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里,哪有这么热的!
纵使山上有树荫遮蔽, 还有时时徐来的凉风,也?难治其本。
燕明已经不太想说话了, 蔫头耷脑地蹲在?墙角。他们来得晚了些, 考场外仅有的几处天然树荫下早早地被人占了去, 学生们扎堆待在?树下,挤挤挨挨地, 瞧着?也?燥。
可没法?子啊, 再尊贵的少爷公子也?不准带丫鬟奴仆上山,再热也?得自己打扇扇风。
热啊?自寻其法?罢。
可若山上都如此之热了,那山下呢?
这个想法?在?燕明脑海中闪过一瞬, 便被司事的声音打断——
“行了要考试了, 都进去吧。”
“起来吧大?少爷。”傅元晟转头,试图伸手将蹲在?墙角装蘑菇的燕明拉起来, 却被燕明塞了一手的……讲义?
他抽抽嘴角,“这书你带来翻过一页没有?”
“在?大?太阳底下看?书对眼睛不好, ”燕明理直气壮,顺便斜他一眼,“稍微离我远点,我甚至感觉你身上带着?一股滚烫的热气。”
是?有肌肉的人新?陈代谢快,所以体?温高?谢君竹身上也?是?永远热烫的,天气冷的时候抱着?舒服熨帖,热的时候就不行了。
“行了走吧燕大?少爷,早点考完早点回去睡觉,这天头,热得人一刻都不想在?外头待着?。”
聒噪的蝉鸣,笔落纸上的窸窣,混在?着?不知?名花香的微风,少年的烦忧。
组成了这个初夏。
两日的考试时间一晃而过,学生们熬到?铃声响,走出考场的时候欢悦得恨不得能飞起来,个个脸上兴高采烈。
——可终于结束了!
按惯例考试这两天没有课程,考完后一群鲜衣少年郎跟放出笼了的鸟似的四散而去。
这两日,学生们人人紧张难言,茶饭不思,只除了一群人,那就是?晚来了一个月、不需要考试的一群武学生们。
据说是?因为?教导他们的武先生临时有事,迟迟未到?,得了两天空闲时间。
这群体?力?严重?过剩的学生在?两天内将书院逛了一圈,并对被围着?严禁进入的后山产生了极强的探索欲望。
少年人的叛逆心大?都如此,越是?不让进,越是?对里头的东西好奇难忍。
一群人商量半天,挑着?那边快考完的时间,偷偷摸摸地溜了进去。
-
“你在?做什么?”
谢君竹看?着?燕明几乎半个身子都贴在?墙上的姿势,一言难尽。
“嘘——”燕明立时回头,作了个手势示意他小点声,继续将耳朵贴在?墙上,听隔壁细小的交谈声。
他观察过了,隔壁虽然也?是?挂的两人牌,但可能因为?罗玉在?这群人里的超然地位,没人敢跟他同住,但除却睡觉时间,隔壁又特别热闹,喧闹声常常隔着?一块薄薄的墙壁传过来。
听了半天终于听到?有用的消息,燕明坐在?床榻之上,若有所思。风林舍的构造都是?东西两边的床抵着?墙,中间留出空地,燕明讲究穿了外衣就不能上床,上去偷听前脱得只剩件里衣,好在?天气热,只穿单件也?不冷。
“我刚刚看?他们回来衣服都是?湿的,”燕明解释道,“好奇他们在?哪里找到?的桃源。”
——大?夏天里能泡在?水里玩上一场,可不就是?自在?惬意如同桃源呢吗!
“原来他们去后山了。”
燕明的语气里有着?掩饰不住的羡慕,“我也?想去!”
谢君竹:“你明天没课?”
“倒是?有,好像是?容先生的两节课。”
夏天天黑得晚,这个时辰,若是?放在?前几天肯定已经暮色沉沉了,现在?却还有一丝霞光仅存,燕明盯着?门外看?了半晌,忽的一拍手掌,起身披上外袍,豪气凛然,气壮山河:“走,我们去一趟教导司。”
拉上谢君竹实是?因为?,上次去教导司碰到?梁倪的记忆实在?是?不怎么美妙,这次若仍然运气不济碰上了就把谢君竹推出去吸引梁先生注意力?。
好,很完美。
“走吧。”
走到?半路,隔得还挺远的,两人就瞧见了一个奇怪的身影,那人身着?一身突兀夸张华服,头发被晚霞染成了暗金色,神?情?纠结不已。
“是?他。”燕明低呼一声。
谢君竹问:“你认识?”
“不算认识,有过一面之缘,”燕明说,“跟着?容先生,先生还说这人是?我们的新?同窗。”
谢君竹:“不太像。”
燕明:“是?啊,后来先生又说是?开玩笑。”
“我觉得,”他摸着?下巴揣测道,“应该是?书院聘请的新?先生。”
“从何得知??”
这人容貌这么有特色,看?着?不像本国人,说不定是?书院高薪聘请的……外教呢。
他们杵在?半道上也?挺显眼,景容旭只一抬头就能看?到?了,因为?这辈子都没可能有孩子,他对年纪小的学生态度都挺和善。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找容先生,”燕明近距离观察了下眼前这人,察觉到?对方的友善态度,试探地问道,“你是?新?来的先生吗?”
景容旭望天,他前半辈子是?个纨绔皇子,后半辈子是?个傀儡王爷,逗鸟吃喝玩乐样样在?行,对于学术却向来是?没什么研究的,实在?不敢冒领这种身份。
“不是?。”
“那,”燕明悄咪咪地问他,“你跟容先生是?什么关系啊?”
第一次见容先生态度这么奇怪。
“我,”景容旭顿了一下,左顾右盼了一圈,像是?做贼一样,低下头轻声但很坚定地说,“我是?他哥!”
燕明惊讶地睁大?眼睛,眼神?里明晃晃写着?两个字,左边写着?个“不”,右边则写着?个“信”,谢君竹也?有些讶异,只是?表现得不太明显。
——实在?是?不像啊。
“什么表情?你们这都是?!”景容旭跳脚。
“我信了我信了。”燕明随口敷衍道。
“你们在?那里做什么呢?”
风里传来一道熟悉的清冷声音。
燕明眼尖,一抬眼就能看?见了容辞穿着?一身白衣,在?赤红的晚霞中格外显眼。
这让燕明想起第一天入学时见到?的容辞,也?是?一身白衣,清冷如同山尖雪。
乍一听见熟悉的声音,景容旭身体?一寸一寸变得僵硬,动也?不敢动,瞧着?谢君竹直愣愣地出神?,倒是?燕明喜出望外,忽愣愣跑了过去。
“先生,我来请假!”
容辞眉梢一扬,“什么假,身体?不适?”
他打量了燕明一番,脸色红润,中气十足,也?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不是?,事假!”燕明都在?心里打好草稿了,若先生问起来该怎么回答,没想到?容辞眼也?没眨就点头答应了。
燕明愕然,继而是?狂喜,“您同意了?!”
他还都没说他要干什么呢!
容辞笑了一下,“本来明日你们也?不用上课。”
“什么意思?”
“明天你们就知?道了,”容辞神?秘兮兮地回答道,眼神?瞥过一边装木头人的景容旭,又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还没问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燕明也?随意地回:“跟谁,容大?哥吗,只是?随便聊聊。”
既然是?兄弟,燕明下意识以为?他们二人同姓。
容辞动作一顿,轻飘飘看?了远处一眼,“他跟你说他姓容?”
燕明摇摇头,倒是?没有直接说,可是?若是?兄弟的话不应该默认是?同姓吗?
“呵,行了,晨课还是?要上,明天我会?来通知?,你们先回去吧,再晚一点天就要暗了,路不好走。”
“你去送送他们。”他叫住景容旭。
回到?教司,最里面端坐着?一个身材高大?面色不虞的男人,“刚刚谁来了。”
“几个学生,已经送走了,倒是?你那边……皇帝情?况怎么样?”
云破岳喝了一口茶,“还是?那样,太医都诊不出来。”
皇帝自从端午遇刺之后,就时常精神?不济,容易犯困,但除了这些又没别的毛病,倒像是?劳累过度产生的疲困,召了太医院所有的太医来看?,也?没能找出病因,只能跟皇后一般,开了些有比没有强的药吊着?。
“针上有毒?”容辞摸着?下巴思索。
可也?没见过功效如此奇特的毒,只叫人疲困不已,对那些时常难以入眠的人来说,岂非神?药?
云破岳摇摇头。
“这么笃定,他拿人试了针?”
云破岳倏然抬头,容辞的勾起唇角,“我怎么知?道是?吧,推己及人,是?我的话我大?概也?会?这么做。”
拿人试毒的确听起来有些残忍,可当今皇帝云归月,能踩着?一众兄长的尸骨登上高处,也?从来不是?个悲天悯人的仁君。
“这副表情?,那就是?没有任何进展?”
云破岳:“不在?意,跟我无关。”
容辞倏然笑出了声,“跟你无关,你巴巴跑皇宫去?”
“谁说我去了。”云破岳抿紧唇角,而且哪里有巴巴地跑过去,只是?……顺路而已。
“哦,你没去,是?我去的。”容辞气定神?闲端起桌上茶杯抵在?唇下。
“那是?我的茶。”
“区别很大?吗?”
“……”
一室沉默。
“你方才在?画什么?”
“自己看?。”容辞指尖虚虚点了点桌上半开半和的画卷。
才晾干没多久,正打算收起来时遭人打扰了。
云破岳皱着?眉头,缓缓展开这副已经装裱好的画卷,他分?明记得容辞已经几年不曾拿过画笔了,如今却又为?何……
一点一点展开画卷,他不禁愣住了。
上面工笔细描画着?一个昳丽无双的美人,她身着?一身红衣,在?一簇又一簇的赤色花丛中抬眼望过来,眉眼艳秾如荼靡,神?情?却温婉如月,矛盾却又和谐。
“……跟云景长得挺像。”看?了半天,云破岳憋出来一句。
“反了,是?小景长得像她。”容辞神?情?忽然变得幽远,他回忆起来多年前的一个普通平常的夜晚,他甚至清晰记得那个夜里,没有月亮,漆黑无比,也?记得一个女人哀求的、流泪的双眼。
“其实我也?有点记不清她具体?长什么样子,只独独记得那双眼睛。”
所以只有那双眼睛最为?传神?。
“怎么突然想起画这个?”
容辞挑唇,“给小景做生辰礼物,你觉得怎么样?”
当然是?……不怎么样!
“那小子生辰不是?在?腊月吗。”现在?分?明刚入夏!
容辞轻叹,“毕竟答应过的,还是?先准备好吧……”
准备好什么,数十年相处的默契让这个答案无需说出口。
——准备好从哪刻起殊途陌路,准备好在?寒冬未至时面对分?别。
腊月不仅是?云景生辰,更是?许多人的忌辰,十七年前的那场天灾一般的暴雪,下头藏着?多少人的尸骨,压着?多少亡灵的怨恨。
画卷被谁缓缓收起,末尾处一行工整笔挺的题字:
赠云景,愿平安喜乐,脱尽束缚,自此霞友云朋,风邻月伴,永为?逍遥自在?客。
兄容辞。
第88章 临清
某日?一早, 风林舍。
“大哥,你说?司事今天叫我们去做什么, 要不要穿得正式一点?”
“正式不正式的, 你不都只?带了?两套衣衫,怎么,还想?穿出?个花来?”
“你懂个屁!”
……
燕明于睡梦中被吵醒, 迷迷糊糊听见隔壁屋内嘈杂不歇, 杂乱的声音透过薄薄的墙壁板,传过来时隐隐有些失真, 音量丝毫不见降低。
隔壁是在拉旗唱戏吗这么吵?!
他腾地翻了?个身子,将脑袋死死捂进被子里,皱紧眉头, 清俊的脸上笼罩着一层烦躁意。
“也不知道?这个武师傅究竟是什么样子,面貌如何, 身高几?分, 老头子每次提起他时都一脸尊敬, 且叫我好奇是何方神圣。”
“哼,还能是什么样, 不都是一个鼻子一张嘴, 一双眼睛一双腿的。”
“嘿我发现你怎么这么爱找我茬,是不是想?打架……”
捂着被子的手蓦然僵住,燕明深深吸一口气, 久违的起床气发作, 他缓缓地坐起身来,低垂着眉眼, 周身笼罩着一层看不见的阴云。
难得有一天可以不用早起晨读睡个自然醒,却被隔壁这几?个大嗓门给破坏了?。
扰人清梦者罪无可赦。
他耷拉着眼皮, 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慢条斯理地束发穿衣,开门时从墙角摸了?一根顺手的武器,出?门,抬脚,踹开了?隔壁的房门——
“诸位,可否,安静一点,你们,吵到我了?。”
燕明缓缓抬起头,说?话间他还习惯性地扯了?扯唇角,可配在这样一副怒意尽显的面庞之?上,便显得有些过于诡异与不协调了?。
正中间坐着的罗玉身体一僵,茶盏里的茶水微微晃荡,洒落几?滴于面前桌案,他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诘问给问住了?,再抬头看燕明阴沉沉的表情,顿时心生愧疚,满怀歉意地说?:“抱歉,我之?后会约束他们的。”
燕明一针见血指出?:“你刚来的时候也是这么承诺的。”
事实证明不过嘴皮子上下?一碰,戏言一般,全然不走心。
已经不是打扰他睡觉的问题了?,今年?八月谢君竹要下?场应秋闱,现在已经五月了?,书院这有跟没有差不多的隔音,若要想?有一个安静的寝舍环境,全看隔壁自不自觉。