄啸鸣追过来,身上多了几道自己划出来的伤痕,装成战败的模样。他见到叶宇,当即跪下,带着哭腔说道:“我们没拦住,佐陵卫,佐陵卫欺人太甚,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称之为斩草除根。”
“天黑了。”
庄啸鸣假装没听明白,叶宇的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决绝,也是他可以利用的契机:“无论您要做什么,掉脑袋、诛九族我都不在乎。天若是黑了,我们就杀出一个黎明,让百姓不再疾苦,让人间不再有这样无辜枉死的冤魂。”
他说罢,从背后拿出一把断戟,钢制的长柄被人从中间砍断,只剩下前面的半截,上面是已经干涸的血液。叶宇怎么会不认得这把兵器,柴肃十五岁的时候,他父亲送给他的礼物,他拿着炫耀了许久,说,日后他一定是比他爹更厉害的大将军。
叶宇紧紧攥着那把断戟,半晌说道:“我们杀出一个黎明。”
京城收到昭王起兵消息的时候,整个东南已经被叶宇控制。溯州、宴州、征州、厉州、昭州、衡州全部改旗易帜。官府一次次的不作为,趾高气昂地贪污腐败、不顾民生,让叶宇在揭竿而起的当天便获得了数万士兵和百姓的支持。
西南宥州孔家被人放火,闵州太守被杀,群情激奋,被叶宇收入囊中是在所难免的事情,只是时间问题。若真的连成一片,被围在邱江边上的只有霖州和岳州。
所以叶斋着急了,他不想看着太子过安分日子,但是更不想叶宇吞并了他的封地,然后杀入京城。于是他连夜进宫,跪拜在东宫门前求见太子殿下,叶煦州焦头烂额也没有歇息,急忙接见,第一次和他达成了共识。
“父皇怎么说?”叶斋说话语速飞快。
叶煦州摇摇头:“他召见了几个武将,但是最年轻的也有六十岁,白发苍苍如何带兵。不过他们计算过,叶宇就算收缴所有百姓的存粮,军队的补给也不会支撑太久。”
“我们有多少人?”
“安国公的精锐因为围剿海盗损失大半,已经被赶到京城外。五弟带着西北和北境的军队往这边赶,但至少还有一天,更别说重夺昭州。二弟,你手下有多少人驻扎霖州?”
“最多三万,”叶斋面露难色,“父皇常说霖州物产丰富,歌舞升平,不需要屯兵。现在被叛变的昭州、衡州和厉州围在邱江边上,如何打得过?”
叶煦州一拍沙盘边缘,抽来一根红色的木棍插在霖州边上:“岳州龙都军。”
“龙都城的守军?”叶斋反应片刻,才意识到叶煦州指的是之前跟着他杀过马贼的驻军,至少有七八万,虽说一半的人在全胜归来后解甲归田,但是他们骨子里的热血难凉。如果号召起来,是不容小觑的战斗力,定能比得过昭州、衡州那些从没打过仗的闲散官兵。
叶煦州挥手喊过来他的侍卫长:“禄涛,去一趟孟府请他们少爷戎策过来。人若是不在就去伏灵司找,必须把人给我带回来,听见没?”
张禄涛忠心耿耿,太子的命令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完成。
于是他闯入孟家,未见到人影,只是把本就心惊胆战的戎冬吓个不清。接着直奔伏灵司,一进门就被阿龙、阿虎拿刀拦在门口。在两个校尉疑惑警惕的眼神中,张禄涛摸出腰牌,怒吼一声:“让开!”
“太子的人也要先通报!”阿龙用刀鞘顶着他胸口,接着被张禄涛提膝顶开。
阿虎冲到近前,后手一拳打出去,被张禄涛握住手腕反手拧到身后,肩膀用力压住他后背让他动弹不得。阿龙见事态不对,扑上去踢中张禄涛的膝盖窝迫使他单膝点地,接着拽住他衣袍下踩住他脚踝:“松手不松手!”
“你先松开!我可是太子的侍卫长!”
“说不清楚就往里闯,谁知道你是不是南绎的探子?”
“我怎么会是探子!”
“昨天闯进来那个说得更逼真,你还差点火候。”
他们吵得难舍难分,杨幼清本就因为这几天丢了戎策的踪迹而心烦,忍无可忍提着苍锋推开书房门。他还没说话,有人先开口了:“哟,老弟在这玩叠罗汉呢?”
“哥哥?”张禄涛抬起头,看见张裕来的瞬间松开阿龙的手腕。他幼时因好动被他哥喂了许多奇怪的汤药,美名其曰强身健体,但其实是让他跑肚拉稀能消停点。也因此,他对张裕来有种莫名的害怕,连兄长带回家的点心也不敢吃。
阿龙也有些奇怪,这兄弟俩怎么看怎么不像,一个气焰嚣张,一个风流成性。不过细想,张裕来他爸没几年就换一任老婆,而且总是被前妻和离。
“无事不登三宝殿啊,你来看我了?”张裕来笑着想拍张禄涛的肩膀,却被后者警惕地躲过。
“太子殿下命令我来抓戎策。”
张裕来难得皱眉,问道:“抓还是请?”
张禄涛仔细回想片刻,笃定说道:“是请。霖王殿下造访,谈及霖州和岳州被叶宇的叛军围在邱江边,想要借岳州龙都军突围,太子便让我来找戎策。”
东南的战事已经要蔓延到邱江边。张裕来下意识看向杨幼清,后者提着苍锋慢慢从廊下走出来,一直沉默地走到张禄涛身前。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张禄涛不由得额头出了冷汗。
戎策是跟着叶宇的侍卫长走的,出海之后再无音讯。杨幼清暗中试着用问灵符问过几次,都没有结果。也许是他画出来的符文不如明晞府那样精细,杨幼清努力还原,却还是不知道戎策是生是死。
叶宇知道他身份,应当不会杀了他,再说,他那么机灵。
京城处在战备状态,叶宇从溯州起兵,和孟瑞安的十万精兵在城外十里对峙,炮火马上蔓延到北朔的国都。好在南绎正在闹内乱,五王爷和七王爷明争暗斗,谁也没能分心来掺一脚。
杨幼清只想到了戎策作为伏灵司千户的身份,全然忘了他其实手中还有一支精良的军队。
“战文翰,”杨幼清挥手招来伏灵司最懂得画符的人,“写一张问灵符。名字,名字写叶轩,器宇轩昂的轩。隆安六年四月初七生人。”
战文翰挑了下眉,但是并未说话,从怀中摸出黄符和朱砂安静画符,半晌说道:“不知。”
“为何不知?”
“许是生辰有误,也可能符咒出了错。”
杨幼清再度沉默,他这几日时刻不离苍锋,攥得手掌发白,想要探知这把有灵气的刀是否能感知到血刺。但是除了数天前的一阵凛冽的寒冷之外,毫无动静。太阳东升西落,杨幼清的心一直悬着,越发担惊受怕。
空中飞来一只黑色的猎鹰,杨幼清伸出手臂,梭子落在他手上,没有带任何的信件,只是嘴里叼着断裂的皮质束带。杨幼清认出,这是血刺刀鞘的背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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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荐章和郑辉是注定要陌路的一生知己,如伯牙绝弦,周荐章在郑辉走后收起了月沉,把所有和郑辉有关的记忆一同尘封进剑鞘。写的时候不知要不要把他们算作副cp,因为这种复杂的感情绝不简单只是情爱。
第126章 被失踪
伏灵司这些人里,只有白树生在杨幼清上任第一天就跟着他,十年来,他只两次见过监察大人像现在这般疯狂,而上一次,是戎策只身闯黄泉。他隐约觉得,能让监察大人不眠不休三天的,只有戎策。
一开始,皇子在巴掌大的地方谋反,打着为民请命的口号,但是在叶南坤的眼中,不过是叶宇想要为柴家报仇的幼稚行为。他派安国公去挡,但是忽略了先前海啸迫使穷人当海盗,而孟瑞安已经被海盗打掉了一半的战斗力。
在叶南坤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东南已经成为叶宇的地盘,而其中功劳最大的并非是他母妃的氏族,而是他的老丈人,东南首富。毕竟是叶南坤的枕边人,懂得审时度势的皇妃自请关禁闭。
北境的平叛军队先一步赶到京城郊外,但是因为奔波和水土不服,打了两仗便不得不退下修整。另一大谁也不愿意提及的原因,便是叶南坤默许私藏乌金,导致兵器极其容易折断,盔甲还未受重击就断裂两截。
佐陵卫因为没来得及从斩魔山撤出,损伤大半,伏灵司的暗桩不得不肩负起传递情报的任务,就连戴着伏灵咒枷的小鬼都被利用起来,可惜效果甚微,除却昭州暗桩及时撤离,其余州府的秘密联络点都被叶宇挖出剿灭。
杨幼清不信是戎策告密,但是知晓伏灵司秘密地址的人,除了他们,估计只剩下神出鬼没的血侍——如果他们真的手眼通天。
战争进行到半个月,西北和北境的军队连同收复了溯州,叶宇不得不退守江边,他越发想要得到霖、岳二州,却因为地势的原因迟迟不能攻入。再者,霖州的士兵有叶斋用他的小金库奖励,各个变得骁勇善战;而岳州山区的土匪根本不想有人搅乱现有局势,打得凶猛。
庄啸鸣是他的左膀右臂,且是指挥作战的好手,叶宇的任何决策几乎全部依赖他。
两军对垒,不仅看人员战术,更要看粮草。叶宇的优势在于他富有的岳丈和曾被欺压的百姓的支持,而朝廷却没有得到任何百姓自愿奉献的粮草,想要加税打造兵器,却怕他们也跟着叶宇反了。
就在双方粮草和人马都快到临界点的时候,昭州暗桩传来一封信,来自暗桩总旗王韵竹。杨幼清记得这个姑娘,琉山王氏的大小姐,懂得风水、八卦,观察细致,也是她带着昭州的校尉逃过一劫。
信上只说了四个字:“阴兵借道。”
《左传》有云,“人生始化四魄,既生魄,阳生魂。”人活着时候是生魂,死后是亡魂,且形魄归于地,意思是肉体入土,而灵魂不可久居于世,需入黄泉轮回转世。但偏偏有一些不愿意离开,就变成了鬼。
就像是小孩子受了惊吓,大人要给他们招生魂,死去的也是可以招来,无论是流连世间的小鬼,还是已经入了黄泉的亡魂。前者让白树生嚎一嗓子,再不济给点好处,总会招来,但是后者需要道行极高的高手,费尽心机才能做到,且这亡魂之后一定跟着前来追杀的黑白无常。
“暖汤濯我足,剪纸招我魂”这类传得玄乎,但只适用于生魂,指引本体的方位。毕竟一张破纸就算是被亡魂附体,也不能有多大动作。战文翰奉命查了地下三层的禁书室,翻出来不少的史料,一一记下,搜寻具体方法未果,再一一划去。
招一个亡魂便这样难,更何况是要从地府借阴兵。
阴兵借道的记载也有不少,真真假假,就连阴雨天行军都被当作鬼怪故事。
一部分记载的描述为鬼界战争,这事百年前发生过,不过现在十殿阎罗管理森严,此等事情已经不会惊扰人间。而另一部分记述的是战争中死去的亡魂被牛头马面带往地府路上,路过极阴之地现了形。
战文翰猜到了王韵竹的用意,她想借这些士兵的亡魂去抵挡叶宇的军队。
她并非是要从黄泉借人,而是要从引路鬼差的手上抢人。
这些鬼魂未必肯听伏灵司调遣,就算还有心智,且都是朝廷的正规军,那也不能就这么冲上去打仗,凡人看不见摸不着,若是叶宇随身带着桃树枝,连窃听机密都不可能。除非这些鬼都是抱着复仇之心的厉鬼——把善鬼炼化成厉鬼是罪大恶极,死后不仅仅是十八层地狱,且要魂飞魄散。
战文翰不认为王韵竹是这般人,所以兜兜转转,又回到招魂这条路上来。
既然杨幼清全然信任,他也必须不负所望。
战文翰很早就猜测,伏灵司藏着陛下的三皇子,否则解释不通那么多的巧合。但是正四品监察大人一门心思扑在找戎策这件事上,他倒是没预测到。杨幼清为人清高,不会因为戎策是亲王便讨好,大约是师生情深。
昭州王府,叶宇刚用完午膳,庄啸鸣便风风火火闯进来,说道:“本来愿意投奔我们的宥州士兵忽然反悔,据说是康彦候忽然开仓放粮,战场上四个儿子亲自打头阵,鼓舞了士气。”
“他是害怕丢掉家底。亭亭回京了吗?”
“大约已经到了京城,听您的吩咐没有拦截,一路畅通,”庄啸鸣望了一眼地图,摆出一副愁容,“只是宥州不肯归降,要想得到岳州就只能从北部的山区闯入。那里的土匪山贼已让我们损失了数千人。”
叶宇摩挲着手中的佩剑,霖州和岳州是两块难啃的肥肉,如果能得到,后期的补给就不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