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登高望远,但是这话放在与流云峰上可是一点都不适用,因为登得越高,云就越多,近处远处皆是一片白茫茫,什么也看不清。
但是阳关却知道,距离这里再往西一千里左右,便是辽人所生活的草原和沙漠所在地。陆霁说玉虚宫是南唐北部的一道屏障,并不是吹捧。玉虚宫的地理位置,以及每年收的习武的徒弟的数量和质量,当真可以当得起“屏障”这一名号。
阳关突然想明白为什么这次那么多人行动的目的都是林玉晚了——林玉晚作为玉虚宫的精神支柱,若是轰然倒塌,整个玉虚宫就颓了一半,若是真的有辽人想以玉虚宫为突破口进攻中原,林玉晚的确是必须拿下的目标。
一直到夕阳西沉,阳关才裹着一层风雪回到了林玉晚的屋子,整个人都给冻傻了。一回屋却看到一桌热腾腾的饭菜,以及在饭桌前撑着下巴发呆的灵牙。
阳关眨了眨眼睛:“你做的?”
灵牙犹犹豫豫地“嗯”了一声:“算是吧。”
阳关叹了口气,坐到桌前,拿起筷子夹了一根青菜,嚼了嚼,竟然愣了一下:“这个味道……竟然跟我做的一样!”
灵牙眨了眨眼睛,果断否认:“师兄你肯定是记错了。”
阳关看她,灵牙也不甘示弱,直视着阳关的眼睛。两人对视了起码有小半盏茶的时间,最终阳关妥协了:“行吧,我记错了。”
灵牙得意地“哼”了一声,美滋滋的端起饭碗,却冷不防地听见阳关来了一句:“我倒是第一次知道,你居然对查案子这么感兴趣。”
灵牙愣了一下,这才回想起早上的事情。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其实主要是靠眼睛,眼神好的话能发现很多人发现不了的东西。”
“但这也解释不了你大晚上不睡觉跑到霜叶楼去查一宿线索。”阳关塞了一口饭。
灵牙咬筷子,不言语。
阳关继续叹气:“我无意逼问你的来历,也不怀疑你告诉我的故事的真实性。那五个赤瞳鬼去了哪儿干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但是你毕竟是个小孩子,武功也算不得多高,希望你在做一些事情之前,能跟大人商量一下。毕竟,我来这里也不是来玩的,谁也不像好端端的莫名坏了谁的事儿,对吧。”
灵牙继续抿嘴,良久才道:“我只是有点好奇。”
“好奇什么?”
“好奇,为什么那些姐姐们中毒了快要死了,却没有人愿意问一声,玉虚宫的人也好,街上的人也好,没有一个人来问一声:‘她们怎么了?’”
“金瞳鬼一族杀害了很多蜃地的同胞,有些事情我都看在眼里,我没有办法阻止,可牙的事情也是……但我绝对做不到,活生生的人在我面前倒下,我一点都不关心他们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中原人不是都很喜欢美丽的读过书的女子吗?她们难道不够漂亮吗?还是读的书不够多?”
灵牙的话说得有些颠三倒四的,但阳关还是听懂了,而且一下子怔住了。而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单手覆脸,悲叹自己还是变了,居然在这个孩子提出问题之前从未发现过异样。
阳关之前也不是没有见过青楼女子,他对青楼女子没有什么看法,既不会鄙夷,但同情也有限,若遇到正在受到侵害的便帮上一帮。倒不是阳关冷情,他比很多人都知道世人皆苦,也知道自己不是救世之人,更何况,时常自怨自艾、需要人同情的自身怕是也立不起来,怜悯无用。
但是青楼女子职业的特殊性还是让他下意识忽略了一些最基础的东西,阳关有些惭愧,思忖半晌,他方开口:“嗯……这件事情其实很简单,一群人对另一群人做了坏事,原本应该是前面那一群人错了,但是他们不想承认自己错了,而且他们的力量、权力或者钱比后面那群人都要多,所以他们便说,是后面那群人错了,而后面那群人根本没有办法反驳。”
“在中原,每时每刻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各种原因,男人们的力量、权力和钱财都比女人要多,于是过了几百年几千年,中原人就下意识地觉得,能够被男人随意欺侮的女子——也有一部分男子,他们有错。”
“被认为是犯了错了人,他们若是遭受了苦难,的确会很少有人去关心。”
“就像……我父亲他们对待赤瞳鬼他们一样?”
阳关闭了闭眼:“是。”
灵牙深深地吸了口气。
阳关给灵牙盛了碗汤放在她手边:“所以你能提出这样的问题,我很惊讶,也很高兴。”
灵牙突然抬起头,定定地看着阳关:“可是她们没错。”
阳关笑了:“对,他们没错。”
灵牙又吸了口气,阳关能听出来,她在调整呼吸,等沉默到雪落的声音都能听清的时候,灵牙终于开口:“其实我不是从蜃地跑出来的。”
“嗯?”阳关愣了一下。
“我也不是什么不受宠的小公主,我已经十三岁了,是我父亲第一个妻子所生的女儿,我的哥哥是下一任的圣主——不是那个断了只手的。那五个赤瞳鬼也不是来抓我的,他们原就是我的下属,掉落悬崖确实是个意外,但我们本来就打算演一出戏码接近甯步流。”
“你们认识甯步流?”
“我父亲认识,而且甯步流很好认,只要袭击他然后他展现出和他外表极度不符的内力,那就没错了。”
阳关筷子都停了,怪不得甯步流说救了他们之后他们二话不说就开始袭击……
突然阳关意识到了什么,“啪”得一下把筷子拍在桌上,没控制好的音调听起来像是在尖叫:“你说你不是从蜃地跑出来的!”
“对。”
“那……也就是说金瞳鬼起码有一部分人,现在已经身处中原?”
“……对。”
“在哪里?”阳关的声音是抖的。
“……和盘陀。”
阳关狠狠闭了闭眼,和盘陀,距离舒乐县五百里不到,中间没有大山大河,若是真的做好准备攻打进来……司徒光他爹真不一定来得及去拦。
心烦意乱间,就听金灵接着说道:“但是可牙的事情是真的,所以我打算抢先一步拿到金瞳鬼的钥匙给我父亲来交换可牙,阿大阿二就是被我打发去找钥匙了。”
“你怎么知道金瞳鬼的钥匙在甯晖手里?”
“……父亲说的。”
阳关双手撑在桌上,拧着眉看灵牙,灵牙也跟他对视。脸上表情不似作伪,但看起来她也确实不知道内情,阳关只能悻悻作罢,三两口把剩下的饭菜吃完,一裹斗篷又出去了。
然而寻找碧鸢背上的的线路图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简单,阳关被冷风吹了一宿,一无所获。第二天早上一边打喷嚏一边赶往山下的县衙。
县衙周围早已是人山人海,毕竟这翻的是三年前轰动一时的案子,除了被告是当年破了这起案子的玉虚宫首徒林玉晚,原告竟然是当年方家唯一的幸存者方钦!
这倒是出乎阳关的预料,他一直以为按照方钦那种见不得人的性格是不会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结果挨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甯步流的一对白眼子——提起举告的人是需要在现场的,举告哪有那么容易,方钦又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高门大户派个管事就行了,就算是那些高门大户县太爷一句话该亲自到还是得亲自到,当然了事后会不会报复就说不准了。
但是起码现在的方钦还远远不够格,得是罗相那种的才行。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方钦既然在现场,那么他身上势必不可能带着解药,还是得把他那个同伙抓住。
舒乐县虽然是个小县城,但是在牧天游的引领下读书人还是挺多的——更多的是文武双全,所以阳关灵牙和甯步流眼睛都看花了也没找到林玉晚说的那个酸了吧唧的阔书生,只能选择一人一边守株待兔。
林玉晚很快被衙役带了上来,魏旭显然也不相信林玉晚会做那种事情,但是他毕竟是县官不能徇私。不过林玉晚看着待遇还是不错的,不仅牢房挺干净,身上也没换什么囚服,依旧是那身蓝白相间的道袍,只不过阳关发现她把袖口处的蓝色带子系紧了,变成了箭袖,看着莫名带了几丝杀气。
魏旭审案的过程跟苏阖之前审案子差不多,方钦的讼师提供了各色证据,不愧是罗相,准备的那叫个齐全,阳关在下面听着,要不是认识林玉晚,他真觉得三年前那事儿是林玉晚干的。
围观的百姓也有些骚动。林玉晚在舒乐县口碑还是很高的,但是还是那句话,不招人妒是庸才,世界上从来不缺像易岚那种又怂嘴又损的人。没过多久,阳关就听见了诸如“我早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原来你们现在才知道这事儿是他干的吗?”“你们妇道人家就是看脸,这种人也就长得好罢了,男人还是老实些好。”等言论,不禁庆幸陆霁不在。
林玉晚脸上一直是淡淡的,等对方讼师上呈完所有证据之后底下的言论已经一边倒了,连公堂之上的衙役看着林玉晚的眼神都充满了鄙夷和不可置信,林玉晚却依旧一言不发。
阳关在下面看着直皱眉,他虽然知道林玉晚的心理问题不会轻到哪里去,但是总不会在公堂上出岔子吧,过了这个村再翻案可就麻烦了……
魏旭也一直很纠结地看着林玉晚,方钦的讼师催了三次了他都没有拍响惊堂木,眼看都快引起民愤了,魏旭咬了咬牙,想着大不了等会再捞她,就要拍响惊堂木说出判决,却见林玉晚突然转过头直视阳关:“你们到底抓住那个人没有?”
阳关愣了一下,赶紧去找甯步流和灵牙,就在那一瞬间,灵牙动了,一下子蹿起多高就扑向角落里的一个书生,那书生措手不及被扑了个正着,他抓着灵牙的衣服刚想把她扔下去,甯步流已经到了他的身后。
刚刚阳关全程在关注林玉晚的状态,灵牙和甯步流却一直在寻找那个书生,原理也简单——普通的围观群众会对讼师呈上来的证据产生反应,从而情绪发生变化,所以只要找一个情绪一直非常平稳的人就行了,这对甯步流还有感官敏锐的灵牙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天字级别高手的威压不是一般人能招架得住的,甯步流气场全开,别说那个书生,在场所有人在刹那间鸦雀无声。
眼看着甯步流的唐刀架上那个人的脖子,书生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摸出一个什么东西交给灵牙。林玉晚洒脱地抬手往脖子上一撕,把假喉结撕了下来,随手一丢,转过头直视着方钦:“你刚刚所说的那些都不成立,因为,我是个女的。”说罢,抛下一众瞠目结舌的看客,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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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4章 什么叫女装大佬啊
林玉晚翻完案,却没有得到同伴的任何慰问,阳关当头就告诉了她一个噩耗——一部分金瞳鬼驻扎在和盘陀,赶紧去找司徒光他爹加强一下舒乐县以及周围几个县城的巡防,顺便把灵牙也丢给了她,最后留下一句“我去给大夫送药”便摆摆手跑了,不带走一片云彩。林玉晚看着阳关的背影恨得牙痒痒,陆霁的这个弟弟真的是超——级讨厌!
生了半天闷气,林玉晚低头看了看灵牙,灵牙也抬起头看她,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对视了许久,突然笑出了声,灵牙拉了拉她的手:“姐姐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林玉晚自从曝光了自己真实性别之后总觉得一口气出出去了,灵牙本身也长得可爱,一声软糯的“姐姐”喊得她心情舒畅,干脆直截了当地说道:“其实我不是很想听你师兄的话。”
灵牙抓着林玉晚的手摇了摇:“我懂的,玉晚姐姐其实是不想回玉虚宫吧。师兄也真是的,完全不考虑女孩子的心情。”
“但是这件事情确实很要紧啊……”一桩桩一件件事情搞得林玉晚十分烦躁,昨天影卫们传消息来说是发现有一处地方雪崩了,雪下埋着一辆被炸烂的车以及一具尸体,尸体的伤口经过查验正是来自陆霁的那把刀扇,既有余力杀人,说明陆霁并没有被贼人所控制,也许是逃出生天了,也许阴差阳错落到了别的什么地方。
但无论如何,陆霁依旧是生死未卜,原本以为四鬼之乱离她还有点距离,但没想到这小姑娘的族人这么不省心……但想想灵牙也是为了她那可怜的朋友,林玉晚便没法子生气。
刚才那点子轻松的心情瞬间无影无踪,林玉晚牵着灵牙的手:“走吧,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回玉虚宫。”
然而走了两步却没走动,林玉晚回头一看,却见灵牙站在原地摸着下巴,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怎么了?”林玉晚问她。
“嗯……”灵牙上上下下打量着林玉晚,她依旧是一身道袍,略微有些褶皱,除了因为在牢里呆了两天,更多的却是因为刚刚从疯狂的人群中脱身——林玉晚居然是个女子!近三十年内还有比这个更大的新闻吗?拐卖案是什么,不记得了!
虽然林玉晚本身也不想让那些人记得,让霜叶楼的姑娘们好好地唱唱歌跳跳舞卖卖东西平静度日是最好的。但是看到那群人那副狂热的样子,林玉晚还是觉得有些气闷。
“有了!”灵牙一拍巴掌,“玉晚姐姐,我们先去买几件漂亮衣服,再化个妆,然后雄赳赳气昂昂上山去!”
“哎?”林玉晚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灵牙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