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镇子,入目只有一片茫茫的盐碱地,空气中都带着沙土的气息,颇有一番“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人烟稀”①的景象。不过阳关完全没有欣赏景色的心情,略走了一会,又跑了大概小半个时辰,就到了另一座小镇,鸣沙镇。
阳关听苏阖说过,他们旁边的小镇是一个县男的封地,这个县男是靠着诬告某个官员所有被授予县男爵位的。苏阖说起来的时候一脸的不屑,不仅因为这个爵位的来路,更是因为县男只是从五品上,是最低的一层。
来路不正的爵位,县男本人也不可能正到哪里去,欺男霸女只是常规操作。只是阳关没有想到,这个伯爷的手竟然能伸这么长。
他一直都知道苏阖长得有些过分好看,但是这几年他的架不是白打的,一开始还有人因为他的外貌欺负过他,但后来十场架九场是因为有人欺负苏阖所以打起来的。苏阖也不是没有努力过,他凭借着自己的学识成功地赢得了八里镇大多数人的一声“苏先生”。
在阳关眼里,苏阖就是四书五经里的那个“君子”,是一株宁折不弯的翠竹。他太了解苏阖了,别看他教孩子的时候很有耐心,平时对自己也完全没有架子,自己直接喊他名字从来不生气,还会喊自己“小恶鬼”。但是苏阖骨子里却是一个大丈夫,绝对不允许任何人侵犯他的尊严。若是触及他的尊严,那就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阳关已经十五岁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懵懂幼童,那些人对于苏阖存的什么样的心思就算苏阖什么都不对他说,他也明白。所以阳关害怕,他害怕那个县男真的对苏阖做什么,更害怕苏阖会对自己做什么。
他只有苏阖一个亲人了,他只想要他活着。
城门口盘查森严,阳关远远地观察了一会,觉得如果穿戴兜帽太过显眼,而且容易被仔细盘查,他思考了一下,从衣摆上扯下了一片布当做头巾,将自己白色的头发包裹住,偷偷跟着一个卖货物的商队混进了鸣沙镇。
比起八里镇的热闹,鸣沙镇明显要荒凉的多。零星的几个店铺,房舍破旧,路上男男女女都穿着破旧的衣衫,低着头快步的走着,希望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大街上有不少穿着统一家丁服饰的人在游荡,人们见了他们无不退避三舍。
几乎不用寻找,阳关抬头就能看到,镇中最高最华丽的那栋建筑,无疑就是县男的府邸陈府了。阳关从商队中偷偷溜出来,进了陈府对面的那家酒楼,阳关咬了咬牙,将今天所有赚的钱开了一间人字房。
人字房在二楼,阳关接了钥匙,在上楼梯的时候不经意的一抬头,却撞进了一双幽深的眼瞳。
阳关愣了一下,却发现这是一个正在下楼的男人。男人长得一副高鼻薄唇的样貌,和苏阖风格不同,但也极为英俊。身形高大,宽肩窄臀,明显是练武人的身材。
男人身着黑色暗金纹的长袍,一看就是价值连城。袖口收束,露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墨色的长发和苏阖一样,一半束高,一半披散,只不过苏阖扎起这样的发型更突显了他的温润谦和,而这个男人则让人感受到了他的洒脱和不羁。
不过阳关愣住倒不是因为这个男人太帅了,只是因为这个男人是前几天刚刚搬到他家旁边的邻居。而且深居简出,阳关从没跟他打过交道。要不是昨天他揍那个管家的时候这个男人出来看了一眼,他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搬过来了这号人。
男人似乎没有认出阳关,径自绕开他下楼了。阳关回过头看了那个男人一眼,也上楼了。
阳关挑选的正是正对着陈府的一间房,正好可以监视伯府的一举一动,而且从窗口出去,正好能抄小路以最短路径接近陈府。
阳关思索着如何在白天接近陈府,现在太阳还高高的挂在天空的正当中,他可等不到晚上再去暗探,可要是正面莽?看着那些家丁护卫手里雪亮的钢刀,他可不觉得自己有活着见到苏阖的机会。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那个刚刚跟他擦身而过的男人,就见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什么东西,给陈府的守卫看了一眼,陈府门口的一个守卫眯着眼睛看了半天,随后慢吞吞的进去通报了。
男人身上肉眼可见的产生了一股子怨气,阳关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直接从窗户跳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的扑到男人身边,喊道:“主子原来你在这里啊!阿阳可算找着您了!”随后扬起脸朝着门口留下的另一个守卫露出了一个甜甜的微笑:“这位大哥,我跟我主子是一起的。”
阳关原以为男人会出声反驳,最不济也会愣一下,却没想到男人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过了足足两盏茶的功夫,去通报的守卫才慢吞吞的走出来,说了一句“陈县男有请”。男人径自迈腿,阳关小心翼翼的跟了上去,男人也没有阻止,于是阳关成功地混进了陈府。
从大门到会客厅有很长一段时间的距离,阳关看了看带路的守卫离他们有一段距离,悄悄往男人方向靠了靠,抬起头咧嘴一笑,露出了平时不甚明显的两颗小虎牙:“谢谢你没有揭穿我,我叫阳关,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男人低头看了他,又抬起头一言不发的继续往前走,就当阳关觉得这个男人是不是个哑巴的时候,两个字不紧不慢的飘了过来:“李异。”
阳关眨眨眼,摸了摸下巴,李异?容易的易?还是异常的异?抬头看男人已经走远,赶紧追了上去。
再走了小半炷香的时间,两人终于来到了会客厅。阳关回头看看刚才走过的路,总算是明白为什么那个守卫来回花了那么多的时间了。
回过头,阳关就看见面前四扇朱红镂花琉璃门,两扇打开,两扇合拢,顶端悬挂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三个大字“荣华堂”。往里看,上好的白玉铺造的地面闪耀着温润的光芒,边塞猛烈的阳光透过琉璃投在地板上,璀璨异常。
中间的主位上坐了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一身上好的绫罗勉强包住他的肚子,端着茶杯的双手上都是金饰,就连阳关都觉得俗不可耐。偏他周围的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幅”,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或万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宝的。②但是南唐县男的食邑只有500亩,显然是不可能拥有这么多玲珑奇珍的,阳关觉得苏阖要是在这里,绝对会骂一句“民脂民膏”。
县男陈扁看着门口的一高一矮的两个人,高个的那个长得龙睛凤目,俊逸非凡,让他的看得不禁直流口水,然而那通身华贵的气度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但那个矮个子的少年,虽然一眼看上去有些吓人,但是仔细看看却是五官端正,甚至有几分冶艳的味道,虽然脸上有一大块的火烧疤,但是疤痕恰似羽翼的形状,极为独特。
虽然昨天阳关出手揍了陈县男的管家,但是动手的时候阳关的一头白发遮挡住了面容,而此时阳关所有的头发都被包裹住了,所以陈扁并没有认出阳关,反而被他的面容所吸引。
他玩过的娈童不计其数,大多是面容精致清纯的少年,像这种脸上有疤痕一身戾气的少年倒是第一次见。看了看阳关身上有些破烂的裋褐,陈扁摸了摸下巴,也许是时候换换口味了。
想到玩男人,陈扁又想起那个宁死也不让他近身的苏阖,眼中闪过狠厉的光芒。本来想着他是书生想怜香惜玉一下的,但是如果他不乖乖听话,就不要怪他辣手摧花了。
陈扁眼中的阴狠自然没有被阳关错过,阳关在心中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能露出这种表情,就说明他还没有得手,自己还有时间。接下来,就是怎么找到苏阖被关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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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句: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高适《燕歌行》
②原句出自《红楼梦》,有改动。
第3章 奇怪的小姑娘
李异和陈扁交谈的什么内容阳关听不懂,也没有留神去听。按照之前苏阖跟他说过的各个级别爵位府邸的布局来看,会客的花厅后面应该就是属于主人的卧室。
当然,阳关也考虑过会不会有什么藏人的暗室什么的,就像话本里写的那样。不过很快阳关就打消了这个猜想。毕竟苏阖对于陈扁来说并不是什么身份贵重的人,没有必要为了他大费周章。
大致方向确定了,阳关悄悄地走到门口,跟门口侍候的丫鬟打探了一下茅厕的所在。本来主人若是在谈事情的时候,下人要做什么都是不用知会主人的,但是李异却看了他一眼,就连陈扁也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目光中是掩饰不住的贪婪。
阳关躲开巡逻的家丁,两三下上了树,像一只幼豹般灵活地在树冠中穿行,家丁们只觉得今天的树摇的非常剧烈,却并没有发现其他端倪。
几个呼吸间,阳关便来到了东厢,抬眼环视了一周,阳关将目光集中在那间最大最华丽的屋子上,那恐怕就是陈扁的卧室。
阳关发现,明明那件屋子里应该是没有人的,但是门前却有两个孔武有力的家丁守着,这让阳关更加坚定了苏阖就在这间屋子里的猜想。
阳关盯着那两个守卫手里雪白的钢刀思索了一会,决定还是采取迂回战术。就见他三两下窜上了东厢的屋顶,慢慢的摸了过去,躲在屋顶的正脊后就开始掀瓦片。
阳关有些庆幸,当初他和苏阖在八里镇定居的时候,他特意跟造房子的师傅学过怎么在屋顶上铺瓦片,又怎么掀瓦片才不会导致整个屋顶都坍塌。
阳关本就身材娇小,大概掀了十来块瓦片就弄出了一个能让自己自由进出的洞口。阳关目测了一下屋顶的高度,看着并不是很高,便踩在房梁上往下一跳,像一只猫般,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地板上。
屋内陈设极为奢华精巧,各种珍宝琳琅满目,靠窗的时候有个檀木做成的矮几,上面放了一个小巧的五足银熏炉,飘散出一种独特的香味。阳关环视了一下四周,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这里,不太像个男人的房间。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一声软糯清脆的女声从阳关身后传来,阳关转过头,就见一个身着艳色凤尾裙,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小姑娘站在自己身后,巴掌大的小脸,粉嘟嘟的脸颊,一双大眼睛几乎占据了半张脸庞。小姑娘略略仰着脸看着阳关,不知道为什么,阳关只觉得这个小姑娘的神情天真的有些异常,一双漂亮的眼睛,却是半分神采也无。
阳关楞了一下,打量着这个稚嫩的脸庞和身上的华丽裙装极度不符合的小姑娘,歪了歪头:“你又是谁啊?”
“娇娇?娇娇是爹爹的新娘子呀!”小姑娘将手指抵住粉嫩的唇瓣,歪过头,笑得天娇憨极了。
阳关反应了一下,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陈扁的女儿?新娘子?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不对啊,明明是娇娇在问你问题,为什么娇娇回答了你的问题呢?你骗我,你是不是坏人?”自称娇娇的小姑娘突然站直身体,繁复绮丽的袖子下一双手成爪状,目露凶光,朝着阳关冲了过来。
阳关小腿发力,快速的往后一退,手一挥挡开了娇娇的一爪,没想到看着白白嫩嫩的一双手此刻竟比铁还要坚硬,若是普通人被这一爪子抓上了,恐怕非死即伤。
小姑娘看到阳关轻而易举的就躲开了自己的爪子,有些奇怪地“咦”了一声:“你是谁?你还是第一个能挡下我紫阴爪的人。”
阳关甩了甩有些发麻的右手,啧了一声,但是看着小姑娘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瞳,突然计上心头,退后两步,将两手背在身后,微微弯腰,扬起一个笑容:“我叫阳关,你看,我可没有不回答你的问题,是你自己没有给我回答的时间。”
娇娇收起自己的两只爪子,恢复了原本天真懵懂的模样:“你叫阳关?真是个奇怪的名字。长得也奇怪,你是一个怪人!”
“对啊,因为我是怪人,所以我就不是坏人了,对不对?”阳关继续笑眯眯地哄着娇娇。
娇娇果然被阳关的逻辑绕住了,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阳关看这个小姑娘还是可以骗一骗的,便再接再厉:“我到这里来,是为了找一个年轻的长得很好看的男人,他是我爹爹,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你也在找爹爹?你也要当爹爹的新娘子吗?”娇娇眨了眨眼睛。
阳关深吸一口气:“对,我也要当我爹爹的新娘子,但是我找不到我爹爹了,找不到我爹爹,我就没有办法当爹爹的新娘子了,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嘿嘿,我当爹爹的新娘子,你也要当爹爹的新娘子,真好玩!”娇娇突然变得很开心,随后走到一个书架前,对阳关招了招手,“我见过他,我知道他在哪里。”说完,娇娇慢慢地将书架上一个花瓶旋转了半圈,墙壁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暗门,阳关在门都没完全打开的时候就挤了进去,一眼就看到了苏阖。
“苏阖!你怎么样!”阳关一个箭步走到了那个被绑在椅子上的人面前,拉开了勒住他嘴巴的布。
苏阖狠狠喘了两口气:“你怎么进来的?”
“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关心我怎么进来的!”阳关只觉得苏阖一直有一句话就能把自己气死的能力,干脆不听他讲什么,快手快脚的将苏阖身上的绑绳解开,拉着他就往外走。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阵呼喊的声音,似乎有谁在喊“阿阳”,阳关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被自己忘在前厅的李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