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一刀
“闭嘴,”杨幼清挥袖撇开他,“你整日只知道逍遥快活,无需操心伏灵司每个月牺牲的校尉有多少,你只关心讣告上写的不是你的名字。”
“老师。”
杨幼清瞥他一眼:“一个南绎的细作,便可让数人丧命,有时连魂魄都不见踪影。阿策,我不仅仅是你师父,更是整个伏灵司的监察,猜忌如何,信任如何,我要做的是让大家能平安回到京城。”
“对不起,是我狭隘了。”戎策垂下头挠了挠耳朵,确实,杨幼清该担心的不仅仅是妖魔鬼怪,还有他手下这些精兵良将。左右戎策对这些不感兴趣,最后干脆坐到地面的石头上,将自己从这些叽叽喳喳的声音中摘除。
董锋虽一副平淡的样子盯着杨幼清,但手中多了一张黄符。余光一扫,黄符之上用炭笔写着“不露锋芒”四个字。这不是废话,董锋稍稍感叹,廷争最近对明晞府越发不上心,只不过好在粮饷照给。
“这是什么?”有人眼尖好奇地凑过来。
董锋抬头望过去,淡然道:“警世格言。”
他说完最后一个字还没合上唇,忽然感觉腰侧一疼,低头望去刻满暗纹的匕首已经深深没入他的腰际。延迟的疼痛瞬间冲击到全身各处,他吃痛地急促呼吸着,顺着握住匕首的精瘦手指向上望去,战文翰一脸冷漠站在离他半步的地方,平稳的气息与他形成极大反差。
戎策也吓了一跳,上一秒他在看闹剧,下一秒战文翰就对他最忠诚的搭档下死手。“妈的,”戎策骂了一句,拨开看围观的校尉冲到这二人身边,问道,“你他妈在干什么?”
“南绎明晞府燃符传信。”战文翰将匕首松开退后两步,掏出一块手帕擦拭沾染到指尖的血迹,好似他只不过捅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恶鬼,而非朝夕相处的、最了解他的同袍。
几个校尉扶住不停颤抖的董锋,杨幼清从他手中抽出那张纸,伸出手来,戎策虽然不知燃符是什么东西,但至少他听得懂这两个字,于是赶忙从怀中摸了火折子出来。
黄符自然是点不着的。
戎策在期待董锋辩解,甚至是怒斥战文翰,但受伤的百户仅仅是缩在地上颤抖——等凑近了戎策才发现,战文翰从侧边精准刺中了他的肺,一说话就疼得要死,还怎么辩解。
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战文翰让他闭嘴是为了什么?怕他招供?
还有,战文翰如何知道明晞府的秘密?
也许是注意到了戎策偷来的猜忌目光,已经退到人群之外的战文翰对他招了招手。戎策抱着手臂走到他身边,一抬下巴。战文翰说道:“你知我祖上是做什么的?”
“三代教书先生嘛,听说你爷爷还是解元,曾在帝泽书院讲《中庸》。”
战文翰摇摇头:“我家本姓和,曾祖乃是前朝国师的大弟子和邱伦。”
“他不是因为叛国被前绎国师满门抄斩——”戎策反应过来,“当初他和前绎耀王里应外合攻入京城的时候,已经在北朔的保护之下了?难不成是太祖爷保了他们性命?”
“并赐姓为战。”
戎策心中的猜疑仍然未减。和邱伦的故事早些年有五花八门的版本,现在虽然热潮过去无人问津,但还是有许多人冒名顶替和家后人,以获得不入流道士的崇拜。
但是给和家赐姓为“战”,的确是叶骞的风格,就好似耀王改为“耀贤王”,咒人家早死——这句话当然是不能说的,否则佐陵卫就要敲门抓人了。
杨幼清站在董锋身前,昏暗的天际之下,他的身躯笼罩住了所有的光芒,董锋只能看到一片漆黑。杨幼清这人,平日里对下属没有好脸色,但大家都知道监察大人有多护短,刀子嘴豆腐心。这是董锋第一次面对他恐惧到后背生凉,就在一瞬间,他觉得杨幼清看自己,像是在看恶鬼。
半晌,杨幼清问道:“多久了?”
只要被怀疑,明晞府就会弃子,如同锦春和苏涣。董锋知道自己就算是勉强澄清,伏灵司会把他发配到秋冬道挖土,明晞府则直接在他去秋冬道的路上下手除掉他。
好在,杨幼清立了规矩不杀人。
利弊摆在眼前,董锋步履维艰这么多年,怎么会不清楚。
杨幼清没等到回应,又说道:“我从沙石城出发的时候,收到一封信,是京城伏灵司寄来的。他们在护城河找到了一具尸体,身上带着被划花的伏灵司暗桩令牌。本来不知这人是谁,但第二封信上提到,此人没有头发。”
“和尚?”一个校尉忍不住出声,随即闭了嘴,慌张地望向杨幼清。
杨幼清没有责罚他插嘴,继续道:“你杀了他,替了他的身份。”
“不是我,”董锋艰难地说出这三个字,疼痛久了,竟然可以麻木,“明晞,握了我的把柄。我可以,帮你们……”
杨幼清挑眉,淡淡地说道:“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董锋的神色微微一变,杨幼清若是放弃他,他这样的伤情如何自己爬到外面去,如何躲过明晞府的暗杀?于是他扑到杨幼清身边抱住他的裤腿,苦苦哀求:“他们逼迫我……”
“放开!”戎策冲过来你一脚踢开他抓住杨幼清的手,眼中满是厌恶神色。
杨幼清也不管他们,径直走到结界的最边缘,抬头看向天际,那云雾写成的字依然存在,橙黄色的结界依然坚不可摧。于是他转身看向一众穿着黑衣的年轻人,说道:“除了他,仍然有不忠不诚之人。主动站出来,给我省些麻烦。”
戎策瞥了一眼战文翰,后者落落大方看过来,淡然道:“为什么不是你?”
“老子住在国舅府,你说呢?”
“你敢说自小到大不曾撒谎?”
战文翰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还是被有心的校尉听见。既然两位千户大人都彼此怀疑,谁又能确定身边的人不是南绎的细作?讨论又迅速蔓延,不多时人声鼎沸,被淹没在叫喊声中瑟瑟发抖的董锋已经明白自己的处境。
他慢慢向后退,忽然发现,自己竟然离开了结界。
没有人在关注他,董锋捡起跌落在地上的佛珠,捂着伤口跌跌撞撞向后跑。只有杨幼清投来了一束目光,稍纵即逝。
吵嚷过后是推搡,迅速演变成斗殴。
戎策费力分开两个扭打到一起的校尉,方才弄清楚其中一人喜欢扎纸人,另一人以为对方在搞巫蛊之术。“什么玩意。”戎策踹他们一人一脚,然后转身去解决另一边纠缠地难舍难分的几人。
不对。
戎策忽然意识到,不忠不诚,不一定说的是国家。但若这昆仑丘只允许一生不曾扯谎的人入内,怕是上古神明都要被拒之门外,所以说的也不是东家长西家短的小事。
他看向师父,忽然觉得这样的杨幼清有些陌生。年长的监察站在一层台阶之上默默俯视众人,他要锄奸,他要保证大多数人的安全,所以他任由这些人打闹。唯有极端的碰撞能够勾引出细作。
不对。
戎策前跃一步从背后抽出血刺,横在杨幼清脖子上。
杨幼清低头看向那把熟悉的黑刀,再慢慢顺着刀锋望向站在台阶之下的年轻人,还有他眼中的杀伐果断。杨幼清的表情终于不再是漠然,而多了一丝从未见过的玩味,他说道:“阿策,我可从没怀疑过你。”
“把我师父还给我。”这几个字几乎是从戎策的牙缝里飘出来的,他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手中的刀紧紧贴着杨幼清的颈侧。
杨幼清嘴角露出一抹微笑,问道:“你这是何意?”
戎策上前一步,刀也跟着上前,但是平直划过并未伤到杨幼清分毫:“这不忠不诚的说谎之人只有一个,便是你——你不是杨幼清。”
喧嚣的吵闹声停下了,正在互相撕扯的校尉都驻足观望这难得一见的一幕。杨幼清反倒笑了,是戎策从未见过的狞笑:“那你说我是什么?”
“妖魔鬼怪,我管你是什么!还给我师父!”戎策咬牙切齿,“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老子不怕。”
杨幼清看他决绝的神色,脸上的狞笑消失了,忽然变得柔和:“你当真是什么都不怕,不仅不畏强敌,如此的应变能力和聪颖也是少见。”
“呸,你肯定不是我师父,”戎策咧咧嘴,“他从不夸我。”
霎时间一阵黑烟包裹住杨幼清的身体,而那阵烟似是从他身体里蔓延而出。戎策离得近,下意识挡住脸,但他还是被黑烟侵染,那一瞬间好似进入了无边的黑暗,数千年的岁月在周身流转。
黑烟离开了宿主跑向橙黄色的结界边缘,突破的瞬间结界散去,而杨幼清一个踉跄向后倒退两步,戎策急忙收了刀去扶他。
“别管我,去追。”杨幼清推了下戎策的肩膀,用了十成的力气竟然没能推开。他忽然想,平日里乖乖让他踹来踹去的阿策是不是故意示弱。
“追谁?”
杨幼清气得想打他,但当着这么多人还是忍住:“你去追那道黑影。战文翰,你跟着董锋,看他和谁联络。但是他若回了沙石城,先一步拦住他,等我们回去处置。阿策你还不走?”
“我得看您没事了——”戎策话还没说完,杨幼清便一脚踹上来了,他急忙捂着留下鞋印的膝盖向黑影消失的地方跑去。
第112章 突如其来的便当
昆仑丘的第三层终于有了阳光,就连建筑都多了几分生活的气息,然而他们并未见到任何的生灵,也许是修为不够。戎策蹲在一座钟楼下面等杨幼清,见到姗姗来迟的同袍之后,依旧是满脸苦涩,说道:“到这里便没影了。”
“怎么没四处看看?”杨幼清招招手将他喊过来。
戎策一撇嘴:“鬼打墙。转了两圈永远走不出这条街。老师,您饿不饿?”
杨幼清轻笑一声,从怀里摸出一包红糖麻花扔过去,戎策挑出两个样子好看的,其余的扔给身后眼巴巴看着的校尉。但还不等戎策尝到红糖的滋味,就感觉地面徒然晃动,整个人歪斜向一边。
戎策下意识想喊董锋下结界,第一个字还没出来便收了声,暗暗骂了一句,继而说道:“阿龙、阿虎、阿力、阿强,前后左右列阵,弓箭手在内侧保护好那些书呆子,都把家伙式给我拿稳了。”
被战文翰带来的校尉自觉地在中间缩成一团,戎策三下两下跳上钟楼的顶部,下一秒杨幼清也已跃上来至他身边站稳。“老师,您猜这是什么?”
“《礼记·礼运》曰,‘麟、凤、龟、龙,谓之四灵。’来到昆仑丘这么久,还未曾见识过上古的神兽是何模样,”杨幼清抽出苍锋,“记得我说的,下盘要稳,回身要快,中间不要留空档。”
戎策摸向背后的黑刀,嘟囔一声:“好生啰嗦。”
“你现在欠我五遍《山海经》全本。”杨幼清看到远处模糊的巨大身影迅速靠近,推了一把戎策,后者将脸上的不悦神色收起,一蹬铜钟跳了出去。
燃符最后一次改变字迹已经是半天前的事情,廷争忽然为那假和尚担忧,也不知昆仑丘有没有将他活埋。听见门口的响动,廷争立刻收起那张纸符,顺势拿起木棍艰难地起身,还没站起来就听见白树生着急忙慌的声音:“你坐下,别动。”
“没事,我活动活动,好得快。”廷争笑得如和煦春风。
白树生从没想象过自己的脸也能笑成这样,若他有廷争一半的温柔体贴,怕是早就吸引小姑娘谈婚论嫁,孩子都能打酱油。但是他不想让廷争教自己如何笑——这都不会太丢人。
“小颃?”廷争不太习惯白树生沉默的样子,这孩子天生的话痨,一旦不说话那就是有心事,而且想什么全都写在脸上。不过他也有个优点,什么破事想上半天就会抛到脑后,再度变成那个无比快乐的少年。
这一点旁人羡慕,却也学不来,比如廷争。
白树生歪着头看过来,将手中的两个烧饼递给他:“我不会做饭,宥州也没什么青菜,你先吃着。等监察大人回来,咱们就能离开这儿。我听说穗州今年的稻米收成极好。”
“啊?”
所以他忧愁的其实是吃得不好?廷争咬了一口烧饼,还真是挺难吃。似是无心,他忽然提起:“小颃,我看昨日门口有些鬼鬼祟祟之人,不如我们暂时搬到城南去住,那里地势高,也方便逃跑。你看如何?”
白树生挠了挠头,他没见过什么陌生人,但保不齐廷争的观察力高过他。沙石城并不大,就算到了城南,杨幼清他们也能找到,于是白树生一口答应下来:“好啊,城南有家糕点铺子做的蜜饯也好吃。”
廷争笑眯了眼,不住点头。
“您不是说麟、凤、龟、龙吗,这玩意到底是什么啊?”戎策招架不住忽然飞来的野鸟,亦或是蝙蝠,转头望向杨幼清,“他一声叫唤就能招来这么多小飞虫,咱们就十个人,不得迟早被吃光?”
杨幼清一刀扫过去清空了面前的野鸟,抬头望向数十米之外的古兽,说道:“麒麟、凤凰或是龙,都无人见到过样貌,全凭猜测。总而言之,这不是王八。”
“我以为您不会说这种骂人的话,”戎策挡在他身前,反手刺中侧边袭来的野鸟,“弓弩基本用完了,咱们的灵活度远远不够,必须要靠近那家伙。”
杨幼清点头,冲站在最前方的两个校尉喊道:“阿龙、阿虎,推进战线。弓弩换匕首,不会用的躲在钟楼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