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吵了将近一个月后,偏爱儿子的皇帝决定,宰相之位暂且空缺,但是点了好几个同平章事共同担任左相的职务,苏阖也升了官,但依旧兼国子监博士,平日里该点卯点卯该上课上课。当然了,一有事儿李晰绝对先找苏阖,这是他身为太子的任性。
李晰大驾光临,永宁侯府所有人严阵以待。原本苏阖是有自己的房子的,他侄子送的好大一座温泉庄子,但是首先那地儿离国子监太远,他上下班不方便;其次,李异不在,但是永宁侯府不能空着,过年还得派人进宫饮宴呢!
按照规矩跪拜见礼了之后,李晰先去逗了逗泡泡,随后屏退左右侍从,呈一个非常懒散的姿态靠坐在苏阖书房的椅子上。
苏阖依旧保持着自己的仪态,但是对这个没个正型的太子殿下早就见怪不怪了,优雅地喝了一口茶,苏阖开口:“太子殿下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啊。”
“你猜猜,我现在应该是个什么心情?”李晰拿大拇指指了指自己。
“嗯?”苏阖错愕了一下,“殿下是想问我突然有个弟弟是什么体验吗?”
“你想说什么?”李晰撩了一只眼睛看他。
“嗯……突然有个弟弟好慌张,父皇不再疼爱我了怎么办,我该对弟弟好不好呢如果太好自己不情愿如果不好会不会被认为是别有用心……”苏阖张嘴就是一串语速平板的不停顿的话,李晰听了一半就开始捂耳朵:“啊啊啊你闭嘴!”
“所以殿下你真的是这么想的?”苏阖吃惊状。
“如果,我想让你帮我调查一下我那个弟弟的来路,你是不是就会觉得我就是这么想的?”李晰死目状。
“……”苏阖沉默了一下,“殿下,你认真的?”
“很认真。”李晰直起身来,一字一句,“我怀疑,这个弟弟,不是我爹的种。”
当今皇帝的后宫构造简单,元后甯皇后生完太子后就病逝,这些年也一直没有立后,靠着一个贵妃一个德妃管理后宫,但就在这两年间这两位相继去世。于是整个后宫就剩下五个嫔和几个零零散散的婕妤美人宝林之类的女子,因为长久生不出孩子来随着年老色衰也就渐渐消失在人前。
方淑妃原本是九嫔之首的顺仪,她的家族曾是在西北一带煊赫一时的巨商,三代后出了个状元,自此脱商入官,盛极一时。方淑妃就是因为这个家世一跃就当了九嫔之首,但是贵妃和德妃也都不是省油的灯,这些年来一直都被压制的死死的。
而且就在她入宫不久之后,方家庄燃起了一场大火,千万巨资付之一炬,皇帝怜惜她,让她保持了原来的地位,她的日子反倒比之前更好过了一些——毕竟在别的妃嫔眼里,没有家族依仗的女子完全没有出手对付的必要,方淑妃也因此默默无闻了数十年。
“……为什么殿下你会这么想?哪怕他是个男嗣,但殿下你已经把持超纲许久,他完全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威胁。”苏阖端着茶碗,语气诚恳。
“我说认真的。”李晰也坐正了身体,“苏夫人是个大夫,她应该清楚,一个男性在青年时期都无法孕育后代,那就更不可能在中年时期育有子嗣。况且这些年我爹也不是没有想要多生几个男嗣,一个给我留些帮手,二是怕我出什么意外导致江山不稳,但是一直没有成功,我也因为这事儿跑遍了大江南北都没什么结果。但是现在突然跟我说方淑妃不声不响了十个月突然生了一个男孩儿,不管怎么想,这个男孩儿的血脉都很可疑。”
“也就是说,陛下本身就子嗣艰难?”苏阖一惊,“我一直以为陛下是念着元后,所以一直不愿意选秀女。”
“我爹和我娘感情确实很好,但我爹是皇帝,他不能任性。”李晰说着也叹了口气,“其实吧,当年出了个事儿,我爹当年也选过一阵子秀女,后来一个才人跟侍卫偷情,有孕了,她怕父皇惩罚,所以自尽了,父皇命太医在检验她的尸体,结果真的在她腹中发现了三个月大的婴儿。那天父皇在御书房枯坐了半天,就再也没提过后宫进新人的事情。”
“陛下……宅心仁厚。”苏阖喝了一口茶,微微叹息。
“我爹……也老了,再说他一直想要个子嗣许多年了,此番一朝得愿,很难去相信别的可能。我不敢跟他提出自己的怀疑,又不愿意天家血脉被混淆,就只能来找你了。”
“好,殿下放心,臣必全力以赴,查出真相。”苏阖将茶盏放下,伏地行了个大礼,随后微微抬起头,目光却是下垂,“不过,恕臣多嘴,若二皇子当真是陛下血脉……?”
“那我自然会负起一个兄长的责任,我父皇的儿子,自然也就是我的弟弟。”李晰又重新恢复那种吊儿郎当的样子,半躺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淡淡道。
“是,臣遵旨。”苏阖闭上了眼睛。
看来,这对父子之间,出问题了。
这是苏阖第一次经办太子单独交给他的任务,不过这件事情虽然牵扯到皇帝的隐私,但太子却没刻意嘱咐他让他隐秘行动,所以苏阖行事低调,却并没有完全瞒着人。
首先他问了自己的夫人,阎玉斩钉截铁地告诉他,这个孩子有九成九的可能性不是皇帝的孩子。跟女性一样,男子也是有最佳生育年龄的,老来得子的不是没有,但是多半体弱多病或是不聪明,偶尔可能有几个聪明孩子还多半是因为娘亲年轻聪明身子骨又好。总之,年轻的时候都生不出孩子,老了肯定更加生不出。
于是苏阖就直接朝着“二皇子不是龙种”这个方向去查了。首当其冲查的就是方淑妃。老实说,苏阖之前都没听过方淑妃这么个人。这么一个默默无闻的、没有家族依仗的嫔妃,让自己的孩子——或者可能不是自己的孩子假冒皇子之尊,绝对是风险大于收益。
看着人口管理卷宗上一排排方姓人名的“死亡”字样,苏阖陷入了沉默,良久叹息一声,放好卷宗,苏阖走出户部衙门。冬日少见的明媚阳关晃得他眼前一片模糊,不留神就撞倒了一个人身上。
“你是……”苏阖站稳身形,眯了眯眼睛,望着面前身形高大的男子,总觉得有些眼熟。
男子也愣了一下:“你是……那个白毛小鬼的父亲?好像是养父?”
“对,我是阳关的父亲,我叫苏阖,阁下是……”
“我叫卓尔,是六扇门的总捕头。”
“啊,我想起来了。卓先生此番前来户部所为何事?”
卓尔垂着眼睛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最近风头正劲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奇崛的脸上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来:“看起来,我们的目的是相同的,不知道苏先生有没有兴趣到六扇门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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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选自老舍《北京的春节》,有改动。
这章内容的时间线是玉虚宫大战前
第342章 木雕
谁也没想到,在南唐第一精锐部队嘲风军压阵的情况下,和盘陀之战竟是以一个异常惨烈的结果收尾。陆霁重伤,甯晖重伤,牧天游重伤,扆眉重伤,十个影卫折了五个,只留下韦舟、白、绿、青、紫;林玉晚倒是没受什么外伤,但是被金吾那一下弄得经脉逆行,内伤重到恐有损修为;灵牙因为幻术的过度使用至今昏迷。
甯步流本就是重伤未愈,跟那个诡异的老妇交手后更是伤上加伤,老妇之后莫名消失,他却还得强撑着主持大局。
受伤最重的却属李异,整个人浑身上下经脉尽断,性命垂危,就算保住了一条命,也很有可能成为一个废人。
而阳关,却是杳无踪迹,或者说,是尸骨无存……
地面上的火焰还未燃尽,陆朝风便已经带着嘲风军把盆地踏了个遍,却依旧找不到有关阳关的半点儿踪迹,只在盆地中央,找到了刀鞘因高温有些融化变形的月影刀……
从士兵手中接过月影刀的一刹那,陆朝风硬生生喷出了一口心头血。十五年前,他失去了自己的妻儿,十五年后,他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最像妻子的那个孩子消失在自己的面前。
刚刚在阳关进入盆地之前,陆朝风其实可以让部下冒着风险进入盆地跟辽军作战。但是辽军的情况太诡异,谁也不知道这些黄金怪人究竟是个什么状况。嘲风军的士兵们不怕死,但是却怕自己死后危害到同胞。
大概在七八年前的时候,他们曾经去西南剿过匪。原本剿匪这种小事是用不着他们的。但是那些匪徒却十分棘手,因为他们有蛊师相助,那些蛊师在山匪的刀上动了手脚,若是被那些匪徒身上的刀擦破皮肤,哪怕只是一点点,那些受伤的士兵都会被刀上的蛊虫寄生。到了晚上,就变成了毫无神志的蛊人,见人就杀。
作为南唐首席精锐之师的嘲风军那次迎来了史上最大的伤亡,将近有一千的士兵在睡梦中被同胞杀死,有些没杀死的,又会变成嗜杀喋血的蛊人,那景象,至今让一些老兵心有余悸。
从那之后,凡是遇到一些有关奇怪秘术的,陆朝风都下令以防御为主,坚决不能冒进。哪怕敌人的另一边,有自己的两个孩子。
慈不掌兵,对待士兵要狠,对自己,要更狠。
但是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在自己面前,那绝对不是一个父亲所能承受的,在冲天的白焰燃起的那一瞬间,陆朝风只觉得周身的世界都碎裂崩塌了。
陆朝风长年征战疆场,本就是一身的病,这一次心绪激荡,当场就昏死了过去。众军大惊。澹台瑾当机立断接过了军务,率军先到往舒乐县修整。
澹台瑾一边处理军务,一边还要给陆朝风治病——他是不会让别的大夫给陆朝风诊治的,整天忙得团团转。但尽管忙得脚不沾地,澹台瑾都没有办法麻痹自己,嘲风军的士兵经常能看见澹台瑾有时候会突然放下手中的事务,走到扆眉养病的帐篷前,用手使劲儿摁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呼吸,仿佛不这样他就要痛得窒息而死一般。
他的阿眉,那么妩媚,那么爱美的阿眉,就这么断了只手,凄凄惨惨地躺在那里。被挑断过手筋的澹台瑾无疑是最了解失去了手的人,会经历一番怎样的痛苦,但这样的痛苦加诸在他的阿眉身上,他光想想就心疼得透不过气来。
然后在回到自己营帐的路上,看到了甯步流。
甯步流依旧是孩童的样貌,坐在是凳子上双脚都够不到地面。不过他依旧是坐有坐相,低垂的脚尖都没有半分晃动,他微微低着头,垂着眼帘,双手一动一动的,不知道在做什么。
在此之前,澹台瑾也对这个“天下第一魔头”好奇得很,作为陆朝风的秘密收藏家,澹台瑾对各类隐秘事件都有极大的热情。第一次见到甯步流的时候他着着实实地吃了一惊,但是自此也歇了窥探甯步流秘密的心思。
越是将特异之处摆在明面上的人,越是无所畏惧,这种人的秘密,是最惊人,但也是最难以让人承受的。
甯步流几乎是瞬间发现了澹台瑾的存在,但是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手上继续不间断地动作。澹台瑾实在好奇,走上前去,发现甯步流正在做木雕。
随着刀头在木头上来回游弋,一个简单的人形出现在甯步流手中,尽管还没雕刻五官,但澹台瑾还是能认出来,他是在雕刻阳关。
略带蜷曲的长发,颀长提拔的身躯,以及身上若隐若现的一簇簇火苗,都活灵活现,一一从甯步流手下展现出来,让澹台瑾不得不赞叹甯步流技艺的高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甯步流一直没有雕刻阳关的面容,直到其他地方精细得跟真的一样时,才望着那片空白的地方发愣。
他后面的石桌上,摆着另外两个小木人,一个是个小姑娘,娇娇小小的,眼睛闭着,齐刘海,脸颊旁是整齐的切发,束着高高的马尾,看上去利落中带了几分稚气。正是此时昏迷不醒的灵牙。
另一个则能一眼看出是李异,依旧是俊美华贵的模样,但是身上不知道为什么,多了一些道细细的刻痕。熟知医理的澹台瑾看了很久恍然大悟,这是人体身上的经脉图。
“下一步,你们打算怎么办?”甯步流终究还是没有刻下阳关的面容,转过身把三个木雕从高到矮放在一起。
“首先肯定先把众人身上的伤治好。”虽然甯步流做了一个“自便”的手势,但是澹台瑾还是没敢坐,反倒是叹了口气,“但是……舒乐县现在百废待兴,大夫人手不够,光靠秋绫一个是根本不可能的。而且秋绫擅长的是内科调理,外科手术虽然有学但是没有实践过,处理伤口她都够呛,更何况阿眉直接少了只手……”
“请隔壁镇子的大夫来呢?”
澹台瑾继续摇头:“这边地处荒凉,外加是很多民族交杂融合,大夫的手段并不高明,有些地方甚至信奉巫医……一个个筛选,效率太低。”
“那我指给你们一个去处吧。”甯步流跳下石凳,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手指略指了指西边,“离这边一千多里,有个地方叫乌岩堡。”
“四大门派中的‘西堡’乌岩堡?”澹台瑾一惊。
“还挺有见识。”甯步流点了点头。
“但……那不是个制造兵器的门派吗?”
“乌岩堡因为所在地周围的山脉上蕴含着数量惊人的乌铁矿而得名,虽然乌铁,也就是所谓的黑金很适合打造兵器,但实际上乌岩堡每年并产出不了多少兵器,反倒是他们的子弟非常擅长制作一些精细但坚固的机括,整座乌岩堡就是一座机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